清朝第七位皇帝,嘉庆帝永琰最近很烦恼。
按理来说,他是不该有什么烦恼的,毕竟他的日子颇为顺风顺水,近来也喜事颇多。
一是皇后平安诞下嫡长子,渐渐接手宫权,他终于后继有人。
二是他给心心念念庙号想如圣祖爷一般用“祖”的先帝敬上庙号曰“高宗”——上一位以“高宗”为庙号的太上皇还是宋高宗赵构。
他给这位如赵构一般疑心深重、刻薄寡恩的皇阿玛上了这样相得益彰的庙号,不光是颇为合适,也让兄弟们暗生欢喜。先帝在时想来是没有想过会留下这样盖棺定论的身后名的。
三是有了作为回部圣女的昌和格格襄助来安定民心,教化百姓,大清的律令在回疆推行更加顺畅,他们也能更放开手脚处置从前的回部和卓余孽。
四是白莲教的踪迹在宫中发现得早,他及时传令各地警惕白莲教,一旦发现即刻镇压,又借登基为由轻徭役、减赋税,由此双管齐下,将谋逆造反的祸患消匿于微弱之事,不曾影响国力和民生。
五则是他给兄弟们封爵开府了。
先帝驾崩后,履亲王和慎郡王纷纷上奏陈词,自言膝下多年无子,且年老体衰于子嗣一道上再不可盼,祈求新帝遵从先帝之意准许先帝的皇子们入嗣王府。永琰自然没有不允之意,因而如今四阿哥入嗣履亲王府,八阿哥入嗣慎郡王。
除却过继,永琰又将原是定郡王的大哥晋为亲王,原是贝勒的三哥晋为循郡王,原就是亲王的二哥则享亲王双俸。又封六阿哥永璐为哲郡王,七阿哥永琪为荣贝勒。九阿哥永瑞及其余小阿哥们年纪尚幼,依旧在尚书房读书,待其长成再行册封。
他自问也算是知人善任,擅长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且他们兄弟之间情分极佳,因而也并不行多疑之事,一改先帝在时对成年皇子们的防备和约束,反而对兄弟们多加任命重用。
大哥和永璐皆是有心做一番事业出来的,永琰便任命二人处理先帝爷的丧事,总管会考府、造办处两库,丧仪后后又令二人随行身边参与西北军事的运筹,处理重要政务。
雍正爷有怡贤亲王辅佐,他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怡贤亲王么?
三哥性情温良却极有原则,永琰便任他为宗人府左宗正,跟随在宗令庄亲王身边学习执掌宗人府。
宗人府掌皇族属籍,修辑玉牒,对宗室子弟申教诫,议赏罚,是极为重要的位置,非帝王信任之人不可为。而掌管的宗室之事千头万绪,又非耐心之人难以梳理明白,唯有明是非的守理之人才可将宗室这碗水端平了,三阿哥便是不二之选。
四阿哥永珹看似平平无奇,事事都是不张不扬、四平八稳的,甚至于容易叫人忘记了他的存在。但永琰却了解这个与自己一年出生的哥哥其实最是能言善辩、眼明心亮不过,机变狡黠之余又极善拿捏分寸。
因而在四阿哥奉先帝旨意出继履亲王后,永琰便令其负责办理外国传教士事务,有劲儿也别荒废了,都冲外使去吧。
而二哥永琏和七弟永琪的身子骨不能过于劳累,于朝政一道上未见得能担当重担,但永琰却有另一个重担要托付于他们——轮流教导皇长子,就如二哥从前教导他一般。
先将尚书房总师傅的位置托付给二哥,永琰又令侄子们满六岁后就一并入尚书房读书。横竖二哥和七弟总是要教导他们的亲儿子的,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将侄儿们一并代劳了吧。
将来侄子们成才的多些,辅佐他儿子的人自然也多些,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嘛。
自然,他也不曾忽视了姐妹们,固仑和敬公主、固仑和恪公主与固仑和端公主都添了俸禄,六格格尚幼,则待赐婚时再行封爵。
今年行亲蚕礼时皇后刚刚诞育皇长子,永琰也不想再劳烦管理宫务辛苦的额娘,宫中又无旁的妃嫔可代行,索性便让璟妘以公主的身份代行皇后之职。
璟妘也完美无缺地完成了任务,端庄大气之处令随行宗亲命妇都啧啧赞叹。
可即便这样顺风顺水,永琰还是有了自己的烦恼。
他身边的大太监,正四品的宫殿监督领侍进忠公公,一口一个年老体弱,要跟他递辞呈告老了!
