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嬿婉默念着《了凡四训》的这句话,望向了长春宫的方向——
前世今生,就是在这里她踏上了新生的转折。
阳光透过窗斜射进来,在她依旧娇美的侧颜上笼上了迷离的金纱,尘埃在光束中曼舞,舞动在重重花影之上,如在她面前铺陈出一条灼灼生辉的锦绣路来。
两侧的珍奇草木、名贵花朵都在层叠错落的木架上依势而放,嬿婉漫步馥郁香气的花间,最终驻足在了一个景泰蓝花盆之前。
只见其中栽种着一株重瓣黄花,金光宝润的牡丹花朵硕大饱满,开于叶面之上,瓣如着蜡,光彩照人,如一泓春水都凝结于这羊脂玉一般的玲珑剔透的花瓣之上,雍容柔和,华贵非凡。
就像,像是某个人一般。
嬿婉素手一指,花匠忙上前笑道:“娘娘当真是慧眼识珠,这是花房今年培育的最好的一株姚黄牡丹,花开繁茂,堪为花中之王,是极衬娘娘的。奴才这就使人给娘娘送去。”
嬿婉却摇摇头道:“不必,本宫自己带走就是了。”
春婵就要上前抱过花盆,却被嬿婉阻了,她亲自端正地捧起那株花,稳稳抱在怀中,笑道:“如此就很好。”
前世她也是这样抱着一盆姚黄牡丹,一步步从花房走往长春宫去的。
花匠和春婵苦劝不得,春婵唯有跟在嬿婉身后小心护着她的手臂,以防她一不小心脱力砸到自己。
嬿婉养尊处优多年,自是不如前世手上力气大,但此刻手却也极稳,就这样不顾众宫人的眼光,亲自抱花往长春宫去了——
她如今处于这个位置,原也就不必再在意旁人的眼光了。
梦中的前世这条路极长,长得让本以为已经跌落云端,沉到谷底的自己,还能再坠入更深的地狱。
前世的皇后刚刚对着穿着绣着姚黄牡丹图案的衣裳,口口声声说着“花中之王,后宫之主,本在人心”的如懿生闷气,将暗火都撒在了自己头上,将她交予金玉妍,这才有了她在启祥宫受辱的五年。
两人前世有怨无情,所以嬿婉今生也并未留手。无论是算计皇后自作自受被王钦折辱,还是揭露海兰暗害二阿哥一事,长春宫于她而言,都只是踩在脚下的垫脚石,借力上行的登云梯。
而她于皇后而言,本也如怡嫔一般,只争宠夺势的棋子,是拉拢皇帝的工具。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假意里就掺杂上了真心。
许是因为皇后选中了永琰,她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和利益?
又许是因为皇后待她信任有加,连当年零陵香的翡翠镯子相关的事情都对她一并袒露?
又或许是她们走在同一条路上,真的渐渐地成了彼此可托付后背的依靠。
嬿婉抱着同样的姚黄牡丹,走在同样的路上,却只觉得今生的这条路很短。
短得没几步就走到了长春宫门口,没几步就失去了最近似母爱的人。
长春宫中依旧是莲心迎了出来。
嬿婉恍然想起,自己前世往长春宫送花来的时分,在廊下笑盈盈接自己进去的也正是莲心,原来她们的缘分自那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莲心前些时日大病过一场,如今才好得利索,却依旧是装束齐整,笑意温柔。她见着嬿婉手中抱着花连忙上前扶着,陪着嬿婉一同将花供奉到佛前。
清香三柱,心香一捧,在光彩照人的雍容花朵之前,嬿婉笑着感慨道:“如今还是我和姐姐,倒让我想起头一次来长春宫的时候。”
莲心静静仰头望着那永远在微笑的画像,也轻轻笑了一下,转头对着嬿婉道:“刚刚娘娘抱着花来的时候,奴婢也想起娘娘从前刚来长春宫的时候。”
她的目光悠远起来:“那时候奴婢瞧见娘娘,就知晓娘娘与寻常的小宫女不同。”
同样的宫女装束,穿在她身上就比旁人好看十分,紧束着的腰肢纤细得如同阳春三月里拂动的柳枝一般。浓密得过分的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透着一股活泛劲儿,机敏又伶俐,一瞧就是心中有数的人。
这样的美人,又没有挑三拣四的习惯,就是做的是洒扫的活计,也一丝不苟的,连扫的地都比旁人的干净些。又与周围的人都相处得极好,人人都喜欢她,爱跟她说话玩笑。
那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小宫女无论想要干什么都会是成功的。
莲心的眼神又落回到了嬿婉身上,笑道:“奴婢当时便觉得娘娘是聪明灵秀之人,留在皇后娘娘身边定然得用,”所以她将嬿婉从洒扫丫头升到殿中伺候,亲自带着她,教导她,“奴婢是我那时还不敢想,娘娘能走到今日这个高度。”
怎么敢想呢?
