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虎 作品

第491章 羡余

崇宁四年,正月,京城。

新年刚过,西北便接连传来捷报:

先是西征军在主帅刘仲武、监军高俅的指挥下,在作好了非常充足的前线兵站准备之后,在去年腊月初十之时,突然发兵攻入陇右都护府境内。

严寒天气虽然给宋军带来了极大的考验,但更是打了青唐叛军一个措手不及。尤其是前锋高永年,率领五千蕃兵,连续攻克了数个关寨,迅速扫清了前进的障碍。腊月二十一日,西征军成功收复廓州。

平定青唐是哲宗皇帝西北开边的伟大功绩,赵佶继位之后又正式将此地三州合在一起升为陇右都护府,可惜还没有多长时间,竟然让青唐人再度反叛,实在是打脸。所以,这次刘仲武带兵西征,并且还是赵佶最信任的高俅监军,自然是对此极其地上心。

虽然眼下只是收复廓州一地,但毕竟有了个极好的开端,赵佶自然是龙心大悦,趁着新年大朝会,立即下诏对征西军诸将进行封赏:

主帅刘仲武从东上合门使升为四方馆使,虽然只升了一级,但却是到了正六品横行官的最高一级,西征才刚刚开始,只要再立新功,那就会妥妥地进入从五品之列;

前锋高永年从从七品的皇城副使迁升五资进入正七品的西京作坊使。

监军高俅终于迎来了他货真价实的前线军功,由合门通事舍人升为西上合门副使,虽然品级没变,还只是最低一阶的横行官,但却是为接下来的火速升迁打好了基础。

表面上高俅得到的封赏最少,还让刘仲武、高永年等人觉得欠了高监军天大的人情,于是他们更是死心塌地地表示,一定要为高监军出生入死、再立新功。

同时,由于西征军的战报首先会经过熙州这里,身为熙河秦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的童贯,从中嗅到了深深的危机,他又岂会坐视不管?于是立即找来了王厚商议。

王厚听了他的想法后,虽然面露古怪之色,但是思索再三,还是接受了童贯的意见,将近两个月来,面对西夏边境所进行的一些斥候侦探、麻雀战骚扰以及局部蕃民平定的零散战果,加工包装成了三场较大的战役胜果,声称熙州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对西夏完成了第一阶段的进攻战略目标,同时也是对河州出发的西征军获得战果的极重要保证。然后,便把这份战报便跟随廓州那份一起送到了京城。

于是,赵佶同样予以认可并给予封赏:

童贯的正任官从果州刺史升为正五品的澧州观察使;

王厚的正任官从威州团练使升为从五品的成州防御使;

封赏完了西北的将领,为了证明这样的战果是与大宋王朝内外上下团结一致、高效领导所分不开的,对于朝堂中众人的奖赏也不能落下:

举荐高俅的胡衍,同时因调度西北军资有度有功,其寄禄官再升两级,到了正六品的朝议大夫、其差遣也终于可以升为正职,为太府卿;

而一直支持童贯的左仆射蔡京,同样因此获封新创立的一职司空,并封嘉国公。而政事堂的赵挺之、吴居厚、张康国、吴居厚、蔡卞等人各得转三官。

新皇帝纵有千般不好,但是就因为舍得给人升官,这就让朝廷众人为之欲罢不能。因为在大宋,每一级的官职,哪怕是相同的官品,却也有着不同的等级,而升官也就意味提高官俸,都说“千里为官只为财”,而且皇帝给的升官,这样的财,发得光明正大,哪个不欢喜?

就说已经位极人臣的蔡京,他的左相之位,已经是从一品,理论上已经没有再升的空间了。可是他却能悄悄地与赵佶商量后,新设立了正一品的司空,并无具体实务,只是一个加职。但是蔡京就在领着从一品左仆射俸禄的同时,再去领一份更高的正一品司空的俸禄钱。

这个时候,自视清高的蔡卞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坚定地要与自己的兄弟决裂,他向皇帝递交了措辞激烈的奏章,不但质疑童贯在西北的战功战绩,更是坚决反对朝中众臣借此机会为自己谋求升官的举动,同时还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拒绝皇帝给他的升官赏赐。

