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肉的猫头鹰 作品

第607章 救赎之日

在连光芒都无法进入的深邃,万年不化的坚冰静静漂浮。

这些或黑色或深蓝的坚硬固体重复着永无止境的碰撞,奏出叮叮当当的杂音。

没有任何船只能穿越此番绝地而平安达到彼岸,今日驾临的小船,还是两百年来第一位访客。

无名的舢板起起落落,没有风的帮扶,其本身亦没有强大的动力,只有一把破破烂烂的船桨。

可以说,这支比圆木精细不了多少的“船只”,几乎是摩擦着冰面在前进。

但它又能够被称之为本世纪最伟大的船只之一。

因为它注定要被载入史册,供后世的学者传颂不知多少年月。

因为,地球的希望,就站在这艘“船”的两端。

……

“那是很久之前了。

我从未想过,除我以外还有别的同胞侥幸从那场灾难中存活。”

天之主眺望着冰海无边的尽头,看破一切的双目在蜿蜒的黑色轮廓上驻足,感叹着过去。

“畸变毁灭了文明,也给了生命存续的希望。

太多太多的生物被扭曲,我从那些混沌走狗的大脑里得到了必要的知识,补全了我对我沉睡后世界数千年里的动荡和纷争的认识。

也获悉了文明最后的终局。”

舢板另一端,年轻的旅客被天之主低沉的语调吸引,也朝着那散发着不祥的黑色山脉投去了视线。

祂调动着尚且滞涩的大脑,试图从中寻找和天之主感慨相吻合的回忆。

“那里,原本是墨尔本大剧院,也就是维多利亚艺术中心。”

形似某种大型生物上肢骨骼的焦土上,有弯曲的钢筋残留。

周明瑞努力伸长脖颈,尽管当今祂的视力早不会被身体结构的极限所限制,祂也还固执地保留了昔日身为凡人的习惯。

可惜的是,祂看了又看,哪怕快要将那片平平无奇的荒芜景色深深烙印至祂不可侵犯的灵魂深处,祂依然没能找到能证明其往日辉煌的线索。

在最无情浪潮的冲刷下,那些熟悉的早已随风,烟消云散。

“我和祂就是在那里见面的,第一次。”

悻悻收回目光,转过头,周明瑞看到了一双静如死潭的双眼。

祂在等待下文。

“墨尔本。”

一望无际的冰楞有了融化的迹象,升起的太阳吞没了最远处的深黑,山脉的尖端燃起烈火。

“祂是澳洲人。”

在血肉燃烧的噼啪与灵魂惨叫发出的嘶吼中,天之主的声音微不可闻。

“是祂通过信使主动找到了我,要和我单独见上一面。”

攀登天际的太阳顿了顿,这代表着某人的映射忠实折射着属于本体的光芒,就连叹息的间隔都分毫无差。

“那时我已经杀死了‘黑暗’和‘节制’,正准备讨伐‘死亡’。

收到信那会儿,正好是庆祝新年的晚会,列奥德罗和奥赛库斯就在我的身边,还有大蛇和梅迪奇。

祂们都劝我无视,认为这不过是‘恶魔’的又一次阴谋。

但我能看得出来,那些文字,我一知半解,只能靠猜测来揣摩大概意思的俚语,绝对是上个文明,我们的文明的产物。

扪心自问,我动摇了。”

“近乡情怯?”

舢板愈发靠近冰海的中心,明亮的火海紧紧咬在身后,扔掉只有装饰作用的船桨,周明瑞若似不经意的问道。

“不。”

天之主卸下了面具,神爱世人式的悲天悯人从祂的脸庞脱落,暴露出凡人的懦弱和痛恶。

“那一瞬间,我起了杀意。”

船上的另一名客人猛然一惊,尽管天赋异禀,周明瑞也没能完全掩住情绪的波澜。

或是刻意,亦或是真的措手不及,总之,与天之主相提并论的另一位伟大神祗,在此刻表达了惊骇。

方才这番自曝,即使在“诡秘之神”的记忆中也不曾出现。

那封来自深渊的信,“诡秘之神”自然看过,甚至祂也是当初给予天之主意见的当事人之一。

但天之主彼时思维的争斗和抉择,如此细节,祂确实从未知晓。

周明瑞惊讶地眨了眨眼,祂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次不同非凡的体验。

天之主,正在主动揭开祂最深处的伤疤之一。

祂不会去问为什么,就像天之主在战斗中总是对祂托以无所保留的信任一样。

祂只是默默投去了眼底的平静,用这份寻常来安抚世上最高明心理医生伤痕累累的心脏。

“可你放过了祂。”

“是的,我放过祂了。”

