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林边空地驻足,解开缰绳的挽马埋首啜饮着半浑半清的湖水,蹲在一边的陈易捻着树枝在地图上指指点点。
南疆是为大虞南面边疆,与川蜀上下相接,古有数国,譬如南诏、譬如大理,后者陈易印象最深,哪怕说不清大理具体是什么、有什么,但段氏、高氏两家是为大理之主还是知道的,只是故事不像天龙八部,那里没有一阳指、没有六脉神剑,如今只有安南王府,以及当朝硕果仅存的世袭罔替王爵——秦青洛。
此行路途遥远,江西离南疆隔着一个湖广、一个贵州,而且主要还是倚靠驿道和水陆结合的方式,要多次换乘,由于地形复杂,路线鲜有直线,需绕行主要驿站、港口。
而且由于要多次溯江而上,之前下龙虎时一夜三千里的事想都别想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陈易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各一方。
树叶传来簌簌声。
陈易转回过头,女冠拨开枝叶,款步而来。
“不在车上呆着你不是要清修么”陈易收拢地图,随意道。
“修过之后,下车看看你也未尝不可。”殷惟郢如此回应,瞧见他收拢着地图,便问道:“还有多远”
“也没走几天,远着呢。”陈易说完,轻叹了口气。
殷惟郢眸光晦涩不明,极想来一句,“既然这么远,便不去了吧。”
太华山未必便没有补齐经脉之法,纵使真的没有,也可寻觅别的山上机缘,远胜过魔教这些邪门外道,而且…那什么秦青洛也没什么好见的,哪怕真要见,随她一并修行,飞升成仙后可一步千里,几步既到南疆,岂不美哉
心绪浮过,种种话语兜了一圈,到底还是未曾出口,这些话往日情浓蜜意时可以说,哪怕说了,他也不会多计较,只是眼下要是脱口而出,难免因言招祸,又要泡一回菊茶……
车上本就颠簸,殷惟郢可不愿受这种酷刑。
陈易侧眸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想去”
殷惟郢抑住点头的心,轻声道:“金童玉女自是一对,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呵,这话真讨喜。”
“顺心之言罢了。”她应声道。
陈易笑了下,不像之前那么宠溺大殷以后,他家大殷反倒学会“安分”两个字怎么写了,一路上既没诡计多端,也没多少怨天尤人,而且那个时候,比往日更懂讨好和温顺。
殷惟郢瞧见他心情不错,想了想后,便道:“其实,我之所以下车陪你,除却在车上待久了以外,还因那姓东宫惹人心烦……”
话还没说完,陈易便打断道:“别吹枕边风,你忍着就是了。”
殷惟郢轻咬银牙,略有不忿,倒没胆子抱怨,她烟波微转,轻声道:
“那到了枕边,就能吹枕边风是么”
“想得真好,”
陈易瞧了她一眼,又笑了下,揽她入怀,亲了亲额头道:
“别想了,过几天就到武昌了,你我又能好好温存温存。”
…………
来时武昌府、去时亦武昌府。
因为水路发达的缘故,从江西到湖广的路途还是顺遂,到了武昌府,这让一路乏味的陈易跟四女能够好好歇息歇息,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已吃腻了江西菜,江西多辣,大多数女子本就不喜,难以下箸,而陈易虽然能够吃辣,只是江西菜相较别的地方显得重复单调,来来回回都这一套。
而来去武昌也并无太多不同,自苏鸿涛死后,寇俊被查,湖广官场剧变是不假,然而在为魏无缺协同按察使韩修的调度下,湖广终究迅速稳定下来,加上禁军官兵入驻,白莲教转移江西一带,这边的动乱已差不多平息了。
这里的繁华跟往日没什么两样。
不过不同的是,陈易发现自己再度声名远扬,比之前还大、还广。
英雄会天下瞩目,而秤善量恶上龙虎,功德压得天官跪地的事,本来就极大,而且越传越邪乎。
当然,唯一不变的,依旧是那副丑得厉害的画像。
陈易对此倒也不甚在意,只是晚上时对殷惟郢更狠了一点。
