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海封冻,秦刚要从明水回辽东的话,原来的莱州至耀州的最短航线便走不了了,只能取道登州,从外海走到保州的航线。
秦刚到了登州,正好可以悄悄会见一下岑穰与方腊。
一见到秦刚,岑穰不顾自己现在已经是知州的身份,要与方腊一样要行臣属之礼。
秦刚以不合朝廷礼仪为由劝他,他却慨然言道:“如今的朝廷,礼崩乐坏。官家昏庸,奸臣当道,哪里还有什么朝廷礼仪存在?”
行礼完毕之后又言辞恳切地说道:“我岑穰既读过圣贤书,便就能明白至真之理!当年京城相识,主公就将在下引为知己;之后义乌相见,更是不顾身份尊卑赤诚相见。尔后某于麾下效命,方知主公实乃天命之人!此次登州一行,亲眼目睹主公能以一布衣之身,轻松搅动一路大局。其中手段之高明,古往今来,绝无第二人也!”
方腊站在一边,嘴里插不上,心里实在是无比地佩服:还是读书人厉害啊,同样的效忠之语,自己最多只会说句“生死相随”,但是人家就能说得一套一套的,自己着实是比不上。
秦刚见岑穰如此,便就坦言道:“此次京东东路的布局,既值得信任,又有足够资历与能力就任知州者,唯彦休兄一人。而且听闻你在义乌、宜兴及温州等地推行乡约,政绩斐然,所以要想稳定登州之地的大局,却是非彦休兄不可啊!”
岑穰接过话题道:“也正是当年遵主公之嘱,学习了蓝田先贤吕公所创立的‘吕氏乡约’,与地方缙绅百姓有了更密切的联系,这才真实地感受到大宋士民的真实生存之境。方知这天下二十四路、数百州府,万余大宋官员,竟有大半都是庸庸碌碌之辈,更不用说其中又有多少的贪赃枉法之徒混迹其中。所以这所谓的太平盛世,多赖乡里缙绅相约、百姓相恤,才能支撑得起表面的模样啊!”
“彦休兄的这个官算是做到了实处!官字两张口,古往今来,就是说得太多,做得太少。对上粉饰太平,对下哄蒙拐骗。而要想做一个好官、做出一些实绩,就需要能够真正放下身段,在民间乡里多走走、对百姓的声音多听听,能做到这些的,却是少有人为之!”
“主公金玉之言,在下铭记于心!”
岑穰眼下还是朝廷命官,大家都十分默契地回避了元符太子的话题,尽管这已经是他们之间都已经心知肚明的事情,更是岑穰对秦刚表示臣服的法理依据。同样,大家也绝口不提“京东东路自治”的字眼,哪怕目前所有的决定与计划都是朝着这个方向而去。
与岑穰谈完,对于登州的形势,秦刚就算是完全放下心来。
上次青州一行,他在发觉黄裳对于修道修仙一事的热衷及痴迷之后,硬生生地把自己所有关于后世修仙小说里的各种概念挖出来不少,除了当面的交谈之后,事后还专门修书数封,假托海外游历偶得,将各种修仙概念七七八八地写了不少,寄给了黄裳。
果然,事后从宗泽那里得到的反馈,黄裳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还十分执着地开始进行闭门修行,同时索性就将帅司与州衙里的绝大多数事宜,尽数委托给了宗泽来处理。
换句话讲,京东东路的局面,离着自治也差不了太远了。
秦刚还惦记着辽东那里的事情,问起了可以去保州的船。方腊当即表示:“末将前来赴任时所乘的那艘战舰,因为暂时没有回去的事情,便一直留在了登州。随船的水手平时也帮着这里的水师舰船训练,如今差不多也闲下来了,这次就由末将亲自带领,护送主公出行!”
秦刚看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也就同意了。
舰船次日驶出登州港,看到港口内外却是一片繁忙景象。方腊介绍说,这些都是登州缙绅向明州那里采购的海船,因为其中所缺的都是由四海银行发放的贷款,所以海船都尽数发过来了。眼下都是在忙着聘请水手、组织训练,差不多一个月后,便可开始跑船贸易了。
正是因为这些海船都是打着登州水师的名义,方腊也就名正言顺地将他悄悄带来的四五十名飞鱼军士兵以效用水手的身份安插进了这些船队。
因为要去保州,秦刚的这艘舰船就去掉了大宋水师的旗帜, 改以商船的身份航行。因为本身船速快,又熟悉航线,两天不到便就航程过半。
这天,桅杆上的了望员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前方出现战舰拦截。
秦刚与方腊赶到船头观望,很快就看到了十几艘造型古怪的战舰,船体不大,却显得有些低矮方正,秦刚却一眼认出:“这是高丽水师。”
方腊迅速转身在指挥台开始调遣船员就位应战,弩机、旋风炮等装备很快就被一架架地拉上甲板,沿着船舷两边各自排开。
“武器不必太担心,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次船上的人手少了一点。”方腊略有遗憾地说道,转而低声说道,“这过在这船的尾舱那里藏了一门火炮,万一真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轰他们个出其不意!”