一个小宫女到大清的皇太后,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儿,谁又敢想呢?
就是当时,她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个决定在将来会救了自己的一命,让她躲过了被指婚给王钦的命运。
“娘娘当时就胆大啊,”她想起旧事,不免感慨道,“兴许娘娘当时就知道自己要走上哪一条路吧。”
身为宫女却敢算计到一国之后头上,让当朝皇后自食其果,她当初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可嬿婉不仅仅敢想,还做成了。一个身量尚且未足的小宫女,如神兵天降一般,救她于水火之中。
嬿婉只笑笑,的确,她从四执库到长春宫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自己要走上哪一条道路了。
莲心又抬头望向了那高高悬起的画像,微笑道:“奴婢有时候觉得,皇后娘娘已经知道当年的事儿了,她不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虽说当时她们借刀杀人,有如懿拉仇恨,皇后当时一定不会想到她们的身上。可时间久了,皇后渐渐看出嬿婉的手段和本事来,再想想当年最急着送走王钦、最怨恨皇后的都是莲心,事后最得利的也是嬿婉和莲心,她大概并非是一点儿猜测都无的。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或许是因为除掉了素练,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唯有莲心,而她对嬿婉这个智囊的依赖也在一步一步提高,她需要身边最得力的这两个人。
但莲心更愿意相信的是,皇后在发觉王钦的可恶之处后,她已经因着胡乱指婚一事对自己生出愧疚来。
同时,在皇后发觉嬿婉与此事有牵扯之前,她也早对嬿婉生出了情分。
所以她的沉默,既是对自己从前糊涂过错的无颜面对,也是不忍、不舍。
她不是高曦月,没有将从前的是是非非掀在阳光下讲个清楚明白的勇气。
她是富察·琅嬅,她惯常地难得糊涂,就这样将事情在心里翻过篇,将所有可能伤情分的难言过往一并埋葬,然后继续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笑着过下去。
嬿婉仰头望去,画中人依旧在微笑,一双凤眼是柔和的线条,工笔描绘的眼眸栩栩如生,似是在闪烁着包容和温暖的光。
她喉头如哽住了一般,半晌才道:“她后来应该是知道的。”
又仰着头,飞快地眨眨眼睛,轻声道:“若是能重新选择一回,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皇后不会再那样残酷狠心地对莲心,她也,也不会这样夹杂着前世的怨气和今生的不满,一并用那样激烈的手段报复回去。
或许她们今日都还好好的。
莲心也闭了一下眼,背过身去暗中揩了揩眼睛,笑道:“瞧奴婢,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突然又想起来了。”
画像下靠着墙壁摆着一张大红酸枝平头案,她转过身正好瞧着那桌案,似是想起什么一般,握着海棠花纹样的金面叶拉开,从中取出一只小匣子,双手交予嬿婉。
“皇后娘娘从前交代过,待娘娘实现了她与您共同的愿望后,就叫奴婢亲自将这东西交予您。只是奴婢前段时日病得糊涂,竟拖延到了这个时候。”
让永琰做大清第一个登基的嫡子,嬿婉成为大清头一个母后皇太后也是圣母皇太后。
从前她们共同的愿望,已经要全部实现了。
嬿婉接过那巴掌大的匣子,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玉锁,暖润滑泽的和田玉被琢得精巧绝伦,雕镂着吉祥八宝的纹样,锁下垂着东珠九鎏,以翡翠珠子为坠脚。成人拇指大小的玉锁,说不出的精致华贵。
莲心瞧见这玉锁,霍然明了了为何皇后要她亲自交给嬿婉——这样东西,如今宫中兴许也只有她能认得出了。
她抬头望了望皇后,心中叹息,这辈子皇后过得也未尝不辛苦。
视线再度滑下落到了嬿婉的身上,莲心的神色更温和了些,若是没有嬿婉,无论是她还是皇后,想来都会过得更辛苦。
她不是被王钦逼死,就是发疯与皇后同归于尽,而皇后早就失了二阿哥,又留不住和敬公主,恐怕都没有这辈子的岁数好活。
莲心温声软语地解释道:“这是大格格出生时,先帝赐下来的物件。大格格没出百日便夭折,皇后娘娘心中记挂,便一直留着此物。”
大格格是先帝的头一个孙女,自然荣宠不凡,赏赐都是一等一的精致。
嬿婉握着这玉锁,用指尖细细描绘这吉祥八宝的纹样,对着那画像轻轻应了一句,“好。”
下辈子做我的女儿吧。
好。
?