永琰几乎要被气笑了,进忠公公四十余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保不准精神头比自己都好些呢,哪里就老了?
但这位大太监是亲眼瞧着他长大的人,且一直全心全意地护着他、帮着他、提点教导着他,小时候给他穿衣裳,长大了教他体察先帝的心思。就是如今,也是事无巨细、毫无保留地辅佐于他。
对这样的一位比亲阿玛对他还上心的长辈,永琰从没真拿他当奴才瞧过,如今说不出来什么话,憋气儿半晌,只能好声好气地商量道:“朕登基日浅,身边少不了公公的辅佐和指点,公公正值盛年,又何必早早告老?”
进忠在先帝跟前做了近二十年的首领太监,手中朝臣的小辫子都揪了一箩筐,有他帮衬着弹压军机大臣,永琰的日子轻松许多。
永琰信誓旦旦,他怎么也要将人留在自己身边!
进忠公公对他素来是一张笑脸,故作叹气道:“从前先帝爷病着,奴才为了快些痊愈好伺候先帝,用了虎狼药伤了身子。如今看着身子骨尚好,可究竟是伤了根本。”
这事儿他听额娘提起过,永琰的心微沉,那药效竟是这样严重么?
进忠吃准了永琰心软,继续唉声叹气道:“皇上登基后尽心国事,宵衣旰食,奴才自然也得不辜负奴才这名字,好生尽忠,日夜陪侍左右,如此,就更劳心费神了。”
永琰坚定要留人的气焰又消下去了大半,进忠说得都是事实嘛。
虽然皇位的更迭引起的波澜因着先帝是退位而非立时驾崩而缓和许多,他从前也被进忠公公、额娘、傅恒乃至先帝都照着太子的方向培养,但先帝从不肯放权,他到底不曾监过国,掌过权,新上手还是需要适应一段时日。
是进忠掣肘着以傅恒为首的军机大臣们,既要保证政务的平稳处置,政令的顺利推行,又不能放权给军机大臣太过,反倒是架空了自己,如此处处留心地亲手将他引上路,让他少走了不知道多少的弯路。
进忠见永琰动摇,又弓着腰揉着腿,下了一剂狠药道:“奴才不到十岁就进了先帝爷的潜邸,到如今三十多年没几日轻松的日子好过。皇上雄才大略,处置事务得当,正是政通人和的时候,已经不再需要奴才了。皇上您就成全了奴才,叫奴才能歇歇心,颐养天年吧。”
小时候扶着他学走路的人如今疲乏地揉着他的腿,永琰到底是心软了,许了进忠公公退下了首领太监的位置,又恩赏金银财宝与宅子田地若干。
只是进忠走后,他还是难免不舍,他打从有记忆起就有这位公公陪伴在侧,比和先帝的相处时间还长些呢。
待璟妘抱着小侄子,皇帝的嫡长子绵宁来养心殿与哥哥说话时,听永琰叹息此事,却是眨巴着大眼睛,好奇道:“进忠公公不曾与哥哥说他告退之后的去处么?”
永琰一愣,瞬间反应了过来,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进忠公公不会压根没离宫吧?”
璟妘心下好笑,逗弄着侄子白嫩的小脸,稀奇道:“哥哥竟然不知么?内务府的秦立大病一场后告老出宫了,额娘身边的王蟾公公顶了秦立的位置,进忠公公如今是慈宁宫的太监总管了。”
她刚刚从慈宁宫出来时,进忠公公正殷切地陪着额娘用新晒干的桂花制桂花蜜呢,他跟前摆着的芸豆糕都是额娘亲手做的。
进忠公公不爱吃甜的,她今天尝了额娘的手艺就知道是做给谁的。
永琰懵然了一瞬,便猜到了其中关窍,磨牙道:“我就说,我就说……”
他就说进忠公公就是舍得他,又怎么舍得离了额娘去!
