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苹果 作品

第一三八四章 进退(二合一)

战斗在极寒的凌晨时分结束,战斗的结果毫无悬念。桓谦的想法是对的,只可惜他遇到的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不光是武器装备上的强大,更是在谋略上更胜一筹的对手。

李徽在决定以轰炸城池的方式逼迫对手的时候,便已经考虑到了多种可能性。其中便包括对方孤注一掷袭营的可能。所以在斥候探知对方出城的消息之后,李徽的第一反应其实便是对方要进行反扑。更何况对手是桓谦这样的名将,李徽断定他会做出这样的决断。故而才能迅速的按照其中一个战斗的预案布置兵力,进行阻击。

事实上,在明日便要攻城的决策之下,东府军的大营兵力已经增加到了五万余人。陶定临海郡的一万兵马会同郑子龙的一万水军已经增援上岸,便是为了最后的总攻。桓谦没有攻击大营正面是正确的,因为在大营正面,有更多的兵马和火器的防御,因为前营有大量后撤的火炮需要保护。若是攻击前营,他们会败的更快。

两营侧翼其实只各有一万兵马加上周澈的侧翼骑兵防守而已。即便如此,在强大的火力打击之下,对方还是迅速的溃败。这当然也和这几天东府军队守城兵马的轰炸和威慑导致对方心态的濒临崩溃有关。

至于桓谦之死,李徽虽然颇为唏嘘,但却也并不觉得意外。桓谦连续失败,做出这种孤注一掷的举动,其实便是没打算活着回去了。李徽得知他率兵马直奔北固山而来,便下令放他们上来,加以规劝和开导。否则,以北固山的险峻地势,桓谦和他的四百亲卫半路上便会被全部射杀。

这些年,李徽目睹了诸多熟悉的人物的陨落,心境其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除了罪大恶极之人之外,李徽总想挽留住一些人。在李徽看来,那些都是自己的故人。就像挽留住自己飞速流逝的青春一样,李徽不希望桓谦这样的人死去。

这种心态很微妙,或许是随着在这个时代待的越久,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和遗憾之后产生的某种悲悯的心境。他本想和桓谦好好的聊一聊,最后放他离开的。可终究没能拦住桓谦的纵身一跃。

虽然唏嘘惋惜,但李徽并不会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之中。当此乱世,人间正道便是沧桑,没有时间去感慨,没有时间去惋惜。生于世间,只能不断的向前走,不管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你都被裹挟在某种洪流之中向前,无法回头。

天亮之后不久,战场打扫完毕,战果基本统计出来了。昨夜一战,三万余荆州兵马死伤逾七干余,降者上万,其余全部溃逃无踪。东府军亦有伤亡,昨夜混战,东府军死伤干余人。但相较而言,这点死伤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李徽派人在北固山下方的江流水湾之中找到了桓谦的尸体。桓谦摔在水下的礁石上,骨肉寸断,应该当时便毙命,并未经受太多的痛苦。李徽命人将桓谦的尸体收敛,让朱超石朱龄石两兄弟带着桓谦的尸体前往京口城下劝降,并送还尸体。

然而,朱超石和朱龄石率军抵达京口城下的时候,发现京口城中的剩余守军已经全部撤离。城头有伤兵举着白旗摇晃投降。

昨夜桓谦大败之时,桓伟没有丝毫的犹豫,带着城中数干兵马已然撤离的京口逃往京城。此刻京口城已经成为一座空城。

这并不出乎李徽的意料。桓谦袭营失败,京口便注定不保。就算桓伟不逃,今日也必被攻破城池。

上午巳时,随着东府军兵马大量进驻京口,周澈率领骑兵在方圆十余里之地进行搜捕,并将所有京口所属的官道隘口寨堡屯兵所全部清理占领之后,京口正式为东府军所占领。这也是徐州势力第一次占领江南重镇。虽则之前有很多次机会占领京口,但李徽都没有这么做。此番算是跨出了重要的一步。

