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坚贞]投降的消息传回内海后,维内塔督政府的官方口径依然是“对塞纳斯人自相残杀感到悲痛和遗憾,呼吁尽快停战,恢复和平”,以及谴责联省对于帕拉图内战的煽风点火和粗暴干涉。
但是私下里,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所有人都在为“新共和国军”的胜利喝彩。
毕竟,当此晦暗时刻,这可是难得能让维内塔人精神一振的好消息。
这三年,维内塔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帕拉图军方的债务违约也害得许多维内塔人血本无归。
原材料的短缺一样影响到了维内塔的工场和作坊。
内海的动荡更是让维内塔的航运业大受打击。
维内塔海军和联省海军都在拦截瞭望员视野内每一艘商船,并对后者实施登船检查。
被登检的商船只要与另一方有一丁点的纠葛,等待他们的都将是扣船、扣货、扣人的灭顶之灾。
这使得所谓的登船检查,演变成一种官方支持的抢劫。
而如此大规模的海上软封锁,自然需要更多的船只和水手。
不少塔尼里亚海盗抓住机会,摇身一变,成了持证海军,还在内海干他们的老本行。
塔尼里亚海盗消失了,但塔尼里亚海盗好像又没消失,而且情况变得比海盗在时更糟糕。
如今,已经没有联省商船和维内塔商船敢独自航行。
维内塔海务委员会的“智者”们从档案库里抬出尘封的老卷宗,照着几十年前的档案,又开始编制内海航运表。
按照海务委员会的命令,所有维内塔商船都必须在港口等待护航军舰抵达,再以船队为单位结伴行动。
这种做法虽然成功减少了损失,却大大妨碍了效率,尤其是对近海航运这门本就竞争激烈的生意。
越来越多悬挂帝国旗帜的商船出现在内海上,他们大摇大摆地出入各个港口,在两国海军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侵吞本属于维内塔人与联省人的航运业份额。
所以不难理解,在这种沮丧的氛围中,一场胜利会让维内塔人多提气。
尤其还是一场“维内塔人的胜利”。
在百花城、弗若拉、杰诺瓦、坎布里亚的街道巷衢里,维内塔人奔走相告“联省佬的军团完蛋啦”的好消息。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坚贞]并未彻底“完蛋”,至少翡翠渡里的三个大队全须全尾地撤走了;
但……谁在乎这个?
维内塔人想要的是胜利,是狂欢。
狂欢足矣。
于是,在维内塔人的口口相传中,联省人的军团从大部投降变成全军覆没,被围歼的军团不知什么时候又从一个变成两个,隐约还有增生到三个趋势。
而完成这一壮举的英雄,更是让海蓝之外的维内塔人备感好奇。
每个人都在问:
“谁是温特斯·蒙塔涅?”
于是,那些曾去到海蓝的人,瞬间成为了社交场的焦点,无论走到哪,都有人央求他们再讲一遍“冥河幽灵”的传奇。
其中,一部分当真在海蓝生活过的人,会给听众们讲述一个高尚、勇敢的年轻海蓝人是如何蒙受不白之冤、又是如何像闪电般归来的复仇故事。
仰赖纳瓦雷家族的正本清源,“海蓝之子复仇记”已经成为当下海蓝社交场上,温特斯·蒙塔涅故事的绝对主流版本。
这个版本虽然保留了一部分虚构情节,但是去掉了大量过于浮夸和耸人听闻的内容,将名叫“温特斯·蒙塔涅”的角色塑造成了一个理想化的“海蓝之子”。
既保证了故事本身足够扣人心弦,又维护了温特斯·蒙塔涅的形象,同时还没有引入常见的、大众喜闻乐见的香艳桥段,纳瓦雷家族可谓下了一番苦工。
然而,到过海蓝的人,毕竟是少数。
更常见的情况,是一个完全没听过纳瓦雷夫人唯一指定版本的故事的年轻人,在虚荣心地驱使下,于烛火旁,添油加醋地讲着道听途说来的“血狼传奇”。
于是,在海蓝的灯塔照不到的地方,故事又开始变得离谱起来。
温特斯·蒙塔涅时而是风流倜傥,穿梭于万千帕拉图贵妇裙下的登徒浪子;
时而是青面獠牙,一顿要吃好几个蛮族小孩的人形野兽;
时而是血统高贵,姓氏可以追溯到古帝国时代统治海蓝的护民官家族的名门贵胄;
时而是出身平凡,却凭借卓绝天资考入陆军军官学院的码头之光。
总之,摆脱了“官方解释”对于广大创作者的压制,海蓝之外的维内塔诸城百花齐放,爆发了新一轮对“温特斯·蒙塔涅”这个角色的创作热潮。
如果说,之前纳瓦雷家族的不懈努力,让千里之外的温特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万千海蓝人挂念的“海蓝之子”。
那么现在,同样是在他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海蓝之子”正在朝着“维内塔之子”演化。
甚至可以这样说,假如温特斯·蒙塔涅不是一个过于如假包换的海蓝人,那他早就成为“维内塔之子”了。
但即使有先天不足,还是没有妨碍“温特斯·蒙塔涅”这个名字,在海蓝之外的维内塔诸城中,越来越家喻户晓。
毕竟,除了海蓝人,广大维内塔人最讨厌的就是联省人。
而且这几年折腾下来,联省人隐约已有超越海蓝人,成为榜首的苗头。
所以,还有什么,比看到联省人吃大亏,更能让维内塔人神清气爽?
