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紫电 作品

第七十八章 远方来客(一)

“……会战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交战双方都期冀通过一场决定性的战斗,一劳永逸地歼灭敌军,从而左右战争的结局。

“需要注意,尽管各国军队都为追求这个目标而不断开发出全新的军事技术与组织模式,甚至不惜为此倾家荡产;

“但会战不是许愿机器,无法把奖品塞进胜利者手里;会战也不是跷跷板,在我方这一头放下胜利的砝码,敌人的失败就会在另一头升起。

“会战的直接结果,仅仅是死了很多人、损失了很多财产而已。

“须知,在五世纪,过万伤亡的会战,就足以被形容为惨烈。

“然而同一时期,随便哪场瘟疫都能轻易掳走几倍于这个数量的性命。

“凭什么几万人在荒郊野岭械斗一天,就能决定一个国家的归属?

“因为古往今来所有政权,都是建立在‘强迫服从’的地基上。‘全面战争’时代之前的政权尤其如此。

“尽管统治阶层会发明各种理论,绞尽脑汁增加地基中‘自愿服从’含量,可终究无法改变‘强迫服从’的底色。

“被统治者与统治者、被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以及统治阶层内部,都在进行着永恒的博弈。

“在这种情况下,就像用杠杆撬动重物,统治阶层只需很小的力量,就能对很大的被统治阶层建立统治。

“所以古帝国人只有一座城市,最终却‘征服’领土百倍于他们的‘蛮族’;所以赫德人只靠一两个万人队,就能向帕拉图人索取贡赋。

“但这种平衡十分微妙,博弈是正和、零和还是负和,会导向截然不同的结果。

“并且因为统治阶层总是会索要更多,所以‘强迫服从’的能力也总是捉襟见肘。

“而在五世纪,一个政权所具有的‘强迫服从’的能力,主要建立在暴力、而非公共服务之上。

“歼灭敌军,实际就是在削弱敌对政权‘强迫服从’的能力。

“至于会战最终能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则取决于参战双方在此基础上的后续博弈。

“因此,优秀的统帅不仅擅于赢得胜利,更善于利用胜利……”

——白邦妮《理性时代的战争艺术》(新海蓝,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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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石城]

[大教堂]

枫石城大教堂门扉紧闭,正殿内,一场小型的追悼会正在进行。

三天前,也是在这座圣殿内,新共和国举办了悼念在诸王堡之战和翡翠渡之战中牺牲的战士们的仪式。

那场追悼会办得很隆重,枫石城里的头面人物,无不素服到场致哀。

相比之下,今天的这场追悼会有些寒酸。

前来致哀的人,连三排长椅都没坐满,令宏伟的大教堂看起来冷清又空旷。

香炉摇晃的声音在拱门和立柱间回荡,更添三分悲凉。

但是不要误会,这场追悼会之所以参加者寥寥,不是因为枫石城的士绅名流们不愿露面,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资格前来。

因为今天追悼的对象,是博德·盖茨上校。

所以祭台的军官,以及军官们的家眷。

严格来说,博德·盖茨上校的葬礼已经办过一次——新垦地全体自由人大会上,新军‘四柱’亲自扶着上校的灵柩进入这座圣堂。

之所以今天又办一次,则是为了向遗属表示慰问,弥补遗属没能见上校最后一面的遗憾。

是的,历尽波折,博德上校的遗孀和女儿终于被新军接来了新垦地。

诸王堡血夜之后,格罗夫·马格努斯第一时间下令搜捕蓝血派军官、议员的家属,并将后者集中看押。

虽然博德上校当时被认为已经战死,但是本着宁可抓错也不放过的原则,马格努斯还是把他的妻女抓了起来。

待到新垦地事变,红蔷薇窃据枫石城,而铁峰、白山、雷群、边江四郡奋起反抗,博德·盖茨又被确认为“新垦地叛军”的首领。

只是这次的情况,与前次恰好相反:这一次,博德上校在河谷村会战壮烈牺牲,而诸王堡方面却误以为上校还活着。

于是格罗夫·马格努斯对于博德上校的妻女的重视程度大大提高,关押在诸王堡,他都觉得不踏实。

因为“博德”可是货真价实的帕拉图名门,虽然到博德·盖茨上校这一代已经人丁凋零,但还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不仅对于蓝蔷薇来说,“博德”的姓氏很有影响力,在红蔷薇里,博德上校也颇有人望。