“哦?看来赵都司对你倒是舍得出本钱的嘛!”秦刚看了看方腊。
“也不是,其实飞鱼军现在的每一艘战舰上都装备了一门火炮备用。只是军规限制,非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能启用。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过让我们打开炮口舷窗的机会。”
很快,高丽水师的船只已经迫近了,能够听得出他们的人正大声喊着宋语,要求他们停船接受检查。
“告诉他们,我们是宋船!不接受检查!要他们让开!”方腊冷脸命令道。
看到拦截无效后,高丽战船开始包围了过来,它们的船身虽然低,船体也小不少,但却是胜在数量多,而且速度很快,方腊尝试了好几次,也甩不开它们。
高丽战船已经发射了两次警告的箭只,看到秦刚不愿躲进船舱,方腊拿了一面长盾守在了他身旁,并直接发布指令:“左转,先将左舷的那两艘船解决掉!”
宋舰突然向左行驶,迅速接近了那边的两艘高丽战船,紧接着左舷之处的弩机与旋风炮纷纷开动,枪杆一般的弩箭与碎石弹呼啸而起,在熟练的射手瞄准下,命中率竟然高达八成,甚至直接击破了那边高丽战船上的船帆与部分船板,而那两条船上的高丽士兵也是伤亡严重。
“右转,满舵右转!所有人换边,做好准备,进攻右边敌舰!”
宋船突然开始向左倾斜,划出了一道显着的弧形尾痕,迅速改变了方向,开始冲向右边的高丽战船。在此期间,迫于人手不足的宋船上的水手与士兵,便齐刷刷地再次跑向右舷那里,开始操作起那边的弩机与旋风炮,并紧张地进行上弦及瞄准工作。
舰船到位,立即又是一阵标枪与石弹的攻击,再次重创这边的几艘高丽舰船。而在这样的距离之上,高丽士兵所能反击射出的箭枝,大多数都落入了海中,偶尔几枝到达甲板上时,也都已经变得软弱无力。秦刚甚至还伸出手去直接打落了好几根。
不过,这两轮宋船的攻击结束之后,剩下的高丽战船却分别从左右及后方包围了上来。
方腊依旧很镇定地下令:“所有人分两拨,准备两边投弹!”
甲板上拖出了一箱箱的轰天雷,并且开始在中间点起两排用于引燃引信的火把。还是刚才负责弩弓与旋风炮的船员们,再次集中起来,开始各自取了轰天雷进行准备。
两边的高丽战船开始不断接近,由于宋船较高,他们也放弃了几乎没有效果的弓箭攻击,开始准备要抛出飞勾实施登舷作战。
双方距离进入数丈以内,大家都能看到彼此狰狞愤怒的神情。
“投弹!”
方腊一声令下,所有船员开始镇定有序地从中间的火把那里点燃手中的轰天雷引信,然后立刻开始向两边助跑,待冲到船舷后,再居高临下地将手里的轰天雷准确地投到前面的高丽舰船甲板上。
“咚咚!咚咚咚”地一阵撞击之声后,绝大多数手雷准确地扔进了对方的舰船甲板上,不过三四息之后,连接不断地爆炸声开始陆续响起,火光与烟雾四起,令人恐怖的爆炸声开始此起彼伏,那些原本要准备进行接舷跳帮的高丽士兵们,竟有大半人直接被炸死炸伤、剩下的则都被这从未听过的爆炸声吓傻了。
看到主动攻击效果很好,方腊暂时放下了要动用船尾火炮的念头,继续下令:“准备进行第二轮投弹攻击!”