不过,非海蓝籍的创作者们,在传讲“新编血狼传奇”时,还是不谋而合地选择淡化温特斯·蒙塔涅的海蓝背景,甚至有人大胆论断——温特斯·蒙塔涅其实不是一个海蓝人。
毕竟,维内塔共和国建立之后的“海蓝公民”,与旧日的“海蓝共和国公民”,不可同日而语。
曾经的海蓝公民,是一个外部边界清晰,同时内部贵族、平民泾渭分明的,垄断公职的群体。
但今天的海蓝公民已经变成一种经济身份,也不再区分贵族和平民。维内塔共和国的公职也不由海蓝公民垄断,所有维内塔人都可以担任——理论上。
说不定,温特斯·蒙塔涅是在共和国建立之后才迁入海蓝的呢?
谁知道呢?
有人如此暗示。
当然,海蓝人是绝对不会接受这个说法的。
任何一个海蓝人听到“温特斯·蒙塔涅不是海蓝人”时,都只会轻蔑地扯一下嘴角,然后扭头走开,甚至不屑于反驳。
就在维内塔人发出“温特斯·蒙塔涅是谁”的疑问,又迫不及待地给出自己的答案的时候。
两山狭地内,还有一群人,他们关心的既不是“怎会”,也不是“是谁”。
他们问的是,“如何?”
“新军是如何把坚贞打垮的?”
这群人,就是帕拉图人。
准确来说,是烬流江以北的帕拉图人。
得知翡翠渡之战的结果后,虹川方面第一时间派出使者向枫石城道贺,同时以极低的姿态,请求枫石城方面说明会战的部署及具体经过。蓝蔷薇们迫不及待想要搞清楚,新垦地行省这些地方守备部队,是如何击败不可一世的[坚贞]的。
“怎会?”
“是谁?”
“如何?”
虽然身处战场外,但已被卷入漩涡中的联省人、维内塔人和帕拉图人发出了截然不同的疑问。
当然,在漩涡边缘苦苦挣扎的蒙塔人和瓦恩人,心中同样有疑惑。
他们想问的是: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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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德上校的二次追悼会虽然不如上一次那般隆重,但致哀者们的情感反而要真诚得多。
因为上校已经下葬,此次追悼会只是给众人一个表达追思的机会,所以没有走完整的葬礼流程。
主持仪式的枫石城总主教拣了几节无功无过的经文念过,就把布道台交了出来,军官们开始轮流致辞。
温特斯本来还担心,帕拉图人的葬礼会不会也有杜萨克葬礼那种“讲两句”的习俗。
要知道,在杜萨克的葬礼上,要是有谁说,“我有两句不得不讲”,接下来的场面,一定会非常难看。
温特斯倒不认为同僚们会像杜萨克那样,讲到最后,直接用马刀说话。但看着坐在最前排的博德上校的两位遗属的削瘦背影,他实在不想再给两人增加一丁点创伤。
所以看到塞伯·卡灵顿第一个走上台,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安娜的手,令后者柳眉轻翘,询问地看了他一眼。
温特斯也只能苦笑一下。
“军刀”上台之后,面无表情从兜里掏出一张写满小字的纸,不管别的,直接开念。
念的内容,也不是葬礼上常听到的“某某是个好人”之类的话,反而像流水账,只不过是打仗的流水账。
大致就是:哪天、在哪、打谁、什么结果。
温特斯听了一会,大概明白过来。
塞伯·卡灵顿把所有他能记起来的、和博德上校并肩作战的经历都写了下来,他现在读的,就是他写的。
于是温特斯放下心,向安娜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安娜,是自己多想了,随后安静地听着。
“军刀”的话语,在“河谷村、与伪政府军战、大胜”后,戛然而止。
记录结束了,他也面无表情地走下了讲台。
接下来的致辞都比较常规。
相较而言,高阶军官们与博德上校相识更久,所以说得普遍比较多。
低阶军官们虽然跟上校谈不上熟悉,但也努力讲了些上校对自己的正面影响。
倒是跟博德上校最亲密的盖萨·阿多尼斯,上台之后沉默半晌,最后把提前准备好的讲稿揉成一团,丢下一句“博德·盖茨不该死得这么早”,直接回到了座位。