……

京城,京口被东府军占领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

正月初三日傍晚,天色阴沉,气温寒冷。台城上朝的钟鼓声轰隆隆的敲响,京城所有官员都匆忙赶往大殿之中,因为在楚王桓玄的建议之下,一场紧急朝会即将召开。

昏暗寒冷的太极殿中,司马德宗耷拉着脑袋坐在宝座上,神色有些呆滞走神,心不在焉。在宝座侧首,一张大椅上,桓玄阴沉着脸坐着,年轻的脸庞上带着和年纪不相称的阴鹫之色。他皱着眉头看着乱哄哄的吸着冷气走进殿中的群臣,似乎为这帮人的懒散和缓慢而感到极度的不满。

上百名官员陆陆续续的进了大殿,他们本来还在享受新年的假期,却不得不在大年初三的傍晚便被叫来参加朝会,许多人心中都很不满。但看到桓玄的脸色之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纷纷静静肃立,让太极殿很快变得如死一般的寂静。

“诸位,今日请诸位上朝,是因为有一件突发的重大事件,不得不请陛下临朝,请百官前来商议。我想,诸位已经听到了消息了吧,徐州李徽反了,率东府军攻下了京口。桓谦战死了,四万守军折损过半,桓伟收拢残兵刚刚撤回了京城。京口已经为李徽所据。具体情形,桓伟,你可向陛下和百官传达。”桓玄缓缓开口道。

灰头土脸的桓伟出列躬身,他的头上还缠着纱布。凌晨逃出京口之后,他于傍晚时分刚刚逃回京城,向桓玄禀报之后,便被桓玄拉着进宫召开朝会。

桓伟将京口之战的情形详细向所有人禀报了一番,倒也没有添油加醋歪曲些什么,只是将东府军用火炮轰炸城池的情形,以及桓谦最终决定殊死一搏袭营的情况如实禀报。但即便如此,百官们还是发出抽气之声。他们完全无法想象,东府军用火炮轰炸全城,轰的城中守军无处藏身,摧毁了大量的房舍和物资的情形。

“陛下,诸位大人都听的清楚了吧。京口已经被李徽率军攻克了。京口一失,京城以东门户大开,东府军可旦夕抵达京城,危险已经迫在眉睫。故而,今日请陛下临朝,百官于此,商议对策。此乃急迫之事,不得不速速议决。”桓玄站起身来,大声道。

百官嗡嗡议论,却没人出头说话。

桓玄皱眉,心中不满。咳嗽一声道:“看来诸位还没有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我再说一遍,李徽起兵造反了,诸位是否还在醉酒之中,尚未清醒?”

一人出列道:“陛下,楚王。此事确实颇为严重。朝廷当即刻拿出对策,以免事态扩大。徐州李徽坐大多年,本该早予处置。如今悍然起兵,威胁大晋社稷,岂能纵容。臣以为,当即刻下旨诘问其目的,调集大军予以弹压为要。”

另一人出列附和道:“是啊。那李徽多年来不遵朝廷之命,不朝不拜,反相早露。今起兵造反,并不令人意外。其行为倒有当年苏峻王恭之态。今楚王除奸,我大晋正复兴欣荣之时,怎容其作乱。宜早决之,铲除为要。”

这两人说罢,群臣撇嘴斜眼切切而语。这两个家伙说了等于没说,说的全是废话。

不过桓玄倒是很高兴,今日他召集朝会的目的便是要将李徽的行为定性,上升到造反的高度上。由此便可将自己和桓玄之间的事情,上升到朝廷和李徽的矛盾,更便于行事。

“陛下,二位大人所言甚是。李徽已是我大晋逆臣。其起兵的目的便是要亡我大晋,颠覆社稷。臣也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既然如此,便是我大晋公敌。故而臣的建议是,朝廷当即刻下旨,痛斥李徽谋反。昭告天下之人,共同讨伐李徽反贼。即日起,朝廷当全力调集兵马物资,集结各路兵马剿灭李徽。请陛下即刻下旨行事。”桓玄对宝座上的司马德宗大声道。

司马德宗坐直了身子,陪着笑脸道:“楚王何诸位说的都很有道理。如果李徽起兵谋反,自不能姑息。不过,朕有些事不太明白,不知楚王和诸位能否替朕解惑?”

桓玄皱眉道:“陛下有何疑惑?”

司马德宗咂嘴道:“朕有些不明白。那李徽本来好好的,这么多年来虽然和朝廷有些隔离,但也从未有过不敬朝廷之意。更别说悍然起兵了。他早不造反,晚不造反,为何此刻突然起兵造反?”