夜色如麻,殷惟郢无力地喘息着,这些日子来,每到一处能歇息的地方,陈易便会把一路的辛劳向她倾泻。
当然,时而也会向林琬悺倾泻,不过那小娘身板脆,倾泻得不多,不如她殷惟郢。
女冠轻轻在他身上画圈,柔起嗓音问道:“你到南疆去,只是为了补齐经脉”
榻上时他总好说话,这是殷听雪告诉她的。
“倒也不只是如此,”陈易看了她一眼,想了会,还是没把为她修补长生桥的事说出来,旋即道:“顺带去见见安南王。”
殷惟郢画圈的指头停了下来。
陈易从细微处知她心思,便补充道:“我与她好久没见了。”
“…多久”
“自分别起,都未曾见过。”
殷惟郢听罢,这样算起来,只怕都将近三年了,而这三年里,她跟陈易分分合合,屡次小别胜新婚。
一对比,那高大得异于常人的女子,在他的女人里,委实不太受宠。
想来陈易也不太挂念,仅仅只是记得罢了。
殷惟郢一路上略有阻塞的心情好多了,再一作想,若是加以反对,倒显得她这大夫人小气,容忍也未尝不可。
“那也该见见。”殷惟郢口吻略带怜悯,“你早该去见见了,不然将人家置于何处”
放在平日里,陈易听到这话,早就冷笑着掐她尖尖了,看她一颤一颤的,只是眼下随着话音,他怅然失神。
她是这世第一个怀了自己骨肉的女子,也是近三年里唯一没去见的女子。
夫妻宫…太阳化忌,
婚姻有实无名。
陈易思绪一时混乱,一时想了许许多多,他慢慢收敛起思绪,喃喃道:“南疆…那是个什么地方”
殷惟郢听罢,便应声道:“自古以来,于中原而言,南疆一带便是化外之地,森密且高,遮天蔽日,处处蛮夷,蛇虫走兽,瘴气横生,与中原相较,无疑是人间地狱,然而每当天下大乱,神州陆沉,便会有一波接一波的黎民百姓争先恐后地逃入南疆,刀耕火种,垦荒拓土,一代一代下来,因为民户大增,到了我有虞一朝,南疆愈发庞大,已颇具气象。”
“噢…那说不准也挺…繁华。”
“州府应当不输中原之地。”殷惟郢如此道。
陈易听到这句,放宽了些许的心。
之前武昌府时,陈易还听祝莪简述过秦家这一王爵的由来,以及入主南疆的始末,秦家始祖秦旭芝随太祖皇帝开国,南征北战,功高而受楚国公,三年后太祖崩,传位及熹宗,熹宗乱政五年,天下再起乱象,社稷有倾覆之势,楚国公迎信王入朝,诛熹宗于殿上,扶信王登基,是为高祖皇帝,秦旭芝新有从龙之功,旧有赫赫武功,一时权倾朝野,不到三年便为高祖皇帝忌惮。
时日西晋胡虏入川,大寇边疆,高祖御驾亲征,诏秦旭芝及诸将随征御敌,双方对峙数月,大战数场,皆无所获,待西晋退兵,寇乱平息,正欲歇兵还朝之时,高祖忽然下急诏大赏诸将之功,其中封秦旭芝为安南王。
由公至王,名义上确实是大赏无疑,然而实际上,诸军皆在川蜀,比邻南疆,高祖这一阳谋,无疑是让秦旭芝就此入南疆,就地建藩封王,不再染指京城之事。
由此一则兵不血刃除去朝中权臣,尽收大权,二则留存君臣情分,共饮金杯。
陈易把事听到这里,若是他,说不准便咽不下这口气,举兵造反了,然而秦旭芝不仅大大方方受赏,更解去半数士卒铠甲兵器,就藩南疆,可见其人忠义,而且听祝莪叙述,高祖还是信王之时便颇有军中名望,这番大赏更是收服诸将军士之心,哪怕当场起兵,也会顷刻覆灭。
无论如何,秦旭芝连同其秦氏族人就从此扎根南巍,拱卫西南屏障,而各处或官或私的史籍里,更是不乏其大忠大义之名。
不过,这般忠义的秦旭芝,其后人随着南巍发展得愈发势大,加上朝廷鞭长莫及、削藩裁兵的失败,渐渐有了思变之心,而到这几十年里,更是养出把“造反”两字写在面上的几代安南王。
以上种种,都是陈易无意间问起,祝莪叙述,他听得很认真,一字不漏,这连他自己都惊讶。
现在想想,许是怕见到秦青洛时无话可说吧。
…………
武昌呆过几日,再度启程。
离这州府远去不久,繁华就不见了,沿途只有大地罹难后的痕迹。
白莲教乱后,流民四起,盗匪横行,一种难以言喻的死气挤压在半空,想去村庄敲门借宿,却只看见老鼠啃食后的骸骨,被石头堵死的井口逸散恶臭,路旁烧干断裂的树木灰黑又浸泡在雨里……
而这只是一场教乱的一角,不是天门开裂的末世,也不是神州陆沉。
陈易眉目微垂,心中思绪复杂,一路上都尽量让四女待在马车里,不让她们下来。
