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娶却娶不到的人◎
翔龙殿内,因皇帝烦躁不安,嫌烛光刺眼,宫人们便只点了几盏小烛。而皇帝半张脸被烛火照亮,半张脸又隐在黑暗中,两相对比,更显阴沉。
陈昱仍坐在书房的御桌边,手中拿着一本史册,却没有兴致看,心中只想着柔嘉的背叛。他在等,等殷弘回禀。
弦月升上中天,殷弘终于回来,没有穿上铠甲,而是换了一身藏青色常服,挺拔的身躯略显佝偻,脚步微微蹒跚,脸上也殊无笑意,又被烛光照的惨白。
站在一旁的刘喜讶异道,“中郎将,您这是?”
而陈昱猜到什么,眼睛眯了起来,心中燃起了愤怒的火苗。
殷弘低眉垂目,走到大厅正中间,慢慢跪了下去,动作间触到伤处,面露痛楚,仍是跪了下去,沉痛道,“微臣无能,未能完成陛下的吩咐,请陛下降罪。”
果然如此。陈昱愤愤扔掉手中书册,发出啪的一声响,口中冷道,“你是无能,连一个贱民都除不掉!”
殷弘双手贴地,慢慢低下头去,额心几乎触到地面,“请皇上责罚。”
陈昱虽怒,却到底没有初初那时的滔天震怒,而殷弘恭敬忠诚、以他为先的姿态,又缓解了陈昱的情绪,他冷哼,“成事不足,是该责罚。”却又未说具体什么责罚。
明白自己不会被怪罪了,殷弘略放松了些,“微臣惭愧。”
“行了,”陈昱没好气道,“这次不成再等下次,你先回去治伤。”
至于这件事的后果,他没有多想。公主驸马遇刺,官府必然会查,他已经嘱咐殷弘隐蔽了,殷弘稳妥,必然会全力做到。即便没有做到,谁又敢查到天子护卫羽林卫头上?即便查到了羽林卫头上,谁又敢查到皇帝头上?
陈昱满不在乎。
殷弘磕了一个头,谢过皇帝,又用那不便的姿势站起,而后微微蹒跚着离去。
刘喜将陈昱扔下的书册收拾好,又低头哈腰问道,“皇上,可还要看书?”
气都气够了,还看什么书?陈昱冷着脸,拂袖起身,去了卧房。
今日天气好,殷弘又是武将,来时骑马,回去却已无法再骑。不想惊动将军府,惹柔嘉与殷绪怀疑,殷弘坐了青墨想法子弄来的轿子,静悄悄回了府中。
晓星渐沉,东方天幕隐隐露出鱼肚白,而喧闹了一夜的将军府,却是刚刚陷入安静。
门房打着哈欠给殷弘开了门。
夜色清幽,将军府门下灯火暧昧不明。虽知门房看不清,青墨仍是站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殷弘维持着威严地进去,挑了一条僻静的路,回到自己的卧房。
房间深处,薛琼刚刚睡着。
昨夜柔嘉与殷绪遇刺,将军府一直有人进进出出,折腾到快五更天。公主与驸马有惊无险,薛琼毫不担心——之前柔嘉当众令她丢脸,害她饱受异样的目光,她心中有恨,也不欲去看她,便借口女人家身子弱不能吹夜风,一直待在房内。
只是她莫名有些心绪不宁,好不容易睡着,便被推门声惊醒。
外间的婢女起身迎接殷弘,还未开口,却听殷弘先吩咐了一句,“关门。”嗓音莫名泛冷泛急。
薛琼披了斗篷、穿上绣鞋下床。正逢殷弘转入内室,走到梨木圆桌边,身体一晃,仿佛站不稳,双手顿时撑住桌面,眉头深深皱起。
薛琼心中一惊,连忙快步上前,抓住殷弘手臂,急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放开!”殷弘先是沉默一瞬,接着却突然爆发出好大的怒气,狠狠一甩胳膊,用力之大,将薛琼甩了一个跄踉。
“姑爷!”婢女惊呆了,一时也忘了去扶薛琼。
薛琼好不容易站稳,眼睛立时红了,“夫君……”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英俊沉稳的夫君,会对她如此粗暴。
殷弘一时没有出声,只是撑着桌面站立,用力喘着气,胸口急速起伏——一半是痛的,一半是气的。
痛自然是因为伤口,气却是因为,他从不曾想有一天,居然会败给自己看不起的蝼蚁。而那只卑贱的蝼蚁、怪异的孤狼,不仅砍伤了他,还娶了他……想娶却娶不到的人。
京中人提到殷府嫡长子,谁不说一声高门贵子、年少有为,而这样出众的他,明明就该娶天下最尊贵、最貌美的女子……
还记得他初封中郎将那年,少女刚刚长成,在御花园的白梅树下摘花。花枝葳蕤,而花下的公主明眸皓齿,容色倾城,朝他笑一笑,满院芳菲皆失了颜色。
动心是很容易的事,可是,不行。她是注定的皇后,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薛琼。
谁知天意如此弄人,少女没能嫁给皇帝,却嫁给了他最看不起的人。
凭什么呢?比不过皇帝,他认;可凭什么那个贱种也如此命好,堪堪在他最失意的事上赢过了他?!
凭什么?!
殷弘每每想到这一点,梦里都在咬牙切齿。
薛琼和婢女还看着他,而他受了伤,一旦暴露,不说柔嘉会如何看他,只怕皇帝也不一定会保他。
殷弘强压心头戾气,深深呼吸一口,道,“我无事。”
但随着他开口,仍是有血迹慢慢渗透出来,浸湿深色的衣衫。
因为是夜间,房里只留了一盏灯,婢女瞧着那血迹,疑心看错,又点燃了一盏烛台。
血腥味弥漫。薛琼顾不得刚才的冲突,又扑上前,扶着殷弘手臂,看向他的后背,嗓音发颤,“你受伤了?”
