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温特斯不禁疑惑:这个干瘦的小老头是如何做到裹着这么一身累赘物件还能爬上台阶的?莫非他也是神术使用者?
按理来说,还应该有唱诗、安慰等环节。但是今天这场追悼会性质私密,所以这些都免了。
总主教阁下也很识趣地没有在布道的环节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然后便为博德·盖茨的灵魂祈祷,祈祷后者回归主之怀抱。
正式的仪式,到这里就结束了。
接下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只要把手里的那支白花往博德上校的灵柩前一放,就可以走人。
不过,按照礼节,临走前,他们还得跟这场仪式理论上的主办者道别。
于是乎,明明最需要空间和清净的博德夫人与博德小姐,就这样成为了全场最忙碌的人。
她们被迫重复聆听致哀者们千篇一律的慰问,既要表现得难过,又要传达出感激,又要足够坚强得体。
这就是为什么温特斯讨厌葬礼。
献完花的理查德·梅森来到温特斯身边,看着安娜和温特斯,苦恼地问:“我一会该和博德夫人和博德小姐说些什么?”
温特斯远远望着被陌生人包围的两位可怜女士,轻哼一声,“还能说什么?无非是‘节哀、保重’之类的废话。”
梅森闻言,无奈地看向安娜。安娜则只能回以一个歉意的苦笑。
作为世上少有的熟识一种名为血狼的神奇生物的习性的人,两人知道:
发表愤世嫉俗的观点,是这种神奇生物心情不佳的信号;
偏偏这种神奇生物的洞察力又强大到可怕;
两相叠加,每当这种神奇生物心情不佳,它就会异常毒舌,几乎是刀刀见血。
只是不知道,这次会是哪个倒霉蛋的心要被扎到。
梅森与安娜交换眼神的当口,献完花的安德烈也走了过来。
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我要是哪天没了,你们可千万别搞这种肉麻的东西。呵,一个个的,甭管认不认识都得上去讲两句,听得我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惜,到那时候,就由不得咱们喽,”温特斯冷笑,“没办法,谁让葬礼本来也不是给死人办的。”
“什么意思?”安德烈一时间没能跟上温特斯的思路。
“死人不需要葬礼,”温特斯言简意赅,“活人才需要葬礼。”
安德烈咂摸出味道,立刻笑逐颜开,拍手称赞,“妙极!妙极!”
旁人无不侧目。
梅森学长的颅骨已经快要裂开——某神奇生物只有心情不佳时才会毒舌,而面前的另一个神奇生物可是全时段的不讲礼貌,让这俩玩意凑到一起,就等着瞧好吧!
“先生们,”安娜不得不出手制止两个破坏公共秩序的坏孩子,她和颜悦色地说,“我还以为,只有在北边的宫廷里,才会有人把说刻薄的俏皮话当成一种了不起的本事。”
温特斯闭上了嘴。
安德烈则笑着举手做投降状。
由于道别也得一个一个来,所以不消说,还是按陆军学院的规矩——期数高的先去,期数低的自觉在远处等着。
温特斯见状,忍不住又想对陆院毕业生群体万事看期数的破规矩发表点感想。
但他最终还是按捺下来,什么都没说。
安娜内疚地摸了摸神奇动物的后背,纳瓦雷女士其实不觉得把话闷在心里就万事大吉,如果是在家里,她会笑着听温特斯发牢骚——但现在的场合不对。
温特斯也感觉到了安娜的微妙情绪,他故作释然地向安娜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没事。
安娜则眨了眨眼睛。
这边的两人在无声交流,那边的安德烈只觉一阵恶寒。
“差不多得啦,”安德烈抱起胳膊,缩着肩膀,一脸嫌弃,“我真是受不了你们两个。”
“怎么了?”梅森不解地问。
“没事,”安德烈懒得解释,转换话题,朝着远处的博德夫人与博德小姐努了下嘴,问,“那两位,你们打算怎么安排?”