周依棠不在,殷听雪也不在,身边只有殷惟郢这半个能说话的,他没有把心绪倾吐的机会,也没有这个想法。
一路赶马前行,走到贵州湖广的边界时,路上碰到一队流民。
那队伍长长地拖曳在官道上,像一道缓慢渗血的污痕,人群无声地蠕动着,每一步都沉重地碾过尘土。
衣衫早已不能蔽体,破布条般挂在枯槁的身躯上,露出的皮肤晒得黢黑皲裂,或是沾满泥垢与不明的污迹。许多人赤着脚,脚底磨得血肉模糊,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暗红的印记,又被后面麻木踏过的脚步抹去。间或有几声压抑的、空洞的咳嗽从人群中炸开,旋即便被死寂吞没。
他们大多佝偻着背,头颅低垂,目光浑浊地黏在脚下几寸的土地,仿佛那里藏着最后一口吃食或是一点微末的生路。偶有孩童被妇人紧紧箍在怀里,小脸深埋,不闻啼哭,褴褛的布片下只有瘦骨嶙峋。
陈易的马车跟在流民队伍的后头,其中几次有人投来想要抢夺的目光,可是,连这种目光都是瘦骨嶙峋的。
大量的人在前面,马车一下慢了许多。
车中四女疑惑,林琬悺便揭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脸色略微发白。
秀禾赶忙给她把帘子掩了起来。
林家小娘缓了好一口气,轻声跟秀禾道:“施点水饼吧。”
秀禾摇摇头。
“…你怕他不答应”林琬悺咬了咬牙,“这有什么不答应的。”
秀禾又摇了摇头,出声道:“不是怕,是一丢点粮食出去,所有人就会围过来,不把这车拆了都不放我们走,到时要么就拿鞭子抽,要么就拿刀杀,夫人你没流过浪,不懂这些……”
秀禾已说得算轻,算委婉,可哪怕如此,林琬悺的脸色都差了许多,唯有靠在车厢上,连唉声叹气都忘了。
陈易在路旁停了下马,等流民队伍走远些再跟上。
几个老人落在队伍最末,拄着随手捡来的枯枝,每一步都颤巍巍,仿佛随时会像路旁烧焦的断木般轰然倒下,再无声息。
陈易快步走近,寻来一位老人问道:“老人家,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老人的眼睛浑浊不清,有气无力,喃喃道:“哪去镇、镇宁州。”
“镇宁州…你们是要去南疆”
“…是、是……”
陈易从怀里掰开半块饼,塞到老人手里,后者眼睛发亮,正要出声,却见陈易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老人赶忙点头,没有出声,只是眼里的喜悦按捺不住。
陈易继续问道:“你们去那做什么”
“路上…有人施粥,招待我们过去,说…那里有粮吃,有地种,就是没人,安宁得很。”饼在手里,老人的话音顺遂了许多,“还说到了之后,只要跟着拜佛,就更多的地、更多的粮。”
“你说的佛是…大明尊佛”
老人重重点头。
陈易记起,祝莪曾说明暗神教此行,只为吸纳教乱中的流民入南疆,为此沿路施舍、讲经传教。
不管他们在江湖人眼中是不是魔教,这无疑是善事一桩。
待又问过几句后,陈易转身离开,老人跟上了队伍。
陈易远远眺望,他们沉默地走着,朝着某个模糊的、或许并不存在的“前方”,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和那断断续续的咳,在死气沉沉的天地间,敲打着令人心头发紧的节拍。
队伍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馊、脓血、尘土和绝望的浓重气息,比堵死的井口逸出的恶臭更令人窒息。
陈易一直站着,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
“棒客、棒客来了!快跑啊!!!”
惶恐的一声叫喊,让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整条队伍像是土崩瓦解般向后溃逃,乱哄哄似泥石流般从山顶倾泻。
只不过,拦路的盗匪早已埋伏在各处,比他们动得要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