桓玄沉声道:“陛下何意?贼子造反,还分时辰么?其心如此,时候到了,自然便反了。”

司马德宗沉吟道:“可是,朕怎么听说,他们这次起兵,是别有原因呢?听说有人设局陷害青州别驾周澈,拿了他的妻儿意图诱捕周澈,结果事情败露了,还不肯放了周澈之妻。终于惹的李徽起兵。桓爱卿,这件事你可知否?”

桓玄眉头紧皱,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司马德宗提及此事作甚?倒像是要唱反调问责于自己。只是他说的颇为委婉。

事实上,诱捕周澈的事情众人皆知,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当着桓玄的面提及此事。司马德宗的意思,莫非是在点明此事。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了。

“陛下是听谁说的这件事?本王怎么不知道?诸位大人谁知道此事?”桓玄呵呵笑道。

堂上群臣听了桓玄此语,尽皆默然。有人心中顿时冒出一个词来:指鹿为马。如此众人皆知之事,桓玄在朝堂上却公然否认,那似乎是在故意为之,测试谁敢同他唱反调,测试他的权威一般。

司马德宗似乎没料到桓玄会否认,他有些紧张。咳嗽一声道:“朕也是道听途说,倘若没有此事,那便罢了。倘若真有此事,朕认为,应该将那女子放了。对李徽,朕认为还是以安抚为主,不必大动干戈。我大晋经不起征伐了,朕认为李徽也无反叛之心。他若有反叛之意,早就这么做了。”

桓玄瞠目看着司马德宗,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这个被自己轻视的大晋皇帝,今日居然公然和自己唱反调。自己已经给李徽的行为定性了,他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反驳自己的话,不顺从自己的心意。

“陛下之意,是臣等多事了?李徽攻下京口乃是事实,桓谦死于他手,倒成了忠臣不成?”桓玄语气冷厉的逼问道。

司马德宗忙道:“桓卿误会朕的意思了。朕的意思是,李徽确实犯了大错,但未必是想要反叛。当然,这只是朕的看法。楚王和诸位若觉得有必要伐之,朕也是同意的。朕只是担心,一旦定性为造反,便没了回旋的余地。逼着李徽没有退路,便只能不死不休了。朕实在不忍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罢了。桓卿要伐之,朕自然也不反对,但是朝廷如今的兵马,未必能够战而胜之,朕只是希望事情不要弄的不可收拾罢了。各退一步,各留余地,或许更好。”

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司马德宗以如此清晰的思路来分析这件事。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司马德宗木讷愚钝,智力低下,不足为谋。但今日的司马德宗却让他们颇为惊讶。原来那个被视为白痴的司马德宗,也已经不似从前了。

桓玄沉吟着。今日的意图遭遇了司马德宗的反对,看来已经落空。虽然自己掌握着大晋权柄,但是强行无视司马德宗的意见而行事,会给自己带来一些不必要损害。

况且,司马德宗的话中之意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似乎是在告诫自己,若是一意孤行的话,就算他同意将李徽视为反叛,同意昭告天下举国用兵进攻李徽,也未必能够取胜。到那时,反而将事情弄的没有退路。

桓玄眼下心中其实颇为矛盾。一方面他不肯就此善罢甘休,想要和李徽死磕下去。毕竟桓谦之死和京口大军以及水军的损失巨大,已经让桓玄极为愤怒。此刻若不找回场子,自己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但是,另一方面,京口如此迅速的被攻下,给了桓玄极大的震慑。听了桓伟的禀报之后,桓玄更是心中胆寒。若说之前,桓玄还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和东府军一分高下的话,眼下桓玄则毫无信心了。

京口被攻下了,门户已失。水军遭受重创,已经难以封锁大江,无法阻止东府军增兵。而东府军在京口水战和攻城战中展现的雷霆之势着实令人胆寒。桓玄对战胜李徽已经失去了信心。虽然桓嗣在得知桓谦死后立刻要求率军进攻京口,但正是因为担心不敌,造成更坏的结果,桓玄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今日桓玄之所以要召集朝会商议此事,其实便是他焦虑和信心不足的表现。他希望朝廷将李徽打成反叛,这样便可绑架上下一起对付李徽,而将这件本来是私人的恩怨上升到国家层面。这其实也是一种弥补的方式。