先前软禁博德夫人和博德小姐,已经让马格努斯承受了不小的内部压力。

现在传出消息博德·盖茨还活着,那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就更危险了。

所以在发动二次政变之前,马格努斯秘密将博德上校的妻女转移到了圭土城。

再到后来,詹森·科尼利斯接管诸王堡防务,一并接管了马格努斯手中的人质。

本部长阁下做得比“毒蛇”更绝,干脆把所有人质装上战船,打包送到圭土城,彻底断绝了“新垦地叛军”和“虹川叛军”通过武力解救家眷的可能。

好在绿谷、河谷村、枫石城、诸王堡、翡翠渡几仗打下来,新军同样抓了不少俘虏,从军官到士兵,应有尽有。

双方手中都有了筹码,又都需要一些时间舔舐伤口,所以谈判桌成了新的战场,人员交换也被提上日程。

对于换俘这件事,诸王堡方面十分配合,詹森·科尼利斯痛快地同意了枫石城提出的名单。

为表诚意,他提前派船从圭土城接回博德上校的遗孀和女儿,礼送至新垦地。

对此,新军的高级军官们——尤其是盖萨和温特斯——都有如释重负、了却一桩心事之感。

虽然盖萨照例猛戳了詹森·科尼利斯的脊梁骨一顿,痛骂后者是“拿遗属做人情的畜生”,但他还是非常高兴博德上校的妻女能平安回到帕拉图。

私下里,盖萨甚至对温特斯透露,“幸好博德夫人和小女士毫发无伤,要是她俩出了什么事,我真就只能先宰了毒蛇和科尼利斯,然后再到老鬼棺材前给自己脑门来一枪”。

另一方面,新军的高级军官们也一致认为,詹森·科尼利斯之所以如此配合,显然是想通过换俘稳住新垦地。

所以诸王堡方面虽然确认名单十分积极,但是实际操作时,很可能会故意拖慢进度,以争取更多的时间。

毕竟,詹森·科尼利斯现在,恐怕已是焦头烂额。

因为“翡翠渡之战”造成最大影响的地方,不在新垦地,也不在南帕拉图。

这场会战的后效,呈现出一种反常的模式——距离战场越远,遭受的冲击反而越大。

对于枫石城来说,翡翠渡之胜,不过是略微缝补新军的颜面,让一场败仗输得不太难看。

因为新军意气风发地出征时,马刀所遥指的,可是诸王堡。枫石城的市民以及新垦地的公众也普遍认为,这一仗,新共和国将会全取南帕拉图。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一场大胜。

然而锋芒逼人的新军,却在诸王堡碰了一鼻子灰,不得不撤回新垦地,重整旗鼓。

哪怕是最信任新军的民众,面对这种前后落差,内心也不禁滋生出怀疑。

最重要的目标没有达成,撤退路上打一场胜仗,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马加什·科尔温“一郡、一团征服北麓行省”的辉煌战绩也被连累,蒙上了一层灰尘,变得黯淡无光。

至于“坚贞”是什么?有多厉害?围歼它有多不容易?歼灭它又会造成什么影响……很抱歉,别说是新垦地的普通民众,就算把国民议会的议员们拎出来,他们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

所以对于帕拉图新共和国而言,诸王堡之战是一场难堪的失败,翡翠渡之战则是一场没能获得应有重视的胜利。

而对于诸王堡来说,诸王堡之战是一场没能获得应有重视的胜利,翡翠渡之战则是一场难堪的失败。

所以收到阿尔达梅率部投降的消息时,南方面军司令部的军官们甚至不敢第一时间上报,因为他们担心总司令阁下被当场气死。

当詹森·科尼利斯带着一千士兵、二十大炮踏入奔马之国时,没人相信他能守住诸王堡。

但他守住了。

别管守得多艰难、多痛苦、多丑陋,在“叛军”的剪影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那一刻,詹森·科尼利斯就是毋庸置疑的胜利者。

哪怕是那些提前备好了第四共和国旗帜的诸王堡人,也向他脱帽致敬。

然后,范斯高·阿尔达梅搞砸了一切。

翡翠渡的冷水,浇灭了诸王堡的焰火。

如果撤退路上的“叛军”还能轻松打败一个联省的军团,那就说明他们没有伤筋动骨,他们迟早会再来。

那时怎么办?

