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衔前来的是江州刺史、前将军桓石生。此人是桓豁之子,先龙骧将军桓石虔的弟弟,为人倒是老道油滑。
此番桓石生是以传旨使者的身份前来京口的,他不仅带来了朝廷的圣旨,也带来了周澈日思夜想担心之极的人。
桓石生一行尚未进城门,一辆马车率先缓缓驶来,进入城门之中。
当庾冰柔从马车上下来,站在破败不堪的城口街道的时候,周澈的眼睛湿润了。周毅更是飞奔上前,大声哭叫了起来。
“娘,娘,孩儿不孝,娘受苦了。呜呜呜。”周毅跪地大哭磕头。
庾冰柔眼含热泪,上前搀扶儿子,口中道:“我儿没有不孝,我儿做的很好。这都是娘的错,跟你无干。咦?我儿的头发怎么了?怎么没头发了?”
摩挲之中,周毅的帽子掉了下来,露出光溜溜的头顶。
周毅尴尬笑道:“回头再跟娘细说。娘,阿爷过来了。”
庾冰柔抬起头来,见丈夫正笑着一步步的走来。庾冰柔再也忍不住眼泪,泪水扑簌簌的落下。
“夫人,你受苦了。”周澈上前握着庾冰柔的手道。
庾冰柔哽咽道:“我没事,叫夫君担心了。都怪我不听夫君规劝,差点酿成大祸,害了夫君和毅儿,我实惭愧难当,夫君骂我吧。”
周澈伸出大手,替庾冰柔擦去泪水,笑道:“该当此劫,怎能怪你。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多想。”
李徽在后方拱手行礼道:“小弟见过阿嫂,恭喜阿嫂脱困,一家团圆。”
庾冰柔忙擦去眼泪,敛裾行礼。
周澈沉声道:“此番若不是弘度劝我,并出兵相迫,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庾冰柔自知道眼前的情形,连声向李徽道谢。
李徽笑道:“一家人何必客气。得知阿嫂受困,阿姐和彤云她们都很担心,时时挂念。这下好了,得将好消息告知她们,她们定然高兴。此番可要在淮阴逗留些日子,好好的聚一聚。”
庾冰柔连连点头。周澈道:“毅儿快领你娘去歇息,这边还有要事要处置。夫人,回头再叙话。你且去歇息。”
庾冰柔点头,在周毅的搀扶之下离去。
李徽等人走向城门口,只见桓石生带着几名随从缓步而来。双方互相行礼之后,桓石生朗声道:“李刺史,本人桓石民,奉朝廷和楚王之命前来,传达朝廷旨意,消弭双方误会。”
李徽拱手道:“桓刺史幸苦,请往城中宣旨。”
桓石生摆手道:“那也不必了。陛下和楚王以及朝廷上下都在等着我回去复命,不如在此宣旨便是。我好即刻回京城复命。”
李徽微笑道:“也好,便遵桓刺史之命。”
桓石生点头,高声道:“徐州刺史,淮阴郡公李徽,并徐青诸官员,东府军将士接旨。”
李徽等人整衣肃立。桓石生展开圣旨宣读道:“朕闻东府军南渡京口之事,颇为震惊。徐州刺史李徽,乃大晋能臣,向来公忠体国,戍守徐州,为我大晋江北屏障,屡克胡族南下之敌,功勋昭然。今南攻京口,令人疑惑。有人奏李徽欲行反叛之事,朕是不信的,此中必有缘故。故朕责令楚王会同有司查勘此事,乃知有奸佞作梗,挑动事端。将相关罪魁羁押审问,方知乃司马道子余孽王绪策动之阴谋,借楚王之命,欺骗庾冲行事,造成此番混乱。今查明此事,便知奸人挑拨之举,几酿成大祸。今误会消除,拨云见日,特命桓石生奉旨前来告知。今将庾氏女恭送而回,朕亦亲自接见诏慰,消弭误会。奸谋之主王绪已于昨日斩于朱雀航,从犯庾冲亦押解送交李刺史,交由李刺史发落。此番处置,相关人等当可满意。至此消弭误会,铲除奸邪,化解干戈可也。”
李徽听到这里,不觉冷笑。这可倒好,责任全部推给王绪了。说王绪策动了此事,假借桓玄之命行事。王绪被砍了,这可是死无对证一了百了,其他人都无责任了。