如此不给皇帝脸面的大臣哪里还能留得,皇威渐重的赵佶冷冷地给这份奏章留了中。

一个月后,蔡卞离京,以天章阁学士出知河南府,而之前同知枢密院事的安惇也因病去世。所以,大宋的宰执团队不得不再次作出新的调整:

蔡京依旧是左仆射兼司空,为首相;原门下侍郎赵挺之加右仆射,正式成为副宰相;原尚书左丞吴居厚升为中书侍郎;原尚书右丞张康国任知枢密院事;刘逵任同知枢密院事;原工部尚书何执中任尚书左丞;原吏部尚书邓洵武任尚书右丞。

除了赵挺之与吴居厚之外,依旧还是蔡京一党的天下。

但是,胡衍却从皇帝特意提携赵挺之与吴居厚这两人的决定中,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那就是,皇帝无论多么信任蔡京,也不可能让他完完全全地掌控整个政事堂,走了之前一直想反对却又总使不上劲的许将和蔡卞外,现在又补上了这两个已经明确与蔡京不对付的重臣,而且给的位置还更加地靠前,赵佶的手腕越来越娴熟了。

而他正好因为之前就李清照一事给赵明诚提醒地及时,因此与赵家的关系也近了不少,这次京东东路的官员调整,往那里塞人最多的,也就属他们两人,胡衍塞的,是秦刚交给他的名单,而赵挺之塞的,则是自己的在京东东路一直关系紧密的门生旧识。

正是与蔡京之间的长期交道,胡衍从中领悟到了官场的真谛:不仅上面要有人罩着,下面还一定要有人顶着。

所谓上面有人罩着,除了普通官员所指望的权臣、高官之外,最重要的便就是皇帝的宠信。这个道理,绝大多数的官员都懂,所以大家都会一门心思地向上钻营。

而下面一定要人顶着的这个道理,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毕竟,每个人的资源有限,都想着如何让自己获益,尤其是在刚开始的时候,要想着去提携别人,难免会有着力不从心。

幸好胡衍在他努力向上爬的时候,看到了两个活生生的例子。

一个就是大哥秦刚,虽然他一直腹诽秦刚的妇人之仁、以及一些他根本就无法接受的大道大义。但在事实上,他却看到了一批对秦刚无比崇拜并愿誓死相随的死士。不得不说,这次秦刚能够死里逃生,又怎知其中怎么会少得了那些永不放弃的死士们的功劳呢?

再有一个就是蔡京,他虽贪财,但出手同样大方。蔡京在自我享受的同时,更不会忘了带着底下人一起快乐。最重要的一点,底下人闯了祸,他也 能力所能及地帮着兜底。就像张康国、邓洵武之流都是如此。而且,更因为这些人都有污点,所以他们在蔡京的底下团结得则更加地紧密,一旦有事,便会群体出击,是蔡京如今能在朝野上下一呼百应的重要基础。

上面有人,保障的前途的光明;下面有人,确保了根基的稳定;二者缺一不可!

所以胡衍现在再来观察自己的手下,就算是与赵挺之相比,依旧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胡衍的短板之一在于,他没有“同年”的支持:所谓同年,就是指同一年参加科举并通过的那一年的进士,大家不仅关系亲近更是彼此认同这种不一般的关系。而他却是皇帝特旨赐予的进士出身,正是缺少了这样一批可以相互助力的重要资源关系。

另一个短板在于他缺少了“同乡”的支持。古人尤其重视同乡关系,所以才会有洛党、蜀党等等的提法。胡衍本有同乡,然而“既生瑜何生亮”,凡是能攀上高邮以及淮南乡籍的,却大多先成了秦刚的拥趸。

正如这次经他之手,将许多菱川书院出来的学子安排去了京东东路,他们大多会在出发之前,无比真心地向他来表示感谢。但是在他们的内心真正所感激的,永远只是排在他胡衍前面的秦山长、秦爵爷!

