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扬薇 作品

番外五 永瑞(一)

永瑞是个早慧的孩子。

他极早就知晓了皇阿玛宠爱自己的真相。

皇阿玛喜欢的是自己出生时他“恰好”病愈的祥瑞——是额娘和进忠公公为自己伪造的祥瑞。

皇阿玛喜欢的是见面频繁、投注感情多的孩子——是额娘的荣宠无双抬举的他子凭母贵。

皇阿玛喜欢的是自己主动亲昵他时的活泼可爱——是自己的早慧让自己敏感地察觉到了皇阿玛的需求,他只需要一个讨喜卖乖的幼子,一次满足他自己是个慈父的心理。

当他显露出来少年老成的机敏果决之时,皇阿玛下意识是失望和疏离的,他的宠爱很快会转向到更年幼、更天真无邪的十一阿哥、十三阿哥身上。

幸运,或者该说不幸的是,永瑞自有夙慧,他可以做到无师自通地扮演好幼童状的撒娇卖萌,即便额娘和哥哥姐姐们都有意保护他,也安抚过他并不需要他做到这一步。

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在皇阿玛面前伪装一个天真烂漫的自己,以此获得皇阿玛有条件的喜爱,以此庇佑永寿宫以及永寿宫里的额娘和兄姐。

他很聪明,所以他很早很早就意识到,皇阿玛并不是真得喜爱他,或者该说,皇阿玛从未真得喜爱过任何一个儿女。

他或许曾经为大哥这个头一个骨肉的诞生感到欢喜,后来却长久地漠视了这个儿子,更将大哥当作随意摆弄的棋子。

他或许是真心疼爱过二哥这个完美无缺的嫡长子,却又因二哥过于无缺,渐渐开始对这个逐渐长成的嫡长子心生忌惮和防备来。

他或许是特殊地偏爱过五哥这个长于他膝头的儿子,甚至于将五哥视作二哥后的第二个继承人,可他也对五哥处处打压限制,从婚事到与朝臣的交往,不遗余力。

他或许也喜欢有“祥瑞”之名的自己,可他却压根不在乎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他只愿意看到他想看到的样子。

如果说儿子们都有与他争权夺利之虞,那皇阿玛会更真心对待公主们吗?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子的,皇阿玛对待几个女儿时都展示出了更多的耐心细心和慈爱,甚至会格外宽纵女儿们小小的出格之举,这是阿哥们想也不敢想的待遇。

永瑞一直是这样想的,直到他偶然听到额娘与端淑姑姑的交谈,才知道一向喜爱女儿的皇阿玛是怎样差点儿将和敬姐姐下嫁蒙古,知道端淑姑姑被逼远嫁准噶尔前,皇阿玛也像疼女儿一样“疼爱”着这个妹妹。

从这时起,永瑞才彻底确信,皇阿玛并不真心对待任何人,无论是他生的,还是生他的,更别提妻妾妃嫔。

即便额娘、进忠公公和哥哥姐姐们都尽力呵护着他这个最小的孩子,他也感受到了他们无微不至地、尽力为他打造的温柔世界,可永瑞实在早慧,他见微知着的本事也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哥哥姐姐们。

而在紫禁城中,皇帝才是所有意志的出发点。

永瑞轻易地就看透了皇帝,也早早地失望于皇帝,更失望于宫中的夫妻父子之情。

夫不夫,父不父。

妻不妻,子不子。

真不知道该是叹一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还是该叹一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都说慧极必伤,其实是太聪慧的人看得太明白,反而骗不过自己,这让他们总会轻易厌倦,也容易轻易地走近极端。

想得越多,却越难过好当下。

永瑞想,好在他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额娘和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姐姐,他们像一根一根的绳拉住了自己,让自己与这个世界产生了连接。