至于将庾冲押解前来,交给自已处置,倒是聪明的举动。毕竟庾冲是庾冰柔的弟弟,周澈的大舅子。朝廷若是杀了他,岂不是自找麻烦。不如将这个棘手的难题交给自已。庾冲此番行为是值得挨一刀的,但是自已若是杀了他,岂不是会令庾冰柔记恨自已。周澈恐怕也难办。这一手倒是阴损的很。
“……此番之事,乃王绪奸谋挑动之故,令我大晋兵马相残。然终究是误会,此番消除,也算是万幸之事。相关各方,皆无过错。虽则京口战事导致流血之事,桓谦等万余将士无端送命,但朝廷上下认为,此事不宜追究,当就此消弭。东府军将士亦有死伤,双方皆有损耗,便可一笔勾销。死伤兵马,朝廷一体抚恤处置,互不追责。但东府军驻守徐州,京口乃京城门户之地,向来为中军驻守之所。故东府军当择日撤离京口,移交防务之事。望李徽等即刻率军撤离京口,以免朝中纷乱,众口烁烁,言东府军欲借京口攻京城,乃至人心惶惶,不得安宁。李徽乃公忠体国之臣,自明白其中之意,必不会拒绝。”
“……我大晋近年来为弑君奸贼把持,这几年战乱不断,百姓困苦。今方有中兴安宁之状,朝廷上下,大晋万民都无比期盼能够休养生息恢复民生。李徽乃我大晋重臣,名望高隆,万民景仰。行事乃有王谢之风,向来为百姓所想,为朝廷上下所钦佩。朕相信李徽以及徐州上下,必会以朝廷大局为重,以大晋社稷为重,将此次误会消弭于无形,并迅速令局面恢复平静。倘能如此,则是朕之所望,民之所喜,令上下赞颂,高风亮节之举也。此旨!”
旨意宣读完毕,桓石生上前拱手,微笑道:“李刺史,圣旨已宣,李刺史应该也明白朝廷的意思了。这件事就是个误会,王绪这贼子暗中唆使庾冲所为,酿成了这场大祸。哎,着实是令人愤慨。好在陛下和楚王及时的查明了真相,不至于令事态恶化。朝廷和楚王已经不再追究此事,哎,敬祖也算是白死了,但却也不予追究了。我想李刺史当明白朝廷和楚王顾全大局的苦心。此番圣旨所言,不知你可同意?我也好将你的态度回复朝廷。”
李徽拱手道:“桓刺史,此番之事居然是奸人所为,我们都上了恶当了。既然真相已经水落石出,那还说什么?自然是遵旨而行。”
桓石生喜道:“这么说,李刺史同意撤离京口了么?”
李徽道:“京口非我所辖,我自是要撤离的,本来此战因误会而起,澄清之后自当撤军。不过,暂时兵马恐要逗留一段时日,因我兵马调动而来,又经历一场大战,将士们需要在此休整。天气严寒,近日恐又有雨雪侵袭,难以撤离。而且,京口城池毁损严重,城中房舍亦多有损毁,此乃我东府军造成的结果,自不可拍拍屁股走人。我拟修缮城池房舍,安顿好这里的百姓,运一些粮草物资前来赈济。待一切恢复之后,自当撤军。”
桓石生点头道:“李刺史所言甚是,天气严寒,理当等兵马休整好了再走。李刺史有始有终,还要修缮好城池房舍,安顿好百姓,真是令人钦佩。我定将李刺史所言如实禀报朝廷。”
李徽拱手道:“那便有劳了。对了,还有一事我必须说清楚。桓敬祖乃刚烈之人,那日战败之后,自跳北固山山崖而死,令人扼腕叹息。此事当时有其数百亲卫亲眼目睹,绝非虚言。这一点我必须说明,以免有人借此事挑拨,说桓敬祖乃我李徽所杀。我已然将桓敬祖的尸首用上等棺木收殓,摆放于甘露寺中,桓刺史来的正好,此番可护送其灵柩回去。另外,此战所俘兵马,我也会将他们放回去。以表我止息纷争,弥补误会之意。”
桓石生拱手道:“李刺史如此诚意,令人钦服。然则我可回禀陛下和楚王,此次事情可止于此了。”
当下李徽命人将桓谦棺木装车运来,桓石生扶棺痛哭一番,随即告辞离开。
桓石生离开之后,众人立刻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主公怎可答应撤军?好不容易攻下京口,怎轻易交还?”
