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扬薇 作品

番外四 进卫(二)

南巡之期如约而至,一行人收拾齐整往江南出发。

能随行的自然都是嬿婉心腹中的心腹,是再不用多疑之人。就是崔善,他也是与进忠过命的交情,早早投靠了嬿婉。他手底下身手颇高的太监们更多是进忠与崔善一同选的人,也是进忠的铁杆内线。

因而南巡途中并不似宫中拘束,嬿婉和进忠间也并不必刻意避讳什么,出则同进同出,入则同处同坐。

这倒是让进忠加倍的快活,在嬿婉身边寸步不离,大事小事从不假手于人。

偏他最了解嬿婉不过,又是个顶顶识情解趣的,因而一个人能顶四五个人使,将嬿婉照顾得极为妥帖,连春婵都有隐隐插不进去手的感觉,不免十分牙酸。

正好徐平本次也随行着,春婵私下难免对他半真半假地抱怨进忠霸道,恨不得能一个人占住了主儿,再不给别人伺候的机会。

徐平是个温良老实的,闻言笑道:“这话我听着倒是耳熟得很。”

春婵想一想也笑了:“从前我初初知晓进忠对主儿心思不一般,偏偏主儿对他也有几分情似的,那时我不满得很。”

在她心中,便是皇上,那也未必真配得上她家主儿,更何况是一个太监。就是有几分姿色,难道靠着一张脸,就想在她们主儿这攀龙附凤不成?

徐平笑道:“那时候你是如何想开的呢?”

春婵再想起从前种种,进忠明里暗里往永寿宫透出来的养心殿的消息,给主子出的主意谋划的算计,主儿生产时进忠不住哆嗦的手,大逆不道点儿说——他瞧着比先帝更像是主儿腹中孩子的亲爹。

再想想主儿对进忠不同于旁人的另眼相待,胸口憋着的那两股气儿又散去了。

细说起来,进忠公公可真是比先帝好太多了。

徐平见她自己转过弯来,自己将自己劝好了,玩笑道:“我瞅着呀,你倒像是那话本子里的恶婆婆一般,明知道儿媳妇是个再好不过的脸,却还是隔三差五地就瞧这媳妇不痛快。”

“呸!”春婵啐他一口,“没大没小的,说什么呢?”

她即便对主儿有护犊子一般地维护之心, 那又怎么能和什么婆婆儿媳一般。

徐平乐呵呵地笑道:“进忠公公能伺候得周全不好么?你不是早就和主儿商量好了,先陪着长公主去长公主府住过一年半载的,等长公主处妥帖了再回主儿身边伺候。”

“南巡回去没多久长公主便要下嫁了,主儿身边有进忠公公,也省得你顾着长公主处再惦记着宫里。”

春婵还是璟妘的奶嬷嬷,因着璟妘一直住在永寿宫,春婵也就能照旧在嬿婉身边伺候着。日常她也是在嬿婉身边多些,璟妘身边还有旁的嬷嬷宫侍们跟着。

如今长公主大婚在即,虽说兆惠夫妇皆是识进退、明事理之人,据永瑞虽说扎尔泰也是一颗心都落在了璟妘身上,但这还是璟妘头一次离了身边,无论是嬿婉还是春婵都放心不下。

嬿婉少不得派出春婵这双慈宁宫的眼睛守在长公主府里看顾些,也好帮着璟妘适应生活的变化,待她日子走上了正轨,春婵再回永寿宫。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春婵难免又长吁短叹道:“除了生咱家这对儿女那年外,我还没有离开主儿这么长的时间呢。”

但想起公主刚出生时小小的人儿白玉团子一般,莫说主儿对长公主牵挂万分,就是她也放心不下,还是亲自去陪着才好。

徐平哄着她道:“放心,陪在长公主身边难道还能少了你进慈宁宫见主儿的机会么?”

皇上早下了旨,许自己的姐妹们不必递牌子便能自由进出宫内。和敬长公主就时常来往宫中去慈宁宫和慧贵太妃在的寿康宫请安,将来他们长公主只有更多的,没有少的道理。

想到这里,春婵又喜笑颜开起来,攥着拳重整旗鼓道:“这回出行长公主身边只带了一个琥珀伺候,我还是多去看顾些的好。”

说着风风火火又走了。

徐平在她背后笑着摇头,慈宁宫顶顶沉稳得用的春婵姑姑其实有时候也是个很活泼的人。他略有些得意地想到,只是这一面,只有他瞧得到。

从京城出发,一行人经经直隶、山东南下,途径德州,吃过被誉为“天下第一鸡”的扒鸡和“丰肌细核,膏多肥美”的乐陵金丝小枣,又过运河,渡黄河,乘舟沿运河一路南下。

到了“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的瓜洲,因着此处占了沟通南北的地利之便,漕船百万,贸易极多,往还络绎的商人游客皆停泊于此。故而商品种类之繁多齐全,就是京中亦是有所不及。

嬿婉和璟妘不由意动,留连此处几日,恨不能一一逛过去。

进忠随行嬿婉左右,拎包提物,逛行多时,任劳任怨,精神奕奕,在嬿婉挑选比对时还能出主意,选样式。

璟妘瞧着眼热,不免对自己身后的永瑞指指点点道:“瞧瞧你,连进忠公公的脚后跟都赶不上。”

永瑞将手中抱着的匣子交给随行的太监,眼中早已经失去了光芒,难以理解地喃喃道:“我联系了布装银楼将人将东西送到来任你们挑选,你们不肯,非要亲自来这儿逛这许久……”

他声音不大,隐没在车水马龙的商贩游人之间,却偏偏叫璟妘听了个正着。

璟妘轻哼了一声道:“要紧的是自己逛自己挑的过程,让人将东西送进来一字排开得瞧还有个什么趣儿?非得是亲自才逛才有意思。”

永瑞听着更生无可恋,告饶道:“姐,你饶过我吧,赶明儿你成了婚,让姐夫再带来逛,叫他来陪着,成不成?”

