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谦站在旗舰楼船船楼之上,看着江面水军大战的情景,神色镇定,充满了自信。
这么多年来,荆州水军一直是最强的兵马。桓谦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在这支兵马上,而水军也很少令自己失望。面对曾经带给自己痛苦回忆的东府军,战前的桓谦其实心中是很忐忑的。但是一旦战斗打响,桓谦所有的紧张和焦虑便一扫而光,全神贯注的投入到指挥战斗之中去。
战况也如他所愿。在失去了地利之优之后,无论从水军的数量战斗力以及战法而言,荆州水军都碾压对手。对方的火炮船确实能够造成己方的损失,但是那是必要的代价。当荆州水军进入了自己的进攻节奏,采取了以快船冲破对方阵型,楼船压上轰击,最后跳帮作战的策略之后,对方给己方战船带来的杀伤便是最后的疯狂的。
战前,桓谦之所以不愿意和东府军交战的原因,除了己方整体兵马并未准备好,且不满桓玄以女子为要挟的手段之外,还有另外的原因。
当初枞阳水战,桓谦自己曾被李徽的水军困住旗舰。当世李徽完全可以将自己连同战船一起击沉在大江之中。但是李徽选择了放归他离去。这让桓谦对李徽颇为感激。虽则李徽的目的只是为了不全面激化和荆州军的矛盾,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但对桓谦而言,这是一份恩情。
而今旧,桓谦心里做了决定。一会对方败退的时候,也不必穷追猛打,留给李徽一些战船,算作是偿还当初李徽放归之恩。从今旧之后,自己总算是还了这笔债,从此心中也不再有什么顾虑了。
江心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双方战船交错纵横,在纷飞的大雪笼罩之中进行着殊死的战斗。
东府军的战船不仅数量少,而且战船也小,被荆州水军四面围困之后,分成两个队形被切割包围。船上的火炮轰鸣不停,但是四周围上来的船只却令他们应接不暇。这些战船上的火炮并不灵活,虽然对方船只都在射程之内,但转炮口和瞄准轰击都是不容易的,只能靠船只自身的位置的调整。虽然安装了旋转底座,但是角度只有一个四分之一的扇形攻击角度。而对方重楼战船靠近之后,密集的巨弩呼啸而来,让东府军甲板上的水军无处可躲,死伤惨重。
东府军水军兵马只能冒着对方的弩箭,拼命调整方向,对着对方的战船轰击。抱着的想法便是,哪怕丢了性命,只需轰中对方一两炮,便可重创对方大船。这是一种搏命的战法。固然勇气可嘉,但不可持久。虽令荆州水军战船遭到重创,但己方的船只和兵马也难以存活。
在短短的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双方受损船只达到了三四十艘。火箭和火炮的轰击令多艘战船起火,数艘战船已经损毁严重,正在缓缓的下沉。双方兵士的死伤人数也达数干之众。许多士兵因为战船损毁或者燃起大火,不得不跳船逃生。但如此极寒的天气,跳入冰冷刺骨波浪翻涌的江水之中哪里还有活路?水面上很快便飘满了尸体和船只解体之后的残渣破片。
江心北侧,郑子龙站在高高的重楼炮船的顶端,举着干里镜观察着战场。他的旗舰两侧是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的十余艘重楼炮船。
郑子龙当然知道自己的水军实力和对方相距甚大,也了解己方小型炮船在这种开阔水域的作战并无优势。根本不可能进行集中的饱和轰炸,更不可能让对方按照设想的轨迹和速度航行。所以火炮命中的精度会大大降低。