“是啊。桓玄那厮明显是知道事情不妙,所以编了个理由罢了。这件事就是他背后谋划,却推卸责任给他人。怎可信他?”“主公,我等该调集兵马,增兵京口,进攻京城,这一次可不能半途而废。”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言语,李徽只摆手道:“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众人一肚子窝囊气,一个个鼓着嘴巴心中憋闷。本以为此次进军将会直扑京城,没想到主公却又半途而废了。
“真不知主公心里在想什么?这么下去,何时能成大业?”
“是啊。主公到底是怎么想的?真是气死人了。”
将领们心中恼火,却也只能在心里嘀咕。李徽当然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这些年李徽早已习惯了此事。徐州上下从几年前就在讨论起兵做大事的事情,这样的论调李徽的耳朵早已听得起了老茧了。
但李徽一直坚持自已的步骤,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绝非一时冲动便可为之。军事上或许有优势,但军事上的优势只能取得一时的成功。真正的成功需要一系列的天时地利人和,需要包括军事手段在内的一切水到渠成的手段来取得成功。李徽希望的是长久的安宁,而不是一时的得计,那只是昙花一现而已,并不能改变这个乱世的本质。
所以,如果要李徽来给出他们回答的话,那便是‘时机未到’四个字。
更别说,李徽已经看出来桓玄的以退为进的手段。桓玄利用司马德宗的圣旨作为道德上的制高点,释放庾冰柔处置相关责任人的手段看上去是示弱,其实是一种高明的策略。
一则撇清他在此事上的关系,让李徽无法针对桓玄的挑衅起兵针对他桓玄。有朝廷圣旨定性,便在道义上占据了制高点。
二则,司马德宗的圣旨便是一个陷阱。这已经不是李徽同不同意和桓玄和解的问题,而上升到了李徽遵不遵朝廷圣旨的问题。李徽但凡不遵旨,那便是抗旨反叛的行为,则会被大做文章,大肆抹黑。李徽欲起兵行事,便失去了道德制高点和正当性。桓玄便可借此煽动上下人等,反而他成了维护大晋朝廷的一方,被他乘机攫取了道德制高点和民意。
至于归还京口的事情,很显然众将没有理解李徽的意思。李徽虽无继续进攻之意,虽有暂时化解矛盾之意,但他也没有任何要退出京口的打算。所谓的退出京口,不过是表面上的遵旨,重点是在李徽所说的兵马休整以及重修城池房舍赈济百姓这些事上。这些事可以做几个月,也可以做一年两年。做完了这些事,还可以有另外的理由留下。总之,在不抗旨的前提之下,用一些高大上的理由留下来,既达到了目的,又不会被抓住把柄。
此次占据京口,东府军势必要像一根楔子一样牢牢的钉在这里,不会后撤一步。而京口东府军的兵马,也势必成为桓玄的肉中之刺,让他昼夜难安。李徽要做的便是等待桓玄按捺不住的那一刻便可。
当然,此时此刻的东府军确实不具备全面行动的机会。关东的局势还在发展,李徽也不得不分心北顾。炮弹火器的生产补偿也需要时间。这都是一个综合考虑的问题,不可操之过急。
几名东府军亲卫押解着庾冲从城外进来,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周澈抽出了兵刃,大踏步走了过去。
庾冲面如土色,头发散乱,脸色冻得青紫。见到周澈的那一刻,他吓得瘫坐在雪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了。
周澈厉声喝道:“庾冲,你可认识我是谁?你干的好事。”
庾冲颤抖叫道:“姐夫……姐夫,饶我性命。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周澈冷笑道:“你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连自已的亲姐姐亲外甥都算计,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你丢尽了庾氏的脸面,让你庾氏一族蒙羞。”
庾冲叫道:“我知错了,求姐夫饶我一命。阿姐呢?我要见阿姐。”
周澈怒骂道:“你还想见她?还嫌她被你害得不够惨么?今日就算你阿姐在此,我也要宰了你。”
周澈扬起长刀,缓步走去。庾冲大骇,在雪地上爬行奔逃,口中大叫道:“阿姐,阿姐快来,姐夫要杀我,姐夫要杀我。”
周澈加快脚步欲追,身后却传来李徽的声音。
“兄长,留他一命吧。”
周澈转头道:“这畜生怎可留着?留着再害人么?”
