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杀机◎

殷绪和殷弘对峙后不久,消息传到了殷烈的耳中。

彼时他正在北芳阁,周氏笑意娇媚,说为他亲手缝制了一件衣衫,想以此哄他松口,不再罚殷翰练武。

结果正是此时殷正来报,对着殷烈耳语一番,殷烈惊得猛然站起,连衣服也来不及试,丢下周氏匆匆离去。

周氏气得跺脚。

殷烈直奔东英院而来,眉头皱起,面色凝重,见着秦氏,没有多说,直道,“把弘儿叫过来!”

秦氏见他居然从周氏那里回了,本来心头微喜,又听他如此说,意识到不寻常,脸上笑意敛去,挥了挥手,立即就有嬷嬷去请殷弘了。

殷弘与薛琼住在东英院的次屋。因与殷绪相斗一场,他的伤口又微微裂开,薛琼重新为他包扎一遍,脸上满是心疼。

回来的时候,殷弘脸色不对,捂着勒下。青墨说是被殷绪打的。薛琼问殷绪为何要动手,主仆两却都不开口了。

得不到回答的薛琼,只能一边包扎,一边在心里将南华院的两位恨了一遍又一遍。

见殷烈要见自己,已经猜到是为什么,殷弘面无表情,一层层穿好衣衫,打理妥当,往住屋走去。

薛琼跟上来,欲要和他一起过去,殷弘擡手,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薛琼只能咬唇站住,满脸哀怨。

殷弘坐在主屋厅堂,见殷弘进来,立即吩咐关门关窗,又让仆从尽皆退下。

殷弘面色稳定,给殷烈秦氏行了礼。

殷弘安稳,殷烈却是心烦意乱得坐不住。此处既已没了旁人,他眉心拧成川字,烦恼道,“傍晚绪儿向你动手,说是为了之前遇刺的事,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与殷绪相斗的时候,旁观的人不少,虽殷弘叮嘱不许外传,但传到殷烈这个大主子的耳里,却是早晚的事。且他日日在家中换药,迟早会被母亲察觉。

他们是最亲的一家人,如今既然殷烈问起,倒也不必费心隐瞒。殷弘往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茶水,坦言道,“他说的不错,昨夜刺杀的人,的确是我,皇上下的令。”

殷烈心下一惊,颇有些目瞪口呆,怔怔往主位坐下,半晌忽然猛地一拍桌案,满脸愤怒。

他就知道,与柔嘉公主的这桩婚事多半得罪皇上,果然如此!

殷烈怒意汹涌,殷弘却是慢条斯理地喝茶。秦氏最初的惊诧过去,很快冷静下来,双手笼在袖中,低眉垂目思考问题:弘儿刺杀那个孽种,老爷这边不必担心,就是那位公主护短,不知……

不对,其实是不用担心的。公主又没有实权,所凭所仗无非是宫里的权势——一个薛姓人,难道还敢和皇帝对着来?

秦氏面色冷静。

殷烈仍在生气,又恨恨骂道,“我就知道,那个孽障就是个祸害!”

不知怎么招惹上柔嘉公主,如今得罪皇帝,殷府成了战场,以后还怎么有安宁?!

耳听得父亲的骂声,想到殷绪给自己的那一刀和几拳,殷弘面色一片冷郁。

该生的气已经生过,此刻他只想解决问题,提醒道,“不过我并未承认,他也没有证据。傍晚的事无须在意,需在意的是,公主护着他,不会与他分开。”

说到最后一句,想到柔嘉对殷绪的万般维护,殷弘又渐渐感觉到,心脏痛如刀绞。

殷烈听了长子的话,心下深以为然:当然不该承认,这样的事,除了极为信任的自家人,对谁都不该承认。没有证据,一切好说——只怕皇帝也不会允许存在证据。

殷烈把重点,放在了殷弘的后一句话上。他与长子极为默契,瞬息便明白了他的暗示:公主不会和那个孽障分开,皇帝的杀令还会继续。

皇帝还要杀他的儿子。意识到这一点,殷烈心中浮现些许恼怒和痛意,但很快就消失了。

毕竟只是一个不听话的、妓子私生下的儿子,他和皇帝之间该选择谁,显而易见。不插手帮助,已是他仁慈。

往好处想,皇帝选择殷弘来做这样隐蔽的事,可见足够信任殷弘,这是好事。若是成功,便是大功一件,以后前途一片光明。

殷烈觉得欣慰了些,叮嘱殷弘,“此事我就做不知,弘儿你要小心。”真刀真枪相斗,一不小心就易受伤,而且毕竟不是好听的事,还得小心不要暴露。

虽然如此嘱咐,殷烈倒并不是十分担心。毕竟殷弘是他的骄傲,年轻一代的翘楚,堂堂中郎将,又怎会拿不下一个无实权的驸马都尉、孤僻寡言的私生子呢?

殷弘明白父亲的意思,点头,“孩儿知晓了。”

殷烈又转头吩咐秦氏,脸上神情肃杀,“令府中下人闭紧嘴巴,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皇帝刺杀驸马,兄长刺杀亲弟,传出去都是惊世骇俗的事,一个不好就有人人头落地,只能捂得死死的。

秦氏凝重开口,“老爷放心,我知道轻重。”