“直阁,河北的梁老爷派人送来口信,说是下月就会进京!”钱贵突然送来的这个消息,却令胡衍立刻感觉到如同雪中送炭,更是因此欣喜不已。

河北的梁老爷,便是指眼下正任河北都转运使的梁子美。

之前曾介绍过,河北地区因为与辽国接境,与河东、陕西这三路一般,属于“烦剧之路”。所以在庆历八年时,从军事职能上分拆出了大名府路、真定府路、定州路与高阳关路四个安抚司。但是转运使职能依旧还集中为同一个漕司管理,设置了都转运使司,其主官一般要由两制官或五品以上官员担任,并称为都转运使,平时可称为都漕。

梁子美,表字才甫,出自京东东平世家大族梁氏,其祖上就有“一相两魁、两世尹京”的名声:

这一相,是指仁宗皇佑五年,梁子美的祖父梁适任参知政事加礼部侍郎、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是为“集贤相”。

而两魁,则是指梁子美的曾祖父梁颢及伯祖梁固分别在太宗雍熙二年和真宗大中祥符二年考中状元,是北宋仅有的三对“父子状元”之一(另两对分别是张去华与张师德、安德裕和安守亮父子)。

而两世尹京,则是指上面的梁颢与梁适父子都曾任过知开封府。

梁子美为人严谨、不喜谈笑,极有主见。之前在湖南任提举常平、再转广西任提点刑狱,再到河北,算是一路做过了仓司、宪司与漕司,颇有政绩。

梁子美既然出自簪缨鼎盛的家族,此时又年近五旬,自然也在反思自己为何一直不得入京为朝官的原因——缺了引向天子的贵人。

梁子美这个都转运使,打交道最多的,便就是地方商贾,很快就通过在大名府的李禠、熟识了蔡小七,进而与原先他有点看不上眼的胡衍搭上了联系。

胡衍自然也十分看重梁子美,在两人的第二次深入交流中,他就直接提示:如今朝堂上下,大家都十分清楚皇帝对于书画文艺的偏好,更有对于珍奇异宝的喜欢。天下臣子因此在奉迎手段上无不用到了极致。而梁子美要想让自己的名字被天子记住,就一定要想着不走寻常路、不送寻常物。

于是,在胡衍的出谋划策之下,梁子美做了两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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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是献北珠。

北珠又称东珠,是指产于东北的牡丹江、混同江以及镜泊湖一带的珍珠。由于在这些寒冷地带里的珍珠河蚌成长得极其缓慢,其质地尤其圆润硕大,色泽晶莹特别。往往易数河而不得一蚌,聚蚌盈舟而不得一佳珠。

蔡小七在做辽人的生意时,就知道辽人极其喜爱北珠,因其产量极少,而不惜逼迫女真人全年进行采珠进贡,许多女真人被逼在严冬时节凿冰采蚌,而屡有死伤。许多粒大颗圆的优质北珠的背后,往往都会凝结着多少女真人的血泪经历。

因此,就在前一年的夏天,胡衍安排蔡小七花费了一百多万贯,求购到了一批罕见的优质北珠,然后送到梁子美处。

梁子美一见,欣喜若狂,对胡衍说:“沧海如此用心,本官若能将其献给官家,必能得到圣心眷顾啊!”

胡衍却是摇摇头道:“梁都漕草率了!北珠虽贵,然而百万贯之物,在官家眼里,也不足为奇。而且此物若以个人名义献上,免不了会有谏官弹劾都漕媚上,又会进谏天子奢张。却是弊端多多。”

“沧海的提醒甚是有理。”梁子美本就是思虑敏捷之人,稍稍盘算便就有了主张,“正好河北两路这两年来税赋充盈,年有羡余数十万贯,不如就以这两年的羡余,算作购珠之钱款。这样的话,我们河北路献上的这批北珠,就不是奉迎天子的玩物,而是象征着河北万民心中对官家的一片赤诚忠心!”

所谓羡余,是指地方官府征收赋税再向中央朝廷缴纳之后还能节余的钱财,重民心的属臣,会把它们再次投入地方建设或者民生贴补,而更有想法的官员则会打着地方民众感谢皇恩的名义敬献,实则是为个人捞取政绩、获取圣心。

“梁都漕了得!”胡衍心悦诚服地拍手叫好,转而想了一想又道,“向官家献羡余此策绝佳,但是也得提防其他各路官员效仿,到时候反倒会让抢先的我们落了下风。”

“沧海可有什么良策?”