就在这时,一艘稍远的像是高丽旗舰疾驶至前方,并打出了求和的旗帜。
“让他们旗舰靠过来,其余的船离开一箭之地!”秦刚示意可以,不过因为高丽战舰实在太多,还是小心点没错。
高丽舰队表示同意,很快只有他们的旗舰慢慢地靠了上来,而船上的所有高丽士兵,都空着手、不持武器列队站在甲板上,以示他们的诚意。
高丽水师的船身低,只能由宋船上放下舷梯,才让对方的一名将官带着另一名士兵爬上来。
高丽将官上了船,态度十分地客气,竟然是用宋语问:“敢问贵船主人是否姓秦?”
方腊甚是惊讶,更加警惕地拦在前面反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胆敢拦截我船?”
对方却是眼尖,一下子就盯上了方腊用身体挡住的秦刚,只是用眼神紧盯着并等待秦刚的回答。
秦刚有点猜到了什么,伸手拉了一把方腊后,微笑着说道:“在下确实姓秦,敢问你方主帅是谁?”
对方一听,却是立即跪下磕头道:“小的是高丽太子帐下水师都巡检,有缘曾听得太子殿下讲过大宋秦爵爷的战功,今日海上相遇,前面皆是误会。但是小的看到一艘商船竟能如此地训练有素,而且刚才又见着了声如霹雳的神威武器,便知此船一定是秦爵爷麾下,更赶紧前来拜会,望秦爵爷宽宏大量,原谅小人的鲁莽之罪!”
秦刚哦了一声,问道:“你既在太子帐下听令,那在这片海域做什么?你们太子现在又在何处?”
“因太子殿下奉旨在宣州监督别武班水师,驻守身弥岛。太子殿下说这个季节里,辽海封冻,宋船多会走这片海域,便命小的带船在此多作巡逻,遇上宋船也好打探爵爷的踪迹。今天竟然让小的得幸瞻仰天颜,恳请秦爵爷随我前去身弥岛,与太子殿下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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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好,你前面引路,我也想见一见太子了!”秦刚点点头。
身弥岛是高丽国北方最大的岛屿,属宣州管辖,实际距离他们要去的保州也不远。
待得高丽将官回到他们自己的船上后,秦刚这才对方腊解释道:“这高丽王太子既然是去宣州、定州北巡,那他一定与保州那里联系过,知道我最近要回辽国,而且在这个季节只会走这条航线。”
高丽人,方腊从前只是听说过,但是看到对方的士兵对自己主公如此恭敬的样子,方腊立刻也变得自信了起来:“好的,不过就看他们这些矮趴趴的船,也不像是能够威胁到我们的样子。”
“那你可不能小瞧,这高丽人的造船技术还是一流的。你须仔细瞧瞧,这种船只的结构相当坚固,其用意本就是用放弃远航性能为代价,而专注于近海战斗,其短途速度、灵活度与坚固度都十分优秀。今天只是这些水兵不懂作战,其实他们如果细细琢磨一下双方的利弊,让这些船只上的士兵都躲入甲板之下,坚持逼近之后,采用撞击甚至火攻的方式来围攻我们,估计就该逼得你要拉出火炮进行防守了吧?”秦刚站在船头,指着前方带路的高丽战船向方腊分析道。这些高丽水师的船型,正是三四百年后大放异彩的龟船前身。
方腊经此提醒,倒也立即住了口,仔细地琢磨起自己如果要真正与对方进行对战之后的策略细节。
高丽水师那边已经放回快艇提前回岛报信,正在大家进入身弥岛港口时,远远的码头之上,已经看见了激动迎来的王俣本人,一看到下船的秦刚,王俣便立即让周围所有的人都退出二十步以外,直接上前紧紧地拉住秦刚之手:“徐之兄,想煞我了。王姊自辽东回来告吾喜讯之后,小弟就一直想寻机会见面。只是一直得不到机会可以离开开京。近来北方边境不宁,小弟正好有一支水师在手,这才向父王请命来到此地。却不想还真是被我在这里等着了徐之兄。”
见王俣说得情真意切,秦刚也感慨地说道:“之前在辽阳府,承蒙长公主鼎力相助,本应亲赴开京一谢,只是眼下秦某处境复杂、身不由已,还望世民兄多多鉴谅!”
“诶!我早知徐之兄有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能,各种阴谋诡计,哪能撼动了你一丝半毫。这大宋视你为弃履,转眼前你竟然便成了大辽一方雄帅,实在是让小弟仰慕之至啊!走走走,这身弥岛虽然苦寒,我那大帐还能遮风一坐,我们兄弟俩对酒把谈,不醉不休!”