于是第二天早间殷绪出门时,见到的便是面色阴冷的殷绪与殷弘。

殷弘阴冷,是因已与殷绪撕破脸,索性懒得隐藏,看着他的眼睛,满是恨意与冷酷。

殷烈阴冷,则是一想到殷绪为殷府招来麻烦,便忍不住心生厌烦。但殷绪毕竟是他的儿子,这个儿子命不久矣,他理当仁慈一些,不能出口就是叱骂。殷烈阴郁而按捺。

殷绪在垂花门边站定,就着薛非手中灯笼的烛光,看清了父兄二人的神色,瞬间便洞察了他们的想法。

昨夜他那样闹了一番,殷烈不可能不知道,知晓了,必然会招殷弘去问。

殷弘一路走到如今,都是靠殷烈指引、出谋划策;殷烈朝堂军营出了什么难题,也会与殷弘商量。这对父子彼此之间非常信任。刺杀驸马一事,重大而麻烦,殷弘又受了伤,只怕会俱实对殷烈说出,以得到帮助和掩护。

所以,此时的殷烈,多半是清楚殷弘私下的勾当的。清楚了,却一言不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这个所谓父亲,果然不会为他主持公道,甚至默许了长子与皇帝对他的戕害。

殷绪冷冷地扯动唇角。你们无情,我便无义,看看死的是谁。

殷烈冷冷转身,“既人已到齐,那便走了。”

昨日护卫的大理寺官差依旧来到,分列在道路两旁,夹着父子三人,朝皇宫行去。

太极殿中,皇帝正襟危坐,神态却放松,暗藏着终于想到办法整治殷绪的得意。

他笑道,“朕昨夜梦见先帝,先帝嘱朕广开言路广纳忠言,又嘱朕不可荒废武功,须得精兵强将、扬我国威。朕深以为然,进谏忠言有列位臣工,扬我国威的话,朕欲将原定的秋狩改为夏苗,月中进行,众卿觉得如何?”

一番话冠冕堂皇,是他思考了半夜的结果。

不料却遭到群臣反对。

百里仝出列,拱手恭敬道,“陛下,公主与驸马刚刚遇刺,凶手还未抓住,京中局势不明。微臣窃以为,皇上不可冒险出行。”

短短几句在情在理,很快得到了几位大臣的附和。

“百里将军说得在理。况且今日已六月初十,月中便夏苗,是否过于仓促?”

“确实,陛下出行兹事体大,不仅需要安排护卫,还得准备粮草辎重,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还请皇上三思。”

“猎场那边也得提前清理布置,此事恐怕不宜操之过急。皇上恭孝先帝,励精图治,是百姓之福,但也请皇上以自身安危为重。”

人群中的薛怀文谨慎地没有作声。他曾经是皇帝的姑父,续弦之后却已与皇帝多有隔阂。且皇帝辜负柔嘉,让薛怀文多少怀疑皇帝的品性。因此此刻是否进献忠言,他须得观察一番之后再行决定。

殷绪却是在陈昱说了那一番话之后,便明白了他的意图。皇帝出行夏苗,他这个驸马都尉便得随行,猎场环境复杂,是设伏杀他的好地方——皇帝果然贼心不死。

既然对方亮出了手段,他也有个准备的方向,这是好事。殷绪冷漠。

前边殷烈也是明白了皇帝的打算。皇帝夏苗,羽林卫和驸马都尉一齐护卫,那时候,恐怕便是弘儿击杀孽障的时刻了。殷烈微微皱眉,仍是装作不知,默不吭声。

御座之上,陈昱脸色铁青,暗暗咬牙。但他才说了要广纳忠言,此时便万万不能发火。

陈昱看向沉默的殷烈,皮笑肉不笑道,“殷大将军,你以为如何?”殷家一向忠诚,他需要殷烈给他一个台阶。

殷烈略一思考,果然拱手道,“回皇上,我大齐赫赫国威实该宣扬,夏日百兽出没,亦是打猎的好时节,且山中凉爽,也可避暑。皇上提前狩猎,实乃英明,只是月中确实仓促,皇上或可将时间推迟到月末,或者七月初。”

陈昱松了一口气,这才满意笑出来,只是心中仍含着几丝被群臣忤逆的不悦,笑容阴恻恻,“说得在理,那便月末吧。”多的他是再也等不了的。

皇帝既退了一步,反对的大臣们犹豫片刻,也都拱手道,“皇上圣明。”

殷绪回到南华院,吴嬷嬷迎着他,笑道,“少爷你回啦,老身这就去传膳。”

殷绪转入屋内,柔嘉竟不在,他有些意外,眼神下意识四处逡巡。

采秋正小心护理公主驸马那些贵重的衣衫,见状疑问道,“驸马可是找寻什么?”

殷绪一顿,意识到不对,漠道,“没什么。”而后面无表情去了耳房更衣。

脱下官服换了短打,他转入饭厅,吴嬷嬷和见春带着两个手端托盘的婢女见来了。

见春在,柔嘉却不在?殷绪心中掠过疑惑,终究没有开口询问,不动声色地坐到桌边。

除开成亲的那三天,南华院的饭食并没有多么奢侈,但也有七八样,一一在桌上摆开。

见春将长箸递给殷绪,笑着开口,“公主说,驸马爷爱静,奴婢们这就退下候在门边,有事您可呼唤我们。”

“公主说”三个字异常响亮。

殷绪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见春觉得自己今日又帮到了公主,心中欢喜,施了一礼,同吴嬷嬷几个一同退下。

殷绪吃完,从耳房穿过,想要去书房那边,拿自己的弓箭。

不期然从大开的窗牖,看见了在小厨房中的柔嘉,一左一右站着顾嬷嬷与知夏。

灶上不知熬着了什么,水汽氤氲,姑娘的脸庞有些模糊,却更显柔软。显然有些炎热,她脸颊泛出粉色。知夏给她打着扇,拂动她的发丝与发间步摇,摇曳间风情顿生。

擡头间也看到了殷绪,柔嘉眼睛一亮,笑起来,走进窗边问,“驸马,今日早朝可还顺利?”

殷绪面色依旧静默,低头下了耳房的台阶,靠近窗牖几步,才淡然道,“今日早朝,皇帝说要夏苗。”

柔嘉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