天之主重复着。

“我放过了祂,徇情枉法。”

没人能够得知天之主和缔造“深渊”的“恶魔君主”到底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就连当初的“诡秘之神”也只知道:天之主深入“深渊”单刀赴约归来后,原本肆虐三大陆的恶魔几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只剩些许不成气候、毫无理智的野种游荡。

而“恶魔君主”法布提,更是最后一位被天之主驱逐的古神,也是唯一一位幸存,侥幸保全权柄和灵肉的。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存在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但就结局来看,无疑是天之主铁面无私,审判了无药可救的罪恶。

“……事实上,我从未对祂真正出手。

尽管祂早早抛弃了对人类身份的认同,无恶不作、杀戮成性,我也没有真的把祂摆到敌人的位置。

我不想,也做不到。”

语出惊人。

若此处的谈话暴露,让外人听了去,恐怕饶是最虔诚的神仆也会对心目中的泥塑产生一瞬的质疑。

这是不可避免的。

孤独是极为恐怖的,可以想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中,一个筋疲力竭的旅人看到另一位同类时激动难以的心情。

也能够想象,一个不够成熟、不够铁腕的领导者,在艰难抉择时的挣扎。

他们都不是天生无情的统治机器,这些仓促登台的龙套,缔造了看似伟大的事业,可又有多少是被逼无奈的不得已而为之。

此中辛酸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言说一二。

虽然继承了“诡秘之神”的记忆和遗志,周明瑞也从未将自己放到和昔日那位殉道者一般的高度。

祂无时无刻不再提醒自己,要铭记真正的自我。

祂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符号的克隆,祂是活生生的独立个体。

有些事,远不是观看一两段无比真实的影响,就能大言不惭、高谈阔论的。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

距离“深渊”中心越来越近了。

周明瑞知道祂们此行的目的:不是妥协,也不是拯救。

早在同“福生玄黄天尊”的战斗最终,祂们便达成了一致。

那时“上帝”也在,据这位天生支柱的说法:在污染中浸泡了数以千载年岁的法布提,远比罗塞尔之流的状况来的严重。

就连漂泊屏障与外太空夹缝的“门先生”伯特利·亚伯拉罕,被拯救的可能也远远超过“恶魔君主”。

这一次,祂们不再是拯救者……

“……一次,谈话。”

回忆伴随着悲伤涌上心头,模糊的色彩蒙蔽了太阳的眼眶。

天之主第一次登陆“深渊”时,那里还不似现在这般。

彼时的“深渊”与其他大陆相比,虽然生存环境恶劣,却不见多少“恶魔”途径的污染,更多是成年累月血肉堆积留下的恶臭腥味。

除此之外,这里与其他地方,也没有多大差别。

甚至过分的讲,所谓“深渊”也不过是脏乱了一些。

那是个混乱的时代,精灵、巨人、血族,当初号称最文明的几大类人种族的领地上,血腥暴力每一天都在上演,远不是现在和之前的人类能够想象的。

“深渊”之所以成为“深渊”,还要从天之主拜会“恶魔君主”之后说起。

“……收到来信,我设法说服了手下的天使之王,还有……你。”

在天之主的声音中,周明瑞听到了一种祂从前所未听到的东西。

自责。

“我认为,法布提的态度已经通过信件表达的很清楚。

那些词语绝不是吞噬几个旧夜人类灵魂就能掌握的,‘恶魔君主’很可能和血族的始祖莉莉丝一样,都是通过一些未知手段挺过了大灾变,有历经疯狂消解的过程,最终才恢复理智的旧人类。

这样的例子在当时不算少见。”

太阳掰着手指,头埋在发丝制造的阴影里。

“莉莉丝、苏尼亚索列姆、法布提,奥尔米尔也勉强算是。

还有许多不够真神位格,但达到了神话生物层次,生命长度被拉宽到千年为单位的个体。

祂们中不乏旧夜时代最后的亲历者,剩下的则是那批难民的子嗣。

至于安格尔威德、弗雷格拉之流,这些更多是幸运的畜生,依靠繁衍本能实现了粗糙的自我净化。

总之,在当时的我看来,法布提既然敢邀请我,一定是认识到了我们的本质,也认清了双方实力的差距。

祂或许在旧夜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可这也意味着,祂绝不像奥尔米尔,祂是经历过旧夜完整的文化教育的。

祂绝对明白,什么叫做审时度势,什么叫做合理利用手上的筹码和优势。

更不用说,祂是‘恶魔’,在玩弄人心方面,祂才是宗师他泰斗。”

“所以你心甘情愿被祂利用,从一开始就给了祂豁免权,默许祂逃脱审判和死亡?”