他突然觉得扎尔泰也不是没有好处了,起码那人武艺高强体力出群,想来鞍前马后能伺候得了他姐。

璟妘俏脸微红,横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有了,有了——”到底是小姑娘面子薄,不好意思将永瑞用的那个词说出口,便转而努着嘴教训道:“赶明儿你自己娶了妻,连逛逛都不能陪着,小心人家嫌弃你。你瞧瞧进忠公公,这样的才讨人喜欢呢。”

他要娶的也是才色双绝的佳人,是曹子建《洛神赋》里面的洛水女神,爱书读书好书,才不会稀罕这些阿堵物呢。

永琰在心里嘀咕,却并不真敢宣之于口——真说出来了得罪的可是额娘和姐姐两个人。

只是远远瞧这进忠公公陪伴在额娘身边的身影,对着那极其麻利的腿脚,他还是没忍住喃喃道:“若是五哥瞧见进忠公公这精力这腿脚,一定会大开眼界。”

璟妘想起永琰被进忠公公哄着许他告老退休之事,也不禁莞尔一笑。

在瓜州又看过传闻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沉箱亭,一行人便由此渡过长江,经镇江、无锡而至淮安。

淮安处的天妃三闸所处的河道出于泗水与黄河、淮河、运河交汇之清口附近的运道上,是此地的交通枢纽,漕运锁钥。

朝廷发帑巨万,屡次派遣得力大臣到此督修、督运并设官管理,从前的圣祖爷也曾多次亲临阅视。

这回有永琰的嘱托在前,璟妘和永瑞也少不得微服来此查验一二。嬿婉与进忠自然也一路随行。

见此地水势浩瀚,正应了“势吞淮甸尽,声憾海门开。”的诗句,嬿婉也不由得啧啧称奇,感叹当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身临其境了才知天地之宽。

又好奇这三闸为何如此要紧,永琰特特叮嘱要来阅视检查。

进忠站在嬿婉身侧扶着她的手臂,含笑开口,缓缓解释着此地水利的重要性。

“夫人瞧,此处三闸对可以约束水势,大大缓和了水流速度,利于行船。再来寻常河道都是夏秋水涨,冬春水枯,可有这三闸在,便可控制水位,才能终年通航船只,也便于两岸农田灌溉。”

“此处称为天妃三闸,便是因着旁边修盖的天妃庙,船民为求安全通过这个河段,常去天妃庙点烛焚香祈祷护佑。”

嬿婉侧过头来瞧他,轻轻一捏他的小指,嫣然一笑道:“你懂得真多,这也是听朝臣奏对时学来的吗?”

进忠借着宽大的袍袖的遮掩,反手捉住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面上也装着好似无事人一般,正经地解释道:“这三闸都是乾隆二年新建,奴才——”

才讲到此处,就被嬿婉重重攥了一把手,他一顿,反而笑开了,眉目都舒展起来:“这三闸造价极贵,当时建与不建朝堂上也是争论不休,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都知晓了。”

只是他头一次知晓这个河段确实并不是在养心殿了。

“乾隆二年?”嬿婉听着这个时间若有所思道:“那之前的闸门呢?不是圣祖爷还来巡视过吗?”

进忠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静静望着那由硕大的条石和木料组成的闸门,道:“从前是康熙年间屡次建造,最后一回都是康熙四十九年了,年久失修,难免废坏,也就没了作用。”

嬿婉心中一沉,这样水流湍急、水势奇险的河道,若是没了兴修的水利调节,若是夏秋水涨,只怕有洪涝之祸。

想起洪涝之祸,她忍不住看向了进忠,他家也是毁于洪涝的。

只是淮安距姑苏三百余里,应该,他不曾是因着此地水道的波及吧。

进忠知道嬿婉挂心,只挤出一个笑来摇摇头:“此地离我家遥远,我也只是近乡情更怯,有感而发罢了。”

当年荒废的,又岂止是一处的水闸呢?

他顿了顿,还是据实相告道:“当年我家毁于洪涝,我进京途中途经此处,此地……并不比我家乡当时的情势更好。”

看着永瑞和璟妘已经到往天妃庙处,仔细询问来祈福的船主们此处近年来的情形,进忠的神色温和了许多,他当年如此尽心竭力地教导永琰和他的弟妹,是为了嬿婉,也不光是为了嬿婉。

嬿婉紧握着他的手,脱出了袍袖的遮掩。

进忠下意识想拉住嬿婉,又环顾四周,却只见到嬿婉温柔而坚定的笑,在那样的笑意里渐渐有力地反握住她。

那两双手就在昭昭旭日,明明天光下相握着。

握过淮安到姑苏的水道,握过姑苏几番寻访才找到的旧址,握过草木青青的山坳处立下的衣冠冢,握过求姻缘最灵的寒山寺。

双手相握,心神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