李徽上前轻声道:“你杀了他,如何面对阿嫂?他虽该死,但阿嫂定不肯让他死。不如饶他性命,今后多加约束便是。”
周澈皱眉沉吟,确实,以冰柔的脾性,自已若是杀了他的亲弟弟,她定不肯原谅自已。也许表面上不说,但心中定生怨愤。为了这个家伙,坏了夫妻感情,着实不值。
“但这厮罪大恶极,怎可饶恕啊。我不杀他,谁能杀他?我若包庇于他,今后如何服众?”周澈喝道。
李徽沉声道:“兄长,为了他,让你夫妻不合,心生芥蒂,并无必要。况且惩戒他未必要取他性命,让他去服苦役进行改造也未尝不可。只要留他一条性命,阿嫂自不会多言,反会感激于你。”
周澈微微点头道:“也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正好我青州马场需要马倌,便让他去养马铲粪也未尝不可。”
李徽笑道:“是个好去处。”
周澈走向庾冲,沉声喝道:“庾冲,你可听到了。今日我不杀你,但你需老老实实的养马改造。十年苦役之后,你若能改过自新,或可让你重新做人。若依旧不悔改,你便一辈子待在马场,养一辈子马。你可明白?”
庾冲面如死灰,哀声道:“多谢姐夫饶我性命,我遵命便是。不过,可否容我见阿姐一面,我好当面向她赔罪。”
周澈冷声道:“倒也不必了。莫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你妄想见你阿姐,她是心软之人,你一求肯,她必求我饶你。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还不知道你的秉性么?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即刻命人押你北上青州,我可告诉你,到了马场之中,你若偷奸耍滑,那里的马倌可都不是好惹的。届时你也休想借着我的名头来作威作福,那里的马倌都是囚犯出身,你不提我便罢,提了打的更狠。好生改造,那才是你的出路。”
庾冲万念俱灰。自已的心思被揭穿,那也只能认命了。他心中虽有悔意,但终究认为能够逃脱惩罚。但现在只能却是不能了。
周澈说到做到,立刻吩咐亲卫安排马匹,押送庾冲离开,以免被庾冰柔得知之后,又来求肯饶恕。临行之前,周澈将身上大氅脱下来给庾冲穿上,让他路上好过些。那也是周澈作为庾冲的姐夫,给他的最后的照顾了。
庾冲于二月中抵达青州马场,从此后割草喂马铲粪洗毛做起了马倌的营生。他在马场一直苦苦煎熬,期间庾冰柔曾前往探望,但庾冰柔也明白丈夫已经格外开恩,面对庾冲的求肯狠心不理。只命人安排了两名女子去侍奉庾冲。
几年后,两名女子相继产子,庾冰柔便将两名幼子接到身边抚养。八年后,庾冲终于得以离开马场回到北海城中居住,但半年后,庾冲便因醉酒过度而死。
庾冰柔抚养他的三个儿子长大,三个孩儿后来都有些出息,敦厚朴实,不类其父。庾氏一族,终得留存。那也是庾冰柔送去两名奴婢的用意。
此为后话,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