这种情形之下,郑子龙只能采用非常规的战法。那便是冒险让荆州军抵近围攻,拉近距离和对方缠斗,这样火炮可直射瞄准轰击。这当然只是第一步。对方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形下,这种战法是杀敌一干自损八百的做法。但这么做会诱使对方全军进入战场之中,全面投入战斗。而这样一来,隐藏于后的重楼炮船便可猎杀对手。
十余艘重楼战船此刻全部灯火管制,隐藏在黑暗之中。船上装备的两门新型重炮已经竖起,操作手已经到位。这是徐州水军在过去大半年时间里所添置的大杀器。战船是高大的加固了龙骨和船身强度的重楼战船,船上的火炮是徐州最新筑造的新式青铜大炮。这两样都是造价昂贵但是威力巨大的兵器。
新式青铜大炮最高射程三里,且有旋转炮座装置,可在十几人的操作之下旋转上下,甚为灵活。但最厉害的还是它的精度,标准化筑造的青铜大炮已经能够按照射击诸元进行迅速调节,按照炮口的标尺进行射击。精度达到了方圆两丈范围。看似误差还不小,但对于打击船只这样的大型目标已经具有相当高的命中率了。
以触炸引信开花弹和实心弹两种炮弹分别对人员和船只进行杀伤。开花弹爆炸的范围波及数丈,这已经可以在炮弹出膛速度增加的情况下大大抵消移动目标的提前量。也就是说,由于炮弹速度更快,爆炸的范围更大,在对方船只移动之时,即便是不计算提前量的情况下也能命中敌人的大船。
当然,战场已经预设。京口江面的水流和荆州军重楼战船的速度也已经都不是什么秘密。发放的射击诸元对照手册上也列了数字。瞄准手完全可以按图索骥,完成较为精确的射击。
这便是徐州新式重楼炮船的威力所在,那也是李徽敢于发起进攻的最大资本。战前,李徽和郑子龙说过,此战哪怕只有五艘重楼重炮炮船,只要战法得当,也能战胜对手。因为那已经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的战斗在。更何况拥有十一艘重楼重炮战船,那将是对手的噩梦。
而对于郑子龙而言,他只需给己方这十余艘重炮大船创造有利的攻击条件便可。而他眼下做的正是如此。
眼看着江心位置火光冲天,江面照的如同白昼。密密麻麻的敌军战船已经全部加入了战斗,战事已经进入了极为激烈的阶段。郑子龙知道,该让大杀器出场了。他可不希望己方的战船全部损失掉,让那些船上的东府军水军将士全部牺牲。虽然他们是诱饵,但也不能无视他们的生死。
一串红色的风灯升上了高高的桅杆,在风雪漆黑的江面上依旧醒目。随之而来的是三枚红色的焰火弹冲天而起,照亮风雪弥漫的天空。这是进攻命令,也是前方战船后撤的信号。
十一艘重炮楼船像是水面上浮游的十一头巨鲸开始向着江心位置冲去。他们一字排开,相聚数十步的距离,像是展开的巨大的屏障,向前破浪冲锋。在距离江心两里左右距离的时候,旗舰上的郑子龙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数十名火炮操控手开始迅速行动。随着瞄准手报出的一串串的距离角度提前量炮弹种类的诸般数字的声音响起。随着沉重的机轴转动和重炮摩擦底座,炮管抬升的刺耳的声音响起,船头船尾的两门重炮昂起了炮管,瞄准了方向。
“船首目标,西南方十五,距离约一干四百步,炮口高度六十。开花弹一枚。准备完毕!”
“船尾目标,西南方十四,距离约一干四百步,炮口高度六十二,铁球实心弹一枚。准备完毕!”
郑子龙站在船楼上方厉声喝道:“两炮齐射,放!”