天之主迟钝地点了点头,面露羞愧。

“没错,我从未想过要杀死祂。”

“那苏尼亚索列姆呢?”

周明瑞忽然来了情绪。

或许这也是“诡秘之神”一直深埋心中,却从没有机会开口问出的。

作为同根同源的真正同胞,窃取了其胞弟身体的贼,一个谎话连篇的背叛者,周明瑞从来没能真正放下对精灵王的愧疚。

“那不一样。”

天之主抬起眼皮,正色少许。

“我对苏尼亚同样宽容,我从未想过站在胜利者的位置,高高在上的对祂发号施令,肆意摆弄祂的命运和祂……不,你们的同族。

是祂自己选择了死亡,为了自己,也为了族群的骄傲。”

盯着天之主看了一会儿,周明瑞微微颔首。

见好友没有继续咄咄逼人的态势,天之主继续了回忆。

“后来,我登上了恶魔之国的本岛,和我们预料的都不一样,法布提没有把自己的都城设立在祂曾经的故乡——澳大利亚。

不是悉尼,不是阿德莱德,更不是布里斯班和墨尔本。

祂选择了所罗门群岛。”

目视着周明瑞渐渐控制不住的惊讶,天之主忽然微笑,语气轻快了几分。

“在我们的时代,祂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

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对于法律的态度虽然淡漠,却也保持了最基本的畏惧心理。

和你我不同的是,祂没有过正式的工作,总是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靠打零工和申请救济金过日。

这也注定了祂的性格跳脱。

在莉莉丝经营族群,阿曼尼西斯卧薪尝胆,你因为负罪感而消沉的时候,祂最先想到的竟然是祂终于抽中了头彩。

祂的爱好,平淡生活中为数不多能给予祂快感和乐趣的东西——神秘学,竟有一天降临了现实。

祂把自己重获理智,真正掌控‘恶魔’力量的那一天称作:神眷之日。

而造成这一切的灾难,祂认为则是足以媲美上帝创造世界的伟大时刻。

祂把自己的都城放在了和传奇之王、上帝神选所罗门同名的岛屿。

祂自称是神的代行,时代的主角。

祂口出狂言,说:祂乃是那君王的刀兵,是要统领万军之军。”

听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在不知多少年前发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志,嘴角颤动着,周明瑞口腔里干巴巴地,不由发出一声苦笑。

看着老友复杂的神情,天之主默契地没有用‘观众’的权柄去解读。

可饶是如此,祂也品出了几分味道。

是悲哀,是会想到过去的无奈,还是意识到再也回不去,对往日无忧无虑的天真时光的留恋和悼念。

或许都有。

当初法布提对自己讲述心路历程,也露出过类似的表情。

经历岁月和现实的残酷打磨,作威作福、称王称霸一千多年的“恶魔君主”也终于意识到:

祂曾甘之如饴的灾难,从不如祂想象的一般美好。

种种,种种,不过祂的一厢情愿罢了。

……

“然后呢?”

花了几秒钟调整情绪,周明瑞拾起搭在船边的船桨,将这根烂木举起的过程中,腐烂的朽木本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骨骼的苍白取缔了嶙峋的棕色粗糙,完美的曲线从修长本体的顶端生长,蜿蜒缠绕着形成犄角般的样式。

手持权杖的无形无相之主号令冰海退去,呵斥意图冒犯的污秽,使那通往地狱的大门洞开。

祂俯瞰深不见底的黑暗,不见方才优柔。

“没有然后了。”

天之主掸掸尘土起身,脑后日轮浮现。

“在所罗门岛,我们放歌纵酒,我们忘乎所以,祂与我讲祂的风光和得意,也把我当作陌生的神父衷心忏悔。

祂不过是一个误入了残酷时代,又不幸饱受侵蚀痛苦的孩子。

祂很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正意味着什么,也曾试图补救。

即使在最大的痛苦降临,也依然恪守着诺言……

这一切,早该结束的。”

斗转星移,落日熔金。

在渐渐浑厚滚烫的赤红之云下,不着黑甲的煞星挥起熊熊火剑。

无可比拟的温度释放了绝对的威势,无数从黑暗中扑出的怪物,飞蛾似的,尚不见真正的剑锋,就已消融在恒星怒火的余波之中。

就连早早逃亡于此的“神孽”和同样受难多年,现已无法自控的“被缚之神”临死前的绝地反击,也没能掀起可观的波浪。

所有针对绝对权威的挑衅都消弭在了无声无息之间。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刚刚还多愁善感的男人,只是面对传出若有若无哀嚎的洞穴,聆听着其中的懊悔与绝望,完美坚毅的面庞如同石塑,不见一丝动容。

祂闭上了双眼。

“我的朋友,我来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