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十八

沧澜·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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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荆小情从一开始,就没有注意到站在角落阴影里的何必。如果不是这声饱含着绝望的呼唤,恐怕直到比试结束,荆小情都不会看到他。

这声音里的哀恸和凄厉,仿佛是从心脏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血和泪的哀鸣。

以至于荆小情一瞬间就被震撼住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荆小情就看见半空中的项光之,如同一只死去的飞鸟一般,直直地向下坠落。

血花同样在空中散开。

“光之!!”

柳如烟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朝着项光之坠落的地方跑去。荆小情被她的这一嗓子给喊回了魂,随后拔腿追了上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项光之就已经兀自败下阵来。

实在是太出乎荆小情的意料了,她本以为父亲和莫论的比赛会持续很长时间,一天,甚至几日都有可能。可是谁能想到,这才几招的时间,剑圣就已经处于如此大的劣势?!

荆小情的心跳空了一拍。

她该说什么。

原来莫论前辈的实力已经到了这样恐怖的地步……?

可就在柳如烟和荆小情即将来到项光之要坠落下来的地方时,空中的人突然以一个十分困难的姿势大开了腿,腰股用力,竟在空中旋转一道,翻过了身!

项光之并没有落地,他停留在荆小情和柳如烟的上空,擡手一抹嘴角的血迹。

望向莫论的双眼中非但没有绝望,反而更加战意高亢!

“光之,你没事吧?!”

地上的柳如烟急忙问道。项光之背对着她们,因而此刻看不到他的正脸。

“我没事,不要担心,也别过来!”

项光之大吼一声,他没有回身,始终仰着头,握着剑,目光停留在莫论身上。

他周身全是危险的气流,护体真元已经接近暴走的状态,一旦柳如烟和荆小情靠近,就极有可能伤到她们。

柳如烟的步子一顿。

“太强了……真是太强了……”项光之的声音虽低,但是他话中的尾音却是压不住的兴奋,“能跟如此强大的前辈交手,是我这一辈子的荣幸啊!”

手中的迅剑剑势暴长,虽然天空的云层越积越多,沉闷的雷声偶尔冲击着在场众人的耳膜。

但是项光之以及手中的迅剑,却像是这黑暗之中生出的另一个太阳!

空中的莫论双手执刀,凤凰火即在他身后燃烧。

莫论低垂着眉眼。

他并非慈眉善目之人,因而此刻冷脸垂眸看向处于下位的项光之,再配上他极高的修为,压迫感十足。

这股压制感排山倒海地朝四周涌来。

光是现场的这种针锋相对的感觉,就已经快将荆小情的精神压成肉饼了。

她尚且不是风暴的中心,压力都已经如此之大,项光之又如何还能保持这种积极的姿态?!

他到底有多期待这次战斗啊!

就在天空彻底阴沉下来的一刻,项光之手中的迅剑早就已经按捺不住,重新向着上位者发起冲锋!

光芒万丈。

在如此昏暗的世界之中,他就是照耀着万物的烈阳!

一时之间,天地间奇妙的场面出现了——

分明是如此晦暗的白日,可又出现了另外的太阳。

这光芒与火凤相撞,火凤于空中张开了双翼,鸣啼声要将这天地中一切都撕碎,尽数化作它火焰的燃料。只是另一方并不落于下风,光芒坚定地抵上火凤的利爪,与之相抗。

而这天地的至明与至暗,皆出自一人之手。

“【烈阳剑法】……”

在这光与暗、明与火交界的缝隙之中,荆小情听见了身前传来的男声。荆小情的目光稍落,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何必。

何必仰着头,看向空中的眼神同样痴迷。

他没有关注荆小情,也没有在向任何人解释,而是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祭我残躯,以明大道……重整山河,天下光耀……”

很奇怪,在如此激战的环境中,荆小情竟然能够听清何必的呓语。

“这世间至阳、至明之剑,故又被称为‘圣人剑’……哈…阿光,或许只有这样的剑法,才最与你相配。”

听到这句话,荆小情将目光艰难地挪了下来。

青年仰着头,一直以来看不到什么表情的脸,此刻的表情却像是百感交集。甚至,荆小情还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微笑。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准备仔细地看过去,谁知就在她放下手时,何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察觉到荆小情的视线,收回了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了个正着。

先前那满怀着温柔与感慨的双眼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如死水的目光,以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危险气息。

荆小情的眉头微微皱起,她看向何必,良久之后才问道:“何前辈,什么叫做烈阳剑法?”