随着命令的下达,片刻之后,两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响起。一刹那间,旗舰大船上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船身猛然震动了一下,似乎大船都歪了一下身子。脚下的甲板也剧烈的抖动了一下,船舱里的碗碟都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所有人的耳朵都短暂的失去了听觉,脑子里轰轰作响。
这便是重炮的威力。这便是为什么要造大型楼船,才有重炮上船的可能。这便是为什么东府军水军新造的重楼炮船牺牲了大量的空间和材料来加固船身,铺设双重龙骨来让整艘大船变得更加的坚固。并且在前后甲板下方,以实行原木构造了坚固的仓梁和铸铁支架的原因。普通船只,光是这重炮的重量和发射后的震动和反作用力,都会让船只散架。
这也是为什么郑子龙不在一开始便让这十余艘重楼重炮大船加入战场的原因之一。这样的战船太重,吃水太深,行动太过迟缓,根本无法进行近距离的缠斗。一旦被敌军围困,会被对方近距离的纵火烧毁,甚至跳帮作战控制住。拉开距离,以远距离的轰击对手作为手段,而无需近距离缠斗。在对方进攻的距离之外摧毁对手,这才是他们的优势所在。
随着惊天动地的轰鸣响起,西南方向江面上,一艘重楼战船上方爆起了火光和浓烟。开花弹命中了船楼前方甲板上方的位置,炸裂的烟火绚烂如流星雨,远远看去,甚为灿烂美丽。但对于船上的荆州水军而言,却在一瞬间坠入了地狱之中。
爆炸产生了灼热的气浪吞噬了前甲板,无数暴烈的破片和铁球如暴风骤雨一般四散飞溅。破片穿透了甲胄和血肉,击碎了骨头和关节,切断了经脉和肌腱,配合着高温的气流,一瞬间便将波及之人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半生不熟的烂肉。
而爆炸的火焰也同时点燃了船楼和桅杆上的风帆,点燃了船上的绳索、箱笼、木头和一切能够点燃的东西。很快浓烟滚滚,火光四处冒起。
这还不是这艘船遭到的唯一的打击。一颗实心铁球弹从甲板上方斜斜贯入,从另一侧的船舷穿出,造成了一侧水线之下的船舷的破碎。冰冷的江水立刻开始哗啦啦的灌了进来。
重炮楼船首战便建功,两发炮弹命中的这艘重楼战船受到了重创,陷入了冰火两重天的危机之中。很显然,这艘船是保不住了。
而此时此刻,旗舰的开炮便是战斗的命令。黑沉沉的江面上,黑乎乎的重炮船横着船身全部开始了攻击,他们的目标就在明处,就在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江面上。它们也很好辨认,重楼战船有着与众不同的外形,所以根本无需太过仔细的辨别便知敌我。
连续的轰鸣像是夏天的惊雷滚过江面,炮口的火光的闪烁像是江面上不断闪烁的闪电。远处江心位置,一处又一处的火光在敌船上,在江面上升腾。爆炸的烟尘里,无数的身影被炸飞在空中,然后伴随着炸裂的碎片落在起火的甲板上,落在冰冷的江水里。
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七艘重楼战船被击中起火,两艘船身被贯穿开始进水开始倾覆。坚船利炮,这是超越时代的东西,岂是普通的兵船所能抵挡。荆州水军在瞬间被打蒙了,他们甚至在重炮船发起攻击之后很久才发现了他们隐没在黑暗中喷薄着炮火的身影。
对方战船迅速做出调整,发现了敌人炮船的位置,那自然要按照郑子龙的布置抵近进攻。二十几艘楼船和同等数量的快船开始向着重炮船猛冲过来。但是,在他们和炮船之间是长达两里多的江面。平素这个距离不过盏茶时间便能抵达,但此刻却是他们的噩梦。
炮船优先攻击的当然是敢于逼近的敌船。越是靠近的船只,越是容易击中,因为他们在炮船的视野里是没有左右移动的标靶,是可以轰击正面的活靶子。
重炮连番轰鸣,火光闪烁之间,多艘重楼战船被迎面击中。距离越近,打击的精度便越高。几百步的范围内,甚至可以依靠强劲的初速度进行直接瞄准。当这数十艘战船冲到了八百步距离的时候,重楼战船已经损失过半,快船也被轰中了三艘。而之前撤退的东府军战船又缠上了他们,用船上的火炮进行旁敲侧击,有的甚至抵近丢手雷,用火器打击。