眼下的情形,桓玄不得不多做一番考虑。今日陛下说的这番话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以司马德宗的智慧,当说不出这番话来。这说明朝中可不是铁板一块,有人已经开始抱团反对自己,通过司马德宗来牵制自己。

而桓玄其实最怕的便是,此时此刻若是李徽亮明态度,就像当初的王恭和不久前的自己一样,打出靖难的旗号,将矛头指向自己。那么事情便将变得极为麻烦。自己会遭受朝廷内部和外部的双重压力,到那时真的是一点余地也没有了。

问题的关键便在于,所有人都知道此次李徽出兵的原因便是诱捕周澈的计划引起的。司马德宗也当众戳穿了此事,其实就是在告诫自己,这件事因自己而起。这时候李徽若是再来个针对自己的起兵檄文,岂非是立刻形成了内外的联动,让自己完全的陷入了被动之中了。

桓玄踌躇着。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有人能帮自己分析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才是最佳的方案。可是,没有人能够给他好的建议。他不由得再一次的想起被自己一怒之下杀了的卞范之了。自己可太蠢了,居然听信了王绪的话,斩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偏偏打碎牙齿和血吞,自己还不能承认自己的愚蠢。

“郡公,遇到决断之事,切记住一个原则。那便是,永远不要将自己逼入绝境之中,要给自己留回旋余地。成大事者,不可急于一时,要久久为功,进退有度。有时候,退便是进,进反而是退。”

桓玄的脑海里想起了卞范之当年对自己说的话。当年自己并不明白这些道理,甚至觉得卞范之好为人师有些令人厌恶。但是现在,桓玄突然想起卞范之的话,心中顿有所悟。

此时此刻,强行为之,便是将自己逼入绝境之中。如能退后一步,便有另外一片天地。自己意气用事,诱捕周澈不成,却又不肯放了庾冰柔,所以导致眼前的局面。现在估计朝廷上下都认为是自己的错,所以才有人站在司马德宗身后和自己反着干,这一切都是不好的兆头。

与其如此,不如退后一步,将庾冰柔放了,或许便可解决这场内外的危机。

不过到了目前这种情形之下,李徽未必肯罢手。但他若是不肯罢手,那便要让他坐实反叛之名,让朝廷上下的杂音消除。

桓玄吁了口气,心中有了计较。

“陛下之言,臣觉得颇有道理。臣也是太愤怒了,所以考虑欠妥。既然如此,臣请陛下下旨斥责李徽,询问其用意。陛下说李徽未必有反意,那便问问他到底要干什么。倘若他当真无造反之意,便当将兵马退出京口,其余的事都可协商解决。倘若他根本无视陛下的旨意,便恰好说明李徽乃是反叛,到那时,朝廷上下便当同仇敌忾,伐灭反贼。陛下以为如何?”桓玄终于再众人的目光下缓缓开口道。

此言一出,许多人微微松了口气,认为桓玄这是退让了一步了。

司马德宗也吁了口气,点头道:“桓卿此言,朕认为颇为合宜。朕即刻下旨质询李徽的行为,看其反应。若当真是反叛之行,则举国伐之,名正言顺。他要作乱,岂能容他得逞。但若他并无反叛之意,而是因为一些其他的事情,桓卿认为可以商谈,那自然最好不过。无论如何,化干戈为玉帛,总是美事。桓卿可不要到时候又不同意,那岂非令朕难堪。”

桓玄沉声道:“臣怎会出尔反尔,陛下适才说的诱捕周澈的事情,臣回去彻查。倘有此事,必将周澈的妻儿送还,严惩行事之人。陛下放心便是。”

司马德宗点头笑道:“甚好,朕心甚慰。”

许多人都对桓玄突然转变的态度感到惊讶。他们不明白桓玄为何会变得通情达理起来。这样的转变显得颇为突兀和奇怪。但无论如何,桓玄能有这样的态度,总好过大动干戈。如能止息纷争,天下便可太平。那也是许多人都希望看到的结果。

有的人自然洞悉了桓玄的想法。此乃以退为进之策。

球,踢到了李徽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