走出这长春宫,其上就是曦月的咸福宫,她召来了纯嫔,两个人正一同商议三阿哥往五台山去的行囊。璟宁偎在三福晋身边,瞧着小侄子晃动着小短腿原地蹦跶着哈哈笑。
咸福宫往左就是意欢的储秀宫,如今她正在养心殿,冷眼旁观着太上皇因着太皇太后的死讯而似哭似笑的激烈情绪,心中冷笑皇帝的虚伪和复杂——他是那样盼着养母死,可养母真死了,他却也又开始像个真心悲痛的大孝子了。
再往下是翊坤宫,豫妃厄音珠正抱着六格格够树上的花;永寿宫旁的启祥宫中,平嫔和揆贵人支着小桌子坐在树下乘凉,两个人头对头地给十一阿哥做着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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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东六宫中,景仁宫的青蕙到了永和宫,与白蕊姬一同说笑,承乾宫的陆沐萍抱着小兔子坐在她们的身边凑热闹,心中盘算着晚上用什么膳。
景阳宫的富察·成玉与钟粹宫的陈婉茵则都守在养心殿外,正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而延禧宫早已经人去楼空,寒香见破例获封和硕格格,封号为昌和,已经移居宫外寒部的祈福寺。如今她在移栽的沙枣花下,穿着寒部的服饰,正在写着愿协助大清安抚回部,终身不婚的奏折。
只待批复的圣旨一下,包括皇帝在内,再没有人能决定她的婚嫁与自由。她是大清象征善待回部的和硕格格,此生矢志为回部百姓带来平稳富足的生活,而不是充作礼物献媚的圣女,更不是谁谁谁的妻妾。
嬿婉在宫中长长的甬道上漫行着,不多时走到了自己的永寿宫。
璟妘坐在院中的摇椅上,用帕子搭在脸上挡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永瑞背书。永瑞直着脊背,滚瓜烂熟地背着,眼睛却被树上一响一响的知了粘了过去,一心二用地盘算着怎么逮住吓姐姐一跳。
刚刚入宫来请安的澜翠,正和巧珠在坐在西厢房琢磨着京中最时兴的点心方子。
嬿婉止住了要通报的宫人,只站在门口笑了笑,就见永瑞瞧见了自己,雀跃地高呼一声,小跑了过来。璟妘摘下脸上的帕子坐起身,也笑盈盈地凑上来牵着她的手。
澜翠听见了声响出来请安,她的日子过得舒心,瞧着还是从前的模样。因着时常进来请安,几人也并不见生疏,春婵眉眼弯弯上前挽住她的手,不叫她真福下去。
嬿婉笑着对澜翠点点头,关怀了几句,又牵着璟妘,揽着永瑞的肩膀,笑道:“现下正快到了皇帝往养心殿侍疾的时候,走,咱们也往养心殿给你们的皇阿玛请安去。”
她带着一双儿女,身后跟着春婵、澜翠、巧珠和王蟾,走在永寿宫往养心殿的路上。
此时此刻,恰如多年前的彼时彼刻。
养心殿前,皇帝与永璐不知道正在聊些什么,永璐颇为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进忠则领着小路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其后,恰走上台阶。
在漫天的绚烂红霞之下,两行人相遇于殿前。
永琰清俊英挺,气度斐然,瞧见额娘和弟妹温和一笑,缓步下阶相迎,其神湛湛。
永璐则是眼睛霍然一亮,大跨步飞奔下台阶,倒是把哥哥落在了后头。
两个儿子丰神俊朗,各有各的出色,可嬿婉的眼神却落在了进忠之上。
台阶上,红色蟒袍束着紧窄玉带,俊秀风流。
台阶下,珠翠琳琅缀着乌鸦鸦的墨发,尽态极妍。
目光相触的瞬间,殿中的小卓子疾奔而出,带着哭腔大声禀报道:“太上皇——”
“驾崩了。”
嬿婉和进忠视线相交的一眼万年间,他们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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