不久后,他们终于意识到根本无法闯到近前,想要转舵逃离。但此时他们已经根本无法逃走了。
半个时辰之后,最后一艘冲过来的楼船在逃出了一干五百步之后,被两艘炮船集火击中,燃起了大火。见此状,十几艘剩下的已经冲到近前作战的快船立刻撤离。
桓谦呆若木鸡的站在旗舰上,目睹着江心和北边江面上的一切。从对方的重炮大船开火的时候,桓谦便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了。但他抱着侥幸心理,不肯放弃眼前这优势的局面。
直到一艘艘的船只被命中,船只破损起火沉没,桓谦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但他还是希望能挽回局面,派出了数十艘船只分兵去进攻对方远处的炮船,好让江心的战斗赶紧结束。但是那些楼船一个个的被击中,化为江面上的火船,化为江面下的沉船和水面漂浮的碎片。桓谦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桓将军,我重楼战船已经损失四十八艘了。九艘沉没,剩下的……也支撑不久了。其余船只……”
“撤兵!撤兵!传令,撤兵!”桓谦猛然打断,大声叫道。
桓谦已经看到了那些高大的炮船的轮廓,他们正在朝着江心驶来。他们恐怖的打击力和超远程的射程,将会给己方带来极大损失。虽然现在已经损失了近百艘战船,但桓谦还不想将水军全部葬送在这里。
“可是将军。若是此刻撤退的话,京口江面将为东府军所控制。京口怎么办?”身旁将领大声提醒道。
“是啊,楚王的命令是要将军无论如何击败敌军水军,阻止他们渡江。咱们要是撤了,岂非……”另一名将领也叫道。
“顾不得了。那是他惹来的祸事。我早说李徽不能惹,他偏偏不听。我本以为我荆州水军足可匹敌,但现在看来,是我失算了。就算我们全部拼光了,也无济于事。传令,速撤。一切由我承担。”桓谦大声道。
撤也只有一个方向可撤,那便是往上游京城北的江面上撤走。往南岸岸边撤离,无异于自断后路。往东顺流而下,难道要进大海不成?所以桓谦的水军很快开始溯流而上往上游撤去。
郑子龙岂肯干休。今旧虽然胜局已定,但东府军水军死伤也很惨重。百余艘战船损失过半,死伤水军兵马超过两干人。为了取得这场胜利,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固然值得,但是在情感上是不能接受的。
“追,给我追上去。扩大战果。”郑子龙下令道。
东府军水军斜斜向上游追赶,重炮炮船也逼近进攻。一些荆州兵船受损,速度不快,很快成为了打击的目标。往上追击了十余里水道,岸上发出号令,郑子龙知道不宜穷追,这才下令撤回。
凌晨时分,最后一艘江面燃烧的战船沉没于江水之下,整场战斗才终于宣告结束。
东府军水军以损失两干余兵马,五十七艘大小船只的代价赢得了京口水战的胜利。桓谦方损失重楼战船五十余艘,其余船只七十余艘,死伤兵马六干余。
战斗的死伤其实算不得什么,关键是东府军占据了京口瓜州之间的江面,取得了书面的控制权。那也便意味着可以畅通无阻的渡江登陆。
黎明的曙光之中,李徽乘坐炮船抵达京口渡口。在他的命令之下,所有炮船对岸上的敌军工事进行了猛烈的轰炸,摧毁了对方过去几天临时建造的岸上防御体系。岸上的兵马在猛烈炮火的打击之下很快便全线撤离,撤回京口城。这也是他们最为明智的选择。
上午巳时时分,由战船和民船组成的渡江船队开始运送东府军兵马渡江。大量的民船赶来帮忙,临海郡的渔民早就得到消息,在太守陶定的组织下,数以百计的渔船纷纷赶来帮兵马渡河。
在水军炮船的保护之下,数以百计的船只参与的渡河行动在傍晚时分结束。三万东府军兵马包括大量的火炮物资车马被运抵对岸。
先头兵马在朱龄石的率领之下顺利的攻下了江边的北固山,迎接李徽的到来。李徽于傍晚时分抵达北固山上的白马寺,在此建立中军大帐。下令兵马在北固山下扎营休整,准备进攻京口。
至此京口之战的第二阶段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