颇为出乎温特斯的意料,发言时间最长的,竟然是范斯高·阿尔达梅上校。
没错,作为博德·盖茨上校的旧相识,阿尔达梅也参加了这场追悼会。
除了阿尔达梅,还有几名[坚贞]的校官也希望能向博德前辈致哀,新军方面自然是应允。
阿尔达梅主要回忆了年少时,在陆军学校与博德·盖茨相识的点滴;还有毕业数年,经历几多风雨后,再次重逢的瞬间;以及惊闻故人身陨时,那种无法言说的落寞和遗憾。
他的文笔相当好,凝练不失细腻,真诚不失优美,听得在场不少人都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最后,阿尔达梅向遗属表达了慰问,很是克制和礼貌,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要不是他的军服明显缺乏保养,还真看不出他是俘虏。
致辞的顺序没有提前安排,大致按照座位先后,轮到谁是谁。
温特斯的期数在参加追悼会的军官们当中是最低的,所以他很自觉地坐在了最后排。
期数比他更低的几个学弟压根没见过博德上校,所以也没让他们过来。
算着该到自己了,不曾想,又有一名校官走上了布道台。
在一众新军军官中,这位上校显得格格不入。
不仅因为他是炮兵科出身,更因为,他跟在场所有人都不属于同一阵营——他是虹川军政府的成员。
这位上校,名叫埃莱克。
温特斯上次与埃莱克见面时,后者还是中校。
得知[坚贞]的结局后,虹川方面立刻把跟温特斯有交情的炮兵军官派到了新垦地来。
由于这活太危险——从荒原绕行,虽然安全,但是路途太远,军政府高层等不及,所以埃莱克中校是坐船来的——于是,为表补偿,虹川方面顺手给埃莱克升了一级。
名义上,埃莱克上校是代表[帕拉图军政府],前来祝贺[新垦地军团]对[联伪势力]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实际上,虹川方面是想跟新垦地人进行搞一搞“技术交流”。毕竟大家都是帕拉图人,新垦地的胜利经验,虹川说不定也能用得着。
同时,虹川还希望新垦地方面能允许虹川在[坚贞]的俘虏中招募一些炮手,因为眼下的军政府亟缺专业技术人员。
所以埃莱克上校这一次的姿态放得很低,明确表示可以“赎人”,而且“价格好说”。
温特斯本以为埃莱克上校说一点场面话就会下来,没想到,工兵上校上台后一言不发,扶着讲台,沉默良久。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马克·埃莱克喑哑地讲起了大荒原之战的最后时刻。
工兵上校说,那时候,他就在浮桥,他亲眼看着博德上校的部队浴血奋战,拼死夺回了高地上的炮垒。
工兵上校说,赫德人的注意力完全被博德上校的部队所吸引,大军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撤过冥河。
工兵上校说,可赫德人最后还是发现了大营里的异动。
工兵上校说,然后他炸毁了浮桥。
工兵上校又沉默片刻,继续说,但他炸毁浮桥,不是因为赫德人看穿了大营内的虚实,而是一开始,就定好了计划,只要大军撤过冥河,就立刻毁了浮桥。
工兵上校红着眼圈,说,断后的部队不知道这件事,博德上校也不知道,他们注定没法过河,博德上校冲向高地时,就已经被抛弃。
工兵上校说,当他点燃引线的时候,他看到炮垒灯火通明,赫德人的骑兵将高地团团围住,博德上校和他的部下们还在厮杀,战斗还在继续……
但是……
但是……
工兵上校已经泣不成声。
台下,安娜担忧地看向温特斯。
温特斯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他只是抬头看向大教堂的穹顶,太阳透过拼色窗洒下点点斑驳。
他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