“诸王堡府邸,她们肯定回不去了;诸王堡之外,在东林行省,上校家还有一些祖传的地产,但眼下,恐怕也不安全,”温特斯顿了一下,“我的态度,是尊重她们两位的意愿,如果她们愿意留在新垦地,那再好不过;如果她们想去投奔亲朋好友,哪怕是想要去虹川那边,咱们也尽可能配合,绝不阻拦。”
“那我估计,她们最后还是要去江北,”安德烈抻了个懒腰,笑道,“新垦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蚊子管够,别的要什么没什么,两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能住得惯?”
话刚说完,安德烈想起了什么,立刻看向安娜,“纳瓦雷女士,我可没有对你含沙射影的意思,你不是一般的名门千金,别人比不了的。”
“我可把您的话当成是赞美了,”安娜恬然微笑。
“当然是赞美!”安德烈着急地说。
温特斯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不过,我毕竟只有一票,盖萨·阿多尼斯还有另一个提议。”
“光头佬想干嘛?”安德烈挑眉。
梅森学长也竖起了耳朵。
温特斯轻声道,“盖萨将军希望把博德夫人和博德小姐安顿到维内塔去。”
安德烈先愣了一下,后又啧啧称奇,“确实是个好主意。”
梅森也叹了口气,“是呀,现在的帕拉图,哪还有全然安全的地方?请博德夫人和博德小姐到维内塔暂住,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另外两个人呢?”安德烈瞟了一眼远处的斯库尔·梅克伦,问,“‘老学究’和‘乌鸦’怎么说?”
“斯库尔将军支持盖萨将军的提议,”温特斯回答,“马加什·科尔温上校还没回话。”
提到马加什·科尔温,安德烈直发笑,“乌鸦也真有意思,又找这个借口、又找那个借口,连追悼会都不来,就为了要一个凯旋式。怎么着?要是你们不答应,他还能一辈子不进枫石城?”
温特斯也一个劲地冷笑,不过因为安娜刚才提醒了他,所以这次他没说什么怪话。
“唉,也不能苛责马加什上校,”梅森打圆场,“毕竟马加什上校也打了一场大胜仗……”
“他那也配叫打仗?”安德烈不屑一顾,“一路吃吃喝喝、跑马圈地,也配叫打仗?”
梅森努力为马加什·科尔温辩护:“但能兵不血刃拿下北麓行省,也是马加什上校的本事。换别人去,未必能做到他做到的事,哪怕马加什上校看起来做得很容易。”
“您可别说这个,您说这个我更生气,”安德烈怒从心头起,“要是马加什·科尔温不分兵,要是边江郡的部队也在,说不定诸王堡都拿下来了!一个北麓行省算什么呀?”
提到诸王堡,梅森的目光黯淡下来,“可当初分兵的时候,大家也都同意了呀。不能打了败仗,就拿这件事攻击马加什上校。”
“学长,”安德烈瓮声瓮气,“学长,马加什·科尔温又不在这里,你维护他,他也瞧不见、听不着。”
“我不是在维护马加什上校,我是在维护我们的军队,”梅森恳切地说,“大家都是共和国的军人,不应该有如此强烈的敌对情绪。你们两个更是应该以身作则。”
“我可做不了则,”安德烈冷笑,“我见到看不惯的东西就要骂,而且我不仅看不惯乌鸦,我还看不惯光头佬——他才打过几场仗?也配指挥我们?“司令司令,能打胜仗的人才配司令,光头佬一个新垦地赋闲的上校,他司得明白令吗?给他面子叫一声前辈,他还真以为自己厉害了?搁咱们牢房里编筐的,哪个不是前辈?
“而且他完全没吸取教训,拿脑袋往墙上撞已经够蠢了,可他却觉得墙没倒是因为撞得还不够用力!蠢到家的东西,白长那么大个脑袋!瞧着吧!他迟早还要再害人……”
枫石城大教堂可不是军官寓所的客厅,白山郡的军官就在边上站着呢,甚至盖萨·阿多尼斯本人都离得不远。
“小点声,小点声……”梅森急得上了手,他一面捂安德烈的嘴,一面求助地看向温特斯。
“您看我没用,”温特斯双手一摊,“我只会扩音术,不会静音术。”
听到温特斯的话,安德烈反而停了下来。
“行啦!”他甩开学长,“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真的?”梅森试探地松开了手。
安德烈皱着眉头,一面捋平外套上被抓出的褶皱,一面小声嘀咕,“真是的,把我的军礼服都扯开线了。”
而梅森在旁边警惕地盯着安德烈的动作,随时准备再扑上去。
见两人的滑稽模样,安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抱歉,”安娜用手挡住下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抱歉。”
梅森和安德烈相视一眼,也笑了一下,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对峙。
过了片刻,温特斯突然开口,“安德烈,盖萨·阿多尼斯没你说的那么不堪。”
好不容易喘口气的梅森,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那他怎么没赢?”安德烈问。
温特斯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一个公正的答案。
安德烈问温特斯,盖萨为什么没赢?