殷弘转头看她,眼神很冷,语调沉稳但极具压迫力,“不要声张。”又补充道,“谁也不要告诉。”
薛琼和婢女连忙点头,又心疼地去翻找药物。好在殷弘从小习武,少不得磕磕碰碰,房中总备着药,婢女很快找到。
殷弘的伤,在宫中已处理过了,只是因为回程折腾,这才裂开。薛琼解开他的衣衫,帮他重新上了药,包扎好。
这个过程费时颇长,但夫妻两谁也没有开口。薛琼手上小心动作着,心下却凄然,想着殷弘方才对她的粗暴,想着永远也贴不近的,殷弘的真心。
受这样的伤,别的夫妻只怕早就心疼抚慰,他却仍是同从前一样,不想告诉她的事,怎样都不会开口。连这笔直坐着的姿势,都这样拒人千里。
包扎完毕,殷弘自行披上干净寝衣,淡漠吩咐,“将血衣偷偷烧掉,不要让人看见。”
薛琼自然温顺答应,又听殷弘依旧用那冷漠的声音道,“我睡一会儿,辰时再叫我。别人问起,便说昨日公务繁忙,睡得晚了,这才起不来。”
薛琼犹豫道,“可今日还得入宫当值。”
殷弘道,“无碍,皇上知道。”
薛琼便不说了,殷弘沉默地缓缓躺到床上,脸色苍白却冷静。薛琼过去,细心地为他盖好薄被。殷弘皱眉想着自己的事,没有看她一眼。
等殷弘闭上眼睛,薛琼起身,幽幽烛火映照着她脸上的哀怨,一时间连婢女都心生沉重,寂静无语。
薛琼出神片刻,长长舒出一口气,吩咐婢女,“去小厨房将人遣开,随后我去烧衣。”
婢女恭顺地去了,薛琼在灶间亲自烧完了血衣和布条,又吩咐婢女悄悄给殷弘熬一道补血的药膳,这才回到房间。
担心房间仍有血腥味,薛琼又在錾花炉鼎里燃了一段熏香,这才轻轻躺在了殷弘身边。
南华院那边,柔嘉甫一回去,便被顾嬷嬷拉着哭了一场。
顾嬷嬷擦着眼泪,拉着柔嘉衣袖,上上下下看着她,“我的公主,还好你未受伤。若是伤着了,老身……老身便不活了……”
顾嬷嬷此生最伤心的事,便是当初柔嘉为救陈昱,几乎去了半条命。那么娇嫩雪白的女孩儿,伤得鲜血淋漓,还留下狰狞的疤……若不是先帝与太后倾国之力来救护她,只怕也没有如今这个活蹦乱跳的公主。
这样的事,顾嬷嬷万不敢再经历一次,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发抖如坠冰窖。
明白顾嬷嬷的心情,柔嘉的心又酸又软,轻搂着乳母的背,一下一下拍着,轻声哄,“柔嘉没事,嬷嬷放心。柔嘉还等着看嬷嬷的孙儿做官,孙儿的孙儿做官……”
顾嬷嬷被她哄得破涕为笑,难为情地站直,抹着眼泪,“他还那么小,哪看得出呢,公主这么擡举他。还孙儿的孙儿,岂不是要活成老妖怪了?”
柔嘉失笑,又听顾嬷嬷低声絮叨,“不过我家公主若是成了老妖怪,那也是顶顶好看的老妖怪。”
殷绪还在一边。难得他竟没有如往常一般不管不顾,径直去做自己的事,而是站在旁边,耐心看着主仆两互相安慰。
甚至眼露一点探究:原来亲情,也可以是如此模样。
听到顾嬷嬷的夸赞,他下意识地打量了柔嘉的脸庞,只见琼鼻杏目,红唇娇嫩,确实……没有说错。
见顾嬷嬷竟当着殷绪的面这样夸自己,柔嘉本就羞窘,再一转头,和殷绪目光相触,顿时耻得粉颈泛红,赶紧藏过自己的脸,强撑道,“嬷嬷惯会哄我。”
采秋见她羞成这样,笑吟吟地给她解围,拉过顾嬷嬷,“夜深了,便让公主与驸马歇下罢。”
柔嘉这才觉得确实疲累,连殷绪眼下,都泛出一点青黑。
老人家受不得惊,柔嘉担心顾嬷嬷,让采秋去哄她入睡。
两人一走,偌大的卧房顿时安静下来。柔嘉耳朵还红着,看向殷绪,“驸马,你……”
她该沐浴了,殷绪也要洗……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当面讨论这个略显暧昧的问题,又没有旁人在一边,她总觉得羞涩紧张。
殷绪也不知为何,越来越容易被柔嘉牵动情绪,见她羞窘,也隐约地不自在,只是面上不显,道,“我去书房洗。”
柔嘉视线闪烁,“哦”了一声,殷绪顿了顿,转身从耳房离开了。
殷绪动作利落,很快清洗完毕,从正门进来,躺在了罗汉床上。今日实在疲累,而此刻又已很晚了,他很快睡着。
柔嘉被粗使丫鬟伺候着洗浴完,穿上染着香气的寝衣,从耳房出来,就见殷绪沉静的睡颜。
看来确实是累了。柔嘉也不再做什么,躺到了拔步床上。
夫妻二人歇下得晚,醒得却早,无他,全因为今日,是驸马都尉第一次赴任、上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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