在头一次知道永瑞的想法之后,永琰先是被弟弟的早慧所震惊,再就是难免担忧他慧极必伤,所以永琰将他带到了二哥永琏面前。

或许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永琏更能理解永瑞的感受。

皇帝的薄情和残酷,如果说永瑞是早有察觉下冷眼旁观的心冷如铁,那永琏就是亲身经历后晴天霹雳般的心死如灰。

所以世界上也再没有人比永琏更知道该如何帮着弟弟排解这份郁气、迷惘和不知未来该如何做,还能做什么的困惑。

而永琏指出的明路是——

读书。

人的痛苦大多是执着于自身,而将时间放长在历史长河之中,人一时的迷茫就显得那样渺小而无足轻重。

而人终将死去,肉身迟早腐朽,唯有对旁人的影响才会体现生命的价值,唯有闪耀的文字才会历经历史的长河而经久不衰。

前者如太宗的贞观之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唐,让久经天下之乱的百姓安居乐业;后者如太白的诗百篇,“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千古诗人词客共念一诗仙。

如果说永琰和永璐前行的道路是前者,而选了前者的永琏也是被迫转向后者,那永瑞就是在经过永琏的提示还有这个选项时,就彻底地发觉了自己的真正的兴趣所在。

读书,作诗,编书。

皇帝的存在让永瑞对成婚和延续血脉都兴致寥寥。

横竖皇家血脉又不缺他一个延续的,他不想再重蹈皇阿玛的覆辙,草草与并非真心欣赏、真心相待的人只为了延续血脉而亲近,有了血脉相连的孩子却也不珍惜不疼爱。

有那个闲工夫作下这样的孽,他还不如去读书、作诗、编书。

所以他早早地大放厥词出去,若娶福晋,要有子建之才,洛神之姿。

他趁早别委屈和辜负了旁人,也别委屈和辜负了自己。

永瑞在宫中长大,自然知晓才比色更难得。宫中能称得上仙姿玉貌的女子虽少,却也总有两手之数,可敢称有咏絮之才的,恐怕一个也无。

因而他拿这话堵了所有人的嘴,也并不对自己的婚事抱什么希望。

即便注定孑孑一身,可起码他不至于同化成皇阿玛那样背弃妻儿,也被妻儿所背弃的孤家寡人去。

只是那日在马场,瞧见六哥和未来六嫂并驾齐驱,策马扬鞭的时候,瞧见四姐和碍眼的札兰泰一笑之间心灵相通,渐有默契的时候,瞧见五姐懵懂之间福隆安已经暗生情愫的时候,他似乎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分羡慕来。

只是羡慕归羡慕,六哥喜欢爱骑马的闺秀,四姐喜欢文武双全的将军,五姐喜欢清俊贵气的男儿,这条件需要筛一筛人的,可总比自己好达成些。

他想要一个自己全心爱护喜欢的人,一个心灵相通的知己,一个相知相许的精神伴侣,一个诗词唱和的知心爱人。

宁缺毋滥。

但兴许是下意识,他在离京南巡前,还是照着三哥的话去拜了拜菩萨,又去奉先殿给祖宗们磕了头,之后就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而南巡一行,永瑞尽阿哥之责,审过水闸,看过河段,在额娘与进忠公公在姑苏小住之时,他又和姐姐璟妘一同往扬州去了。

他是受皇兄之令与皇兄心腹,如今的两淮巡盐御史林大人密谈盐政,以及其统辖的江南、江西、湖广、河南各府州县额引督销等事。

两淮盐税占了天下赋税的四分之一,由不得永琰和永瑞不重视。

而璟妘则是代端淑姑姑,去见其旧日伴读贾夫人去的。

当年贾夫人侍读宫中,与端淑长公主感情颇深,奈何端淑长公主被远嫁准噶尔,贾夫人也就不得不出宫。幸得太皇太后爱屋及乌,给贾夫人赐婚于世袭贵族豪门中难得考中探花的青年才俊。

夫妇二人婚后情投意合,夫唱妇随,生二子一女,其长子少有神童之称,与其父一般高中探花,父子二人便得了“一门二进士,父子双探花”的美称。

皇帝亲弟轻骑简从,私下来见,早就是皇帝心腹的林大人在受宠若惊之余,自也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应对。

两人书房密谈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出来,永瑞对自己亲哥的眼光又有了新一番的认知,这位林大人不光美姿容,敏才思,还是个能做实事的能臣,难怪能坐到巡盐御史这样非帝王心腹不可的位置上去。