温特斯也在扪心自问——我为什么没输?
是因为温特斯·蒙塔涅做了正确的决断?
可“正确”和“错误”只能后验。
对于身处进行时的决策者而言,唯有合理与不合理。
可是很多时候,明明做出了合理判断的指挥者,最终输得很惨;
而一些做出不合理决定的指挥者,反倒误打误撞赢下战役。
刨析自己的胜利,温特斯收获的不是信心,而是怀疑。
最终,温特斯叹了口气,给出了答案。
“运气不好,”他说。
梅森本来以为二号神奇动物对这个“敷衍”的答案不会买账。
没想到安德烈听了温特斯的回答,居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那确实,”安德烈说。
看着这一对神奇生物,理查德·梅森身心俱疲。
三人刚才还聊得热火朝天,一下子又都不说话了。
还是安娜缓和了气氛。
“今晚别忘了来赴宴,”安娜故意拖着长音,“切里尼少校。您也是,理查德学长。”
“你们海蓝人的家宴,”梅森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去不太好吧?”
“家宴不假,”安娜纠正,“但不是只有海蓝人。”
“还不是少校呢,”安德烈难得羞涩。
“不是马上就是了?”安娜笑着说。
“那也得看马加什·科尔温配不配合,上次是温特斯拖着不办,这次是马加什拖着不办,大伙都陪你俩玩了,可真是……”安德烈想到了什么,露出坏笑。
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说,乌鸦对于那两位不表态,会不会是……有什么想法?马加什·科尔温结婚了吗?”
“喂!”梅森厌恶地一摆手,“别拿这个开玩笑。”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安德烈扬起眉梢,不自觉抬高了嗓门,“名门就喜欢搞联姻这套……”
“来了,”温特斯蓦地开口。
“谁来了?”安德烈一片茫然。
只见范斯高·阿尔达梅从前面走了过来。
温特斯看着阿尔达梅,很明显有话要说。
可是头上裹着纱布的范斯高·阿尔达梅却目不斜视,只当某个小兔崽子是空气,径直走出了枫石城大教堂。
“哈哈哈哈,”安德烈乐不可支,“我感觉,你可能还得再敲他一次。”
“唉,”梅森叹气,“你那天应该让让他的。”
走在后面的让·霍恩中校听到两个小辈的话,面露尴尬之色。
他来到温特斯面前,向后者点头致意,“少校”。
温特斯、安德烈和梅森也颔首回礼,“中校”。
“蒙塔涅少校,有什么需要传达给上校的话,和我说就好,”让·霍恩中校礼貌地解释,“阿尔达梅上校不是因为那场决斗才……才这样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如果那天蒙塔涅少校故意让招,阿尔达梅上校只会更生气。”
“那这又是为什么?”安德烈大奇,“难不成是脑袋被敲坏了?”
让·霍恩脸上的尴尬之色愈浓,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往腿后背了一下,没有答话。
因为他实在说不出口。
翡翠渡之战时,温特斯·蒙塔涅曾让信使转告范斯高·阿尔达梅,“仗都已经打到了这个份上,哪怕您愿意投降,您也只能去编筐”。
当时,[坚贞]的军官们都以为,这句话,只是狼之血随口的回呛。
因为,当战俘营的守卫将大捆大捆的藤蔓、柳条摆到联省军官们面前时……
所有人都傻了眼。ru2029
u2029[感谢书友们的收藏、阅读、订阅、推荐票、月票、打赏和评论,谢谢大家]
u2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