詹森·科尼利斯还能再创造一次奇迹吗?

哪怕是铁杆的红蔷薇支持者,也在为此担忧。

两相冲抵之下,在南帕拉图,不管是在红蔷薇的领地,还是新共和国的辖区,公众舆论整体趋冷。

前路晦暗不明,没人敢公开表达立场,大家都把焦虑藏在心底,若无其事地过着平常的日子。

但在南帕拉图之外,情况则截然相反。

翡翠渡之战,给诸共和国带来的冲击,不亚于一场大地震。

毫不夸张地说,[坚贞]之败,撼动内海。

被联省视为重中之重的西线战场还没开打,西方面军的主力军团就四去其一。

等于是屁股还没落下来,四条凳腿就被齐根砍下来一条。

这还得了?

而且对于关心政治、军事的联省人而言,帕拉图的情况,可不是新垦地人或者诸王堡人眼中的模样。

可以说,从三年前开始,帕拉图的消息就没好过。

先是帕拉图人在西面吃了大败仗,转头把债券全都给赖了;

然后日羊佬们自己跟自己打了起来,羊毛也运不出来了;

再然后,联省开始干涉帕拉图内战,结果越干涉,情况越不好;

本国支持的那一派日羊佬明明占着首都,是最合法的一方,却先丢了江北行省,然后丢了新垦地,又在新垦地丢了全体主力部队;

这一连串的噩耗还没散过劲去,又折进去了一个军团?还是[坚贞]?

帕拉图的事情,怎么总是这么糟糕?!

所以阿尔达梅投降的消息俟一传回联省,瞬间引爆了圭土城。

联省人群情激愤,国民议会连开了三天全体大会,前来旁听的民众把国务宫塞得水泄不通。

担任议长之职的理查德·迈尔豪斯见状,当场决定,把大会的会场改为先烈广场。

于是,在一千七百一十四名烈士沉睡的广场上、在纪念“挺身而出者”的方尖碑下,国民代表们轮番上台,狠批陆军不服命令、不服指挥、把国家的军队当成私人财产、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到最后,方尖碑下的代表骂一句,广场上的民众就会跟着高呼一句。

三十年来,联省共和国内部对于陆军积压的不满,在这一刻统统释放了出来。

狂热的气氛在国务秘书兼议长理查德·迈尔豪斯登场时,到达了顶点。

理查德·迈尔豪斯痛斥陆军独走,为一己私欲,损害国家大局。

虽然说的内容跟前面的代表区别不大,理查德·迈尔豪斯也不以雄辩和有魅力著称。

但在彼时的先烈广场,他就是全世界最擅长演讲的人。

他的每一句话,都能得到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说到慷慨激昂处,理查德·迈尔豪斯甚至甩开讲稿,来了一次经典复刻,面向着帕拉图的方向,连续发出三声怒吼:

“范斯高·阿尔达梅!还我军团!!!”

广场上的民众也被感染,齐声怒吼:“还我军团!”

最终,联省国民议会以全体高呼三声的方式,通过了一名代表的提案,正式任命理查德·迈尔豪斯为“全体议会暨最高议会议长”兼“首席国务秘书”,同时授予首席国务秘书联省最高军事统帅的身份,以及对于陆海军军官的任免全权。

不过,已经有有心人注意到,虽然新转正的首席国务秘书阁下把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并趁机收回了对于陆军的名义上的统帅权,却只字未提要改变现行的对外、对内方针,尤其是对于帕拉图内战的干涉政策。

天上的乌云更浓了一些,低垂的阴影似乎已经压到方尖碑的碑顶。

喧嚣中,安葬于广场中央的先烈们缄默无语。

联省人在愤怒地质问“怎会?”

内海的另一边,维内塔人则在兴奋地追问:

“是谁?”ru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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