何必看了她一眼,只当她无知,嗤笑一声,什么也没有回答地离开了。

荆小情:“……”

“烈阳剑法,是光之改良、起名的剑法。”

见何必没有回答,身旁的柳如烟对荆小情说道。

荆小情看过去,柳如烟有些抱歉地对她笑笑:“阿必就是这样冷淡的性格,梁道友莫要见怪。”

看到母亲如此袒护何必,想必是拿他做很要好的朋友。荆小情此刻尚且不能告诉她此人日后成了魔修十六宗的一宗之主,她只能摇摇头:“无妨。还请前辈详细说说。”

“早些年时,光之跌落悬崖,却偶然拾得一本古书残卷。其中记载之剑法,与玄门百家所有的剑法都有所不同。光之读其剑谱,研究多年,却时常还能参悟其中新意。”

伴着柳如烟的声音,荆小情看着空中的人。

他高高的马尾辫甩在脑后,即便受了伤,脸上也从来都没有泄气的表情。

他看向莫论的双眸之中,永远都燃着挑战的火焰;冲着莫论挥去的迅剑,每一式都必定倾其全力。

光是这样看着,就会被项光之的坚定给感染。

项光之就像是小太阳一样。用他的行动,将身上的能量传递给身边的所有人。

柳如烟继续说道。

“而这【烈阳剑法】,便是光之在阅读古书残卷时有感而发,以其中剑法为基础,重新补充编纂形成的一套新剑法。”

“这剑至阳、至明、至刚,便是有如烈阳,能够照亮这人世间所有的暗。”

凤凰火几度包裹了项光之,可每一次,他都会用迅剑在这片火海中斩出一条生路。他身负烈阳,与莫论交手数十次,却未曾见谁轻易败下阵来。

只是,莫论的剑招凶险,项光之每一次都像是死里逃生。

柳如烟捏紧了衣角。

“毕竟,比试还没到最后,”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真正的胜者,又有谁知道呢?”

看着柳如烟的模样,对于荆玉回飘羽阁的猜想在荆小情的嘴边转了一圈儿,又咽回了肚子里。

她没有忘,从头到尾也没有忘,眼下,她是在茶魂的记忆之中。

茶魂可以修正她的行为,她的话语。同样,荆小情没有办法改变那段过去。

荆玉变成少女的事件已是必然,即便这其中荆小情如何努力,等到出去之后,都不会改变现实分毫。

她能说什么,她又能做什么?

什么都是徒劳。

女孩儿垂下头,垂在身子两旁的双手紧握成拳。

她从未在这个世界里见过持续时间如此之长的比试。

即便是武道大会的决赛,宋绯莲与纪星辰分别祭出了各自的看家本领,比试也没有比得这么久。

而眼前莫论和项光之的决斗,大抵已经进行了一日一夜,到了东方既白才终于露出几分要结束的端倪。

从天而降的雷电早已将方圆十里劈成一片焦土,除却烈阳剑法,项光之同样祭出了他的雷系灵脉。大抵他清楚,只是迅剑和烈阳剑法,已经没办法跟莫论相抗衡了。

若非在场的所有人皆为修士,能够勉强抵挡项光之召下的巨雷,她们也早就成了焦炭。

两人皆露出了疲态。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也数不清。

只是莫严身后的凤凰火依旧在燃烧,而项光之身上和迅剑上的光芒,比起最初而言黯淡了许多。

即便荆小情做过很多心理建设,但是当她心中突然冒出来一句,“或许这就是结束了”,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接受不了。

要让她亲眼见证父亲的失败吗?

明明父亲已经如此强大,如此渴望胜利,却还是战胜不了神锻匠莫论。

一股浓浓的绝望感包裹了荆小情。

过去的事情,终究,还是无法改变吗?

倏地,空中传来一声高亢而清脆的凤凰啼叫!

荆小情的心头一颤,她连忙擡起头来。

而,就在她擡头的一瞬,她看见燃烧着不灭火焰的凤凰,如同一支离弦之箭,从项光之的胸口穿过!

青年的肩颈微微向前倾着,而胸腹的位置却因为强大的惯性而向后屈。

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瞪大了眼睛,但是胸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还有口中翻涌而出的腥甜,无一不在告诉项光之——

他已经无法继续坚持下去了。

但是莫论显然也已是强弩之末。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项光之坠落的下一秒,莫论也失了力气,向下扑去。

先前离开的何必其实并没有走远,他只是选择了离荆小情和柳如烟较远的一处待着。在项光之掉下来的时候,何必竟然先柳如烟一步向前,接住了项光之的身体。

“阿光!!”

“光之!!”

项光之的胸口都被烈焰洞穿,血肉甚至被凤凰火烧灼,很多地方都被烧焦了。掉下来的时候,项光之整个人已经没有知觉,昏死过去。

柳如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她刚想替项光之渡去真元保他性命,却被何必毫不留情地一把拍开了手。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柳如烟愣了一下。

何必却什么都没有解释,兀自将项光之抱在自己怀中,叫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以一种极度保护不允许别人靠近的姿势,从胸口处掏出一枚药丸来塞进了他的嘴里。

随后,何必咬紧了牙关,几乎是将自己全身的力量都灌注进了项光之的体内。

毫不吝啬,毫无留恋。那股纯净的内力裹挟着真元一同倾倒给项光之,何必似乎一点都没有打算给自己留后路,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下他。

“阿光……阿光!你忍一忍!不要睡!!”

这是荆小情第一次见到何必如此失态的模样。

原来,这位未来的魔修宗主、天仙楼的东家,编织出了一场又一场的好戏引荆小情入圈套的何必,竟也有这般为了他人担忧的时刻。

可是,被他这么一弄,原本是项光之道侣的柳如烟此刻却像是外人一样。什么也做不到,甚至触碰自己的道侣也没有办法。

荆小情隐隐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