“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这批北珠的品质罕见,而它的价格也就无人能够说死。所以我便直接将它们的价值定为三百万贯!这个价值一是无人会有异议,二来更是彰显其身价名贵!”胡衍如此说道。

“有理,沧海的意思是……”梁子美似乎有点明白这里的手法了。

“这北珠既然价值三百万贯,刚才都漕所言这河北两路的税赋羡余一年差不多八十多万贯,那么不妨再下令预收两年羡余之额,凑成三百五十万贯。其中三百万贯用作这批北珠的购买之款,由下官安排人去接收。另外再加上剩下的五十万贯作为象征,一并敬献给天子。”这种安排手法对于胡衍来说,已经是驾轻就熟。

“嘶——!此计甚高啊!”梁子美此时对于胡衍可真是高见了数眼。因为要担心别人来攀比,不妨自己把此事的门槛抬高,一下子代表河北两路能够献出三百五十万贯羡余,这种高度必然是其他各路难以相比。必能一鸣惊人,在天子心里留下能臣之名!

“而且,梁都漕更不用担心的是:我所安排人接收的这三百万贯购珠之款。我只取其中一百万贯的成本。而另外两百万贯,都会为都漕悄悄存上,并可以随时自己取用。”

一句话,光是向皇帝拍马屁并不难,单独再向朝堂证明业绩也有办法,还有私下里贪污点钱款也是为官常见之道。但是却能像胡衍这番一整套的手脚做下来,却可以将这三件事情都严丝合缝地串联在了一起,既不耽搁拍马屁升官、而且还不影响自己捞钱发大财,果真是不愧是素有朝中小金算盘之称胡沧海啊!

于是,梁子美在这一年的秋赋征收中,勒令各州县的官员,按照前两年的标准,预收后两年的羡余,并且作为本路官员当年磨勘考核的重要标准。一时间,底下官员无不敢全力以赴,百姓稍有怨言,立即进行各种抓人弹压,结果闹得两路民怨沸腾,但都被他以严厉冷酷的手段尽数压了下去。

终于在这年年底,梁子美所负责的河北东西两路的都转运使司,不仅圆满地完成了全年的税赋上缴任务,还引领天下之先,护送价值三百万贯的珍罕北珠与五十万贯真金白银的羡余进京,敬献给天子。

河北都转运使司立即在天下各路漕司中鹤立鸡群。

关键在于梁子美这次进献河北两路羡余的同时,上奏了一篇作得锦簇花团一般的文章,无比崇敬地歌颂了在天子治下的河北大地经济欣欣向荣、百姓富足有余的景象。民众为了表达对于官家的感激之情,才将这些多余出来的这些钱财送到了朝廷。

所以,御史们如果要想对他的这件事攻击,就是在否定如今的太平盛世,就是在否定天子不该接受百姓的爱戴。

首相蔡京很快就对这样的行为表示了高度的赞赏,同时,他还不失时机地在私下里向赵佶进言:各地税赋缴纳到的是外库,只能用于朝廷各项支出。而羡余却是天下臣民对于皇帝的爱戴行为,这些钱可以直接纳入到内库供皇帝个人开支。如果全力褒赏这种进献羡余的行为,就能对全天下各路漕司形成极好的示范作用,这样也就不会担心每年的钱不够花了。

赵佶于是很好地记住了梁子美这样的“大忠臣”。

新年过后,赵佶在大赏群臣、调整宰执班子后,突然发现开封府尹有了空缺。

此时伴在赵佶身边的李彦看到机会,趁着他游园高兴的时候,有意提起了梁子美的曾祖父梁颢和祖父梁适都曾做过开封府尹的事情。

赵佶眼中一亮,高兴地说:“那朕就提拔这梁才甫也来知开封府,岂不就成了这梁家三世尹京的美谈么?”

李彦立即赞道:“官家识才重贤,梁氏累世效忠,此乃我大宋立朝以来前所未有的美事啊!”

赵佶如今做事就讲究一个任性,他在这后苑之中就叫来了翰林,让他立即拟诏:赐梁子美为枢密直学士,回京任开封府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