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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轻抚着大地。除了尚未干涸的血迹和一片寂静,其余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荆小情才感觉到身上蓦地一松。她保持着那个站立的姿势太久,以至于身体骤然能够动弹了,却因为双腿僵直太久而往前扑了个趔趄,歪了一下才重新站稳。
贴在荆小情脑门上的符箓随即飘落在地,化成一股灰,消失了。
夜里的风很凉,此时朝着荆小情一吹,就着她后背的冷汗,吹得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刚才……都看到了什么?
荆小情低着头,看向自己的鞋尖。身体止不住地颤,以至于她不得不双手抱臂,企图用掌心剩余的一点点温暖来暖和自己。
可就算是低着脑袋,不想看的东西也会自己闯入荆小情的视线。先前何必生生撕扯下来的、莫论的膝盖骨,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荆小情的脚边,带着血和肉。
仿佛在向她无声地控诉。
荆小情的牙关打着颤,她闭上了眼睛。
不知不觉间,绝望的潮水涨了上来,和着安静的月光,将荆小情冲入深渊。
原本,她以为事情会随着莫论离开沧澜城结束的,她以为后来神锻匠的销声匿迹并不是由何必造成的,她以为何必身上的罪孽,可以少记一笔的。
谁知道,这几日荆小情每一天都盯着何必,却仍旧叫他有机可乘?
身为魔修,何必的力量强大。
可是荆小情忘记了,何必的老本行——他最炉火纯青的,应当是医修才对。
下的什么毒药、用了多少剂量,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下给神锻匠,还不让他发现。何必对于用药的控制,已经精细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现在回想一下,荆小情只觉得全身发冷。
太可怕了……
她所面对的这个敌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明明她努力过,想要制止过,可就算她用了百分之百的精力去应对,何必依旧能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实现他想做的事。
这还只是在茶魂的记忆之中。
回到现实后,她到底该如何阻止他?!
而且,经过今夜的事情,荆小情终于明白——何必的好,原来只是对着项光之一个人的。
他对项光之的执念,已经远远超过荆小情的想象。这份不知道能否称为【爱】的感情,就像一层层厚厚的茧,将荆小情逐渐包裹,勒得她喘不过气。
荆小情知道的。
为了项光之,何必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何必气莫论重伤项光之,甚至给莫论下毒,不惜隐瞒项光之,也要为项光之“报仇”。手法极其残忍,甚至可以说是滥用私刑也不为过。
其实何必比任何人都清楚,项光之光明磊落,绝对不会认同他的做法。
但何必仍旧这样做了。
如果说项光之和柳如烟的爱是热烈的,是能够大大方方展示在太阳之下的,是会被玄门百家祝福的。
那么何必的爱就阴沉到极点、甚至还带着潮湿发霉的腐烂味道。
就像是死水中生出的藤蔓,自暗处裹紧,发现的时候已经缠遍全身,逃脱不得。
是只要沾上一点,这辈子都无法逃脱的阴暗。
荆小情一开始的推理,自根本就是错误的。
条件都是错的,得到的结论又怎么会对呢?
从来都不存在什么照看遗孤,也不存在什么疼爱女儿的父亲忍痛与女儿分别十年,奋力去寻却被便宜师父从中作梗。
全部,都是何必骗她的。
即便何必的嗓子和腿一定发生过什么,才变成了后来在天仙楼的那个样子——现在的荆小情尚且不知。
但绝对不会像他说的那样,是便宜师父要陷害他。
而且,自始至终,荆小情都是项光之和柳如烟的孩子。
在她面前演戏也好、替她恢复灵脉也罢,包括后来贺亮自爆,给荆小情留下线索叫她找来沧澜城。
何必那么爱项光之,绝不仅仅会因为她是项光之的孩子就帮助她。他做这些事,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荆小情双拳紧握,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此刻身体的颤抖究竟是因为吹了冷风,还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愤怒与不安。
不论何必要做什么。
一定要是她。
一定要由她来亲手终结,为过去的一切画上句号。
…
因为担忧莫论,荆小情沿着京城的方向寻了很长的一段路,可惜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想着莫论与她分明没有什么太多的交集,可最后莫论竟想也没想地就选择了保护她——
想到这里,荆小情就觉得胸腔
如果她当时也被发现的话,说不定何必会当场杀了她。
……不,不是说不准,是一定。
莫论明知来者不善,但他仍旧动用了那个时刻相当珍贵的力气,来保护无辜的后辈。
父亲的敬佩是值得的。莫论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前辈。
只可惜荆小情寻了好久,都没有看到莫论前辈的踪影。或许是担心何必再一次追上来,莫论要么已经逃到很远的地方,要么就是已经找地方躲藏了起来。
但是凭荆小情现在用着梁思思的身体,即便她散出了身体中所有的灵力与神识,也没有找到莫论所在。
荆小情没有办法,寻了将近一个时辰都没有找到任何踪迹,她只能先回破庙再做打算。
一路上,荆小情的心情都是沉重的。
或许,现在摆在她眼前的,就是这个世界中最大的boss了。不知不觉间,荆小情已走入了他的圈套,成为了他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现在猛然发觉,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但是荆小情不愿信命。她走在路上,心情有一点点沉重。不仅没有找到莫论前辈,就连刚开始带她来的阴影魔气也消失不见了,她什么也没捞着。
荆小情垂着头,朝着破庙的方向走了回去,脑袋里面乱乱的,不经意间也好好走了回来。
谁知,就在她踏入破庙的一刻,荆小情突然看见破损佛像之前立着一道阴影。若是寻常的影子也就罢了,但这个瞬间,荆小情的心脏突然莫名地狂跳起来!
