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条巷子，这座老洋楼其实和耍货公所几乎是背靠着背的。
耍货公所里没有张家？
燕兴记得耍货公所里所有的姓氏，除开燕、蔡、王、胡四大家之外，还有梅、林、齐、公孙、赵、杨、刘、穆等数十家，九十年代之后就没有家族之说，只有几位异姓的高级工艺师留名下来。
至于之前的那些家族，也就是燕家、王家、齐家现在还在从事泥人行业；公孙、赵两家一家是手工艺相关的耍货杂志社总编，一家是文联的副主席，经常写点相关的文史小记，还算沾边；其他都无族人承继。
像五十六岁的于高师就是穆师傅的高徒，而穆家的直裔在穆师傅过世后就移民国外。
燕兴心怀疑问，终于问出口：“为什么他们不承认呢？”
“这事说来话长，你小孩子家家不用知道，”蔡婆婆关了手电，“以后你也不要提，对你没好处。”
燕兴原本想接着说，自己认识张薇的事，被蔡婆婆这样一训，他只好把话头憋回去。
不过燕兴拐了一眼，看到角落里有个小皮箱，半掩着，里面都是老报纸和老照片，心念一动就悄悄摸了几张塞在衣服里。
爬出去之后，蔡婆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关照不要说出去，就叹息一声去做晚饭。
燕兴帮张彦擦手擦脸之后，安排她吃面，自己跑回家了。
路上他随便买了玩鸭血粉丝汤和一笼煎饺，回去之后，边吃边看起来旧报纸来。
民国的报纸，头条是：“昔日贡品今时银奖”。
说的是泥人，张克轩携师弟燕载旗做出了一套精美的泥人，在南洋劝业会上获得了银奖，外媒评论：“陈列手工业中有泥人，多数制其贫贱富贵之像，精神体态，形容丰姿，面面俱到，旁视近视，宛若生人。”
还有一张颇具时代色彩的黑白照片，是在客轮上拍的，背景是巨大的烟囱，两个晒得黑黑的青年勾肩而立，喜形于色，手里还捧着一个马车图案的奖牌。
两边有繁体的姓名。
燕兴看到左侧那个瘦高个，心里已经惊涛骇浪，这是燕兴的曾祖太爷，也就是燕慎守他爹，家谱上记着呢。
这是两个师兄弟？
还是以张家为首的？
名声，手捏美戏文。”
显然当时泥人张家颇有实力。
接下来又是一张头条，却是日文报纸，燕兴只能通过间夹其间的汉字猜测出大致的内容，估计是说裕城泥人界接受了日本的文化交流，相见甚欢，有图为证。
图中是一群人依次参观着一套泥人，表现的是百子玩耍，不过这百子服色各异，各有特色。其他几张报纸都是同一时期的，上面也是一张图片，不过是一间极为简陋的居酒屋门口，摆放着一个大大的招财猫，不过这个招财猫有点特别，脑袋特别大，特别圆，身材也是圆滚滚的，还有一个大袋子……要不是摇摆的手臂……燕兴都怀疑这是叮当的原型。
自然不是蓝白两色的，而是红红绿绿，有着多种颜色的，然而怎么看都是团阿福的喵星人版本。
看到这个招财猫倒是让燕兴心念一动。
民国时期就可以出口到日本的泥人，为什么现在不行？
燕兴虽然没做过生意，可是一只生活在燕庄，耳濡目染对于粗货的生意经并不陌生。
因为裕城是著名的泥人之乡，特色民俗和旅游商品目录中泥人占据很大的份额，每年的销售都是数以亿计，其中石膏制品为多，泥做中档泥人就相当较少，高级手工泥人就更少。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多，燕兴觉得主因是粗货的品质太差，同质性严重，另外不管是石膏制品还是泥制品，在保存携带过程中容易损坏，所以旅客比较喜欢比手掌小的小件、套件。
价高的大件和手工独创几乎没有市场。
另外手捏戏文为代表的泥人，有一个很大的局限性，就是现代游客的审美不同了，很多戏曲人物和故事，他们根本不了解，即使制作在精美，他们也不会感兴趣。
那么民国时期为什么能把泥人卖到异国他乡呢？
燕兴在几张报纸上仔细看起来。
当时的日本属于大国强国，国民的心态非常自信，而日本对于传统文化、佛教以及本土的神鬼传说都比较重视，这一时期的泥人创作显然是受到了引导的。
除开招财猫、三眼怪、蛤蟆仆人、貍猫、孙悟空等也是颇受欢迎的。
报纸上这位良渚先生制作的泥人在日本非常畅销，还曾经被进献给天皇。
燕兴顿时想起来地下室里两尊千奇百怪的金刚造像。
显然这是超脱出泥人范畴的作品，难道这是良渚先生也是张家人？
想太多之后，燕兴终于沉沉睡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睡着的，只知道脑子里胡乱出现了很多的东西，涨涨的，晕晕乎乎的。
燕兴之前很单纯，就是上学，专研泥人技艺，陪着张彦长大，可是这两天他似乎一下子琐事缠身，同样他也像顿悟一般明白了很多道理，尤其是泥人工艺上，他似乎突飞猛进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开窍了，不过这一切和张薇的教导，和地下室的泥人张的秘密有些冥冥中的联系。
睡着之后，燕兴的灵魂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挣脱不开。
燕兴见到的是一片狼藉，到处是残破的尸体，烧焦的尸体，纠缠着的尸体，挣扎着的尸体……
可怕的场景让燕兴惊醒过来。
一身冷汗。
燕兴对自己说：“别怕，别怕，就是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