永琰心下有几分委屈,进忠公公怎么就不曾与他说明白呢,难道说了他还会拦着不成?
不对,好像还真会拦着,进忠公公既然还能在宫中伺候,怎么就不能留在养心殿辅佐他呢?他这里也很需要进忠公公啊。
小路子年纪轻,资历浅,自然不如进忠公公在前朝后宫老狐狸般的游刃有余,也不如进忠公公滑不溜手——这不连他也被滑了过去么。
末了又觉得牙酸,进忠公公就这么留在额娘身边伺候了?
他砸吧砸吧嘴,唇瓣翕动两下,最终却只道:“进忠公公照顾额娘照顾得可好?”
璟妘黑密的睫毛微微扇动如振翅欲飞的蝶翅一般,羽睫下清澈的瞳仁里带着温和的笑意:“春婵姑姑都说,进忠公公伺候得周全,连她都轻省了不少。”
绵宁在她怀里咿呀咿呀着,挥舞着软乎乎的小手,抓住了永琰桌案上的一枚小印章,就更得了趣,张牙舞爪地向阿玛和姑姑显摆着刚刚缴获的战利品。
璟妘眉眼一弯,如挂在夜幕上的新月一般,待要从绵宁的手中剥出来印章,却发现他抓得死紧,便一边和小侄子斗智斗勇,一边语气轻快道:
“其实哥哥也知道的,进忠公公陪伴在额娘侧,咱们都可以放心的。将来我也好,还是六哥和九弟也好,我们都会开府出宫,能朝夕给额娘请安的唯有哥哥你。可就算是哥哥,也只有早晚请安的功夫,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皇额娘身边。”
能时时刻刻陪伴在皇额娘身边的,是进忠。
永琰随手解下腰间的玉佩逗弄着儿子,好从他手中换取印章,落在绵宁的小脸上的目光却并没有焦点。
额娘。
进忠公公。
他半晌突然莫名道:“璟妘,你怎么想?”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可兄妹俩心中却都明白指的是什么。
额娘与进忠的关系匪浅,在先帝驾崩后更不避讳些,他们这些常常陪伴左右的儿女自然不是没有瞧出来一二的,心中早就有数了,只是进忠入侍慈宁宫将此事翻在了几人面前罢了。
璟妘扬眉笑道:“哥哥这话却是问错了人,我需要怎么想呢?或者该说,需要我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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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她出生之前,额娘和进忠公公就一直如此,难道还要因为她这个后来者和得利者有什么改变么?
从前皇阿玛三宫六院,她这个做女儿的不能也容不得她多置一词,那额娘院中如何,自然也无需她这个小辈来插手和多言。
额娘乐意,进忠公公乐意,她这个做女儿的便只盼着额娘高兴快活,旁的什么皇权,夫权,她都不在乎。
于哥哥而言,他作为男子会略难接受些,可想来最后也会是一样的。
没有什么比额娘的感受更重要。
她想了想,委婉补充道:“额娘身边‘恰好’空出来位置,进忠公公又肯这样投传而去,咱们做儿女的又还有什么好说的?”
两边时间对得这样巧,分明是额娘和进忠公公早就商议好了。
进忠公公对永寿宫的维护早就远超过大太监投靠宠妃的限度,对他们兄妹四个也是一等一的掏心掏肺。
就是不提从前,光如今他能舍弃在养心殿,在哥哥身边的的权柄和荣耀,选择留在慈宁宫陪伴额娘,璟妘便觉得这样的人远比皇阿玛更值得信任。
永琰沉默了须臾,最终还是只问道:“额娘可高兴么?”
璟妘眉眼弯弯,甜甜一笑。她就知道,于哥哥而言,最重要的依旧是额娘的感受,高于皇权的荣耀,也高于夫权的尊严,更高于他自己处理政务的便利。
她俏皮地冲着永琰眨眨眼睛,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哥哥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
她又从绵宁的小手中剥出紧扣的印章,轻轻印在永琰手中,顺着动作握住永琰的手道:“哥哥若是真想问的话,不如咱们一同去慈宁宫请安,哥哥亲眼来瞧。”
永琰瞧过之后,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认态度更就软化了,无论如何,额娘能过得舒心就足够了。
可回养心殿安置下后,他在夜里又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