仿佛呼应她的这种不安般,下一刻,站在破损佛像面前的人,转过了头。
“……”
看清他的脸后,荆小情的血液又一次逆流了。
她放轻了自己的呼吸,目光死死地停留在那个身影上,耳朵却只能听见心脏撞击着胸腔发出的沉闷咚咚声。
每一下都像是要挣脱这份束缚从里面跳出来似的,撞得荆小情胸口生疼。
……是何必。
何必,正在佛像面前,等着她。
何必回过了头,他的视线精准地停留在荆小情脸上,嘴角甚至还含着笑。
只是他的眼神发冷,丝毫没有笑意。
“没想到这个时间,何某竟然还能碰上活人~梁道友,都已经午时了,你还没有入睡,不知是在逛什么呢?”
语气也丝毫不客气,质问一般。
荆小情咽了口唾沫。
这话说得,可是相当明白了。
莫论逃离之后,何必并没有追上去,他自信于自己的毒药不会让莫论太好过,所以在原地待了一会儿之后才离开的。
荆小情始终觉得何必应当感受到了她的存在,留在这里也是为了揪出她。只是莫论的保护做得太好,何必放出去的魔气并没有找到荆小情,他自己也没发现任何端倪,只得作罢。
按理来说,何必应当早就回了破庙,现在该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荆小情从来没想过,何必会在这里等着她。
可是这种静悄悄的下半夜,荆小情还在这破损的佛像面前被逮了个正着,这让她的心跳瞬间飙升起来。
“啊、啊哈哈哈……”
荆小情干笑几声,本该想想怎样回答何必的,可是在碰见他的一刻,大脑瞬间变得空白。
因此只能拿出最蹩脚的借口:“哈哈哈……是,睡不着,何前辈这是也睡不着出来散步吗?啊哈哈……”
她从来都不知道,这段记忆的最终是怎样的结局。
或许项光之和柳如烟的她已经很熟悉了,可中间经过了什么?其他人呢?
梁思思发生了什么才变成魔修、何必最后又怎么样了,她一概不知。
若是何必现在对她动手,那她还能活着从茶魂中出去么?
生了锈的脑袋突然突然畅通,荆小情噼里啪啦地想了很多,可就在她思考完了,她才猛然发觉这期间何必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句话都。
庙里突然起了一阵风。
荆小情心里一个咯噔,她看向何必,发现对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对她微笑。荆小情暗道一声糟糕,刚想开口说一声先回去了,就听见何必的声音悠悠传来:
“梁道友,你可是找到其他救你师姐的法子了?”
但凡其他人,便宜师父也好,母亲也好,问荆小情这个问题,她都不会多想。
从何必嘴里问出来,只让荆小情觉得何必话里有话。
他是笃定荆小情找不到其他方法。
“我……”
确实,荆小情没有找到。
哪怕在沧澜城的废墟里翻找许久,都没找到几处完整的书房,里面的医书更是少之又少。
只有魔气阴影带她找到的那本魔修秘籍。
她不能叫任何人知晓此事。
何必看了她一眼,似乎已经明晰她的答案。他轻笑了声,转身从破碎的佛像面前离开。
夜风带起他的头发。
“梁思思,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么?”
此话一出荆小情就明白,方才何必绝对是发现她了。
看似是在说她不知道其他救大师姐的方法,实际上,是叫她紧紧闭嘴。
沧澜城内,他没有找到她的藏身之处,因此现在用这样的方式,最后再“劝告”她一下。
虽然何必并没有直接威胁荆小情,但是他知道,仅仅通过这样的语句,就足以让荆小情知晓后果。
“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刚才沧澜城内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其他能够保护师姐安然无恙的方法,不知道何必对于项光之的感情,不知道她们的未来。
荆小情深吸一口气。
这是最终的boss,在向她发出最后的试探。
同意并且配合,那何必就会让她安然无恙;反之,若是成为何必的阻碍,那他自然也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荆小情什么都没说出口,她望着何必离开的背影,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因为太过用力,荆小情很快就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夜里突然就开始刮起风来,天空中的云朵被吹向了月亮。
很快,连最后的一丝光亮都被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