王俣拉着秦刚之手,又令其他人帮着去招呼他的随从。秦刚便就让方腊自行跟去,但是游珍等人却是坚持跟着秦刚,寸步不离。无奈之下,只能请王俣理解,就带着这些护卫一起来到了太子大帐后,尽数守在了帐外。
待大帐中只剩他们二人时,王俣却严肃起来问道:“数月前,耽罗岛被流求人攻入,我们高丽前去救援的水师也被打退……”
“耽罗是我取了!”秦刚十分干脆地承认,“我的根基在流求。此岛正好卡在我北上东进之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恕小弟直言,此番相见,徐之兄的王霸之气似乎多了不少!”王俣似乎颇有微辞,“曷懒甸本有归附我高丽国之意,耽罗国也本就是我高丽属国,内归也只差一纸之约罢了,为何却都阻于徐之兄之手?”
“世民啊!你这太子也做了几年,差不多今年该继位了吧!”秦刚记得高丽与女真人的曷懒甸之战的次年,其父王颙便就驾崩,所以就推断出,王俣继位的时间就在眼前了,“若为一国之君,便当庇护一国之民,你可知这高丽国的祸福关键却在哪里?”
王俣先被秦刚前一句话说得甚是徨恐,要不是现场只有他们两人,都要跳起来去捂他的嘴了,但在听了后面一句后却是陷入了沉思,然后缓缓地说:“可是强军富民?”
“强军富民?”秦刚不由地笑了,“那是野心臣子用来糊弄君主的万用理由。所谓的强军,会成为他们控权甚至谋逆的助手;所谓的富民,最终财富的流向多半是他们自己的口袋!高丽本为华夏之藩属,本来就卡在大宋与大辽的博弈对抗之中首鼠两端,但这并非高丽可以‘左右逢源’的理由。其真正的原因反而是在于:高丽过于弱小,无论它是坚决倒向宋辽中的任何一方,都无法改变宋辽两个大国当前的对峙局面,这点,世民兄可还认可?”
“徐之兄说的甚是。”王俣不得不承认。
“高丽国内,山多地少,民穷凋敝。若定国策,当以精兵守土为要,岂有养军拓疆为重?”
王俣继续默然。
“世民兄与我一见如故,今又不以太子之尊,重我兄弟情意,我也投桃报李,有一句真言相劝:高丽身处大国之间,其祸福关键便就是认清现实,摆正自身地位。切勿好大喜功,被权臣迷惑,这会酿成高丽之祸也!”
“尹相也是一心为国……”王俣知道秦刚所说的权臣,就是指当前的高丽宰相尹瓘,于是便讪讪地为其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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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好心,未必办得了好事,更不说其本心,只是为了谋取个人功绩与私利而已!”秦刚断然道,“我知这尹瓘之前进言,举国之力创立‘别武班’。据说高丽境内凡二十岁以上的男子,除了科举中举之人以外,皆被动员征用,自朝廷武班至各镇、府军人进行不分四季之训练。试问以你高丽国力,能经得起多长时间的这般耗用?”
王俣听得颇为心惊,因为这“别武班”一事,乃是高丽去年十二月所商定之事,其诸多细节都只有朝廷中极少数重臣所知,现在却被秦刚轻描淡写地说出,他也不敢对此否认,只能低头倾听沉默不语。
“前年我以辽东铁骑东巡曷懒甸,想必高丽定州边军早已上报铁骑之强盛,但以此强军之势,去年二月与女真人于活涅水一役,终以惨胜而南北定界。这其实是大辽作为宗主国挡在了高丽之前。再看世民兄引以为豪的这支水师,今天我可只是一艘商船,你问问你的都巡检所带的十几艘战舰,可曾讨得什么样的便宜?”
“那是遇上了徐之兄……”
“世民既以吾为兄,那就要切记为兄之言:就在今岁,你将登位为高丽王,高丽为小国,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
“大宋与大辽,都可容得下高丽在这其间左右徘徊,但是却不可以允许你做出不切实际的拓土扩疆的美梦。”
“宋辽同为华夏一脉,不过南北分治。于高丽而言,事辽还是事宋,不过是同株树上择良枝而栖。可是若是想自行展翅高飞,则要好好地掂量自己的实力而定。”
听了秦刚的淳淳之言,更是暗惊于对方预言自己今年继位的笃定态度,王俣最终还是听进去了,并立即表示会听从秦刚的劝告,尽快回到开京,静观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