后宅递来了信儿,璟妘已经将端淑长公主的信送到贾夫人手中,完成了捎信之职。只是她与贾夫人及其女林小姐一见如故,预备在御史府小住一日再回转到姑苏去。

永瑞对姐姐的意思向来也无二话,两人就这样停留在林家。

林大人知道永瑞好诗词,他虽然公务缠身,不得空与之诗文唱和,却令自己的幼子,十四岁的林瑜陪伴永瑞左右,殷切招待。

林瑜的确也不愧为探花郎之子和探花郎之弟,小小年纪亦是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叫永瑞对林家家风颇为赞叹。

殊不知林瑜也对这位皇阿哥惊为天人,这样“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一张脸,偏偏又做得这样惊才绝艳的好诗词、好文章。

两人年龄相仿,倒也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永瑞并不摆阿哥架子,又与林瑜相交恨晚,便只以兄弟称呼。两人在庭院中吟诵赌书、联句题诗,也都自得其乐。

只是在以农乐为题做诗时,林瑜看着永瑞的诗,却只是一笑。

永瑞不由得眯了眼睛瞧他,林瑜笑道:“九爷这诗好是好,我做的这首是远远不能及的。只是我瞧过更好的,再看这首么——”

未免有些食之无味了。

永瑞少年意气,不禁起了几分心思,挑眉道:“哦?既然见过更好的,林弟如何不默下来,与我共赏?”

见他似是有几分不信,林瑜受不得激,犹豫了一瞬便挥墨写下一首五言律诗。

笔墨未干,永瑞便拿起来宣纸细瞧,一见此诗,忍不住轻声念道: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他扬声赞道:“好一个‘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只这一句,就只有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勉强可堪比拟。”

再往下看,“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又是音律和谐,清新自然的佳句。

最后以“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既是表达对太平盛世之颂美之情,又暗含对盛世天子的赞颂之意。

一首颂圣诗写得这样明快自然,永琰被这首比下去了倒是心服口服,笑道:“这诗用词明快,倒不像是林大人的手笔,又得林弟如此赞誉,可是你哥哥的手笔?若是如此,我倒是要见一见你哥哥,写出这样的名篇,倒是不可不相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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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迫不及待想见一见此人了。

林瑜一时骄傲拿出此诗,再瞧着永瑞对着姐姐的诗爱不释手时便后悔了,只是悔之晚矣。

如今怕什么来什么,又被永瑞问起诗人为谁,更是心下焦急。

此刻若是就势认下哥哥,一来委屈了姐姐,二来永瑞待他赤忱,他若是有心欺瞒,吧也不是君子之风,三来这就算不是欺君之罪,那也是欺瞒皇家之人,将来若是被戳穿此事,难免遗患。

可若是说出姐姐么——

林瑜看着永瑞那张仪秀态妍的脸来,莫名心里有两分紧惕,叫他下意识没张口,只笑道:“九爷,端上来的鸡蛋好吃,难道就非要瞧瞧那生蛋的母鸡么?”

永瑞愣了片刻,笑骂道:“这是哪里来的歪理邪说?若叫那诗人知晓被你比做母鸡,可算是什么事儿呢?”

林瑜在心里对姐姐说了句抱歉,他隐隐有感悟,将姐姐比做母鸡兴许有皮肉之苦,但若是敢说出姐姐那才事情大发了。

见林瑜清正的眼神中似有两分躲闪,却咬死了不肯说出作者,逼急了就是这番“母鸡鸡蛋”论,永瑞盯着他若有所思起来。

由诗词可见诗人心境,因而他一猜就是少年所为,写的又是林家家中景色,那大概率作者便是林家之人。

可林瑜如此吞吐含糊,可见绝非是他们兄弟所为,那林家能写这首诗的还有——

永瑞的心隐隐一跳。

自己当日提出一番要求后,端淑姑姑笑说贾夫人年少时倒是样样符合,说不得生女肖母,其女倒是能合自己心意。

永瑞捧着那诗作,越读越觉得朗朗上口,句法圆活且自然浑成,作诗之人不光有才,还是有大才。

这样的才华横溢,自己自问是不能及的。

他迟疑地问出一个问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