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侵略的眼神◎

其实下午薛怀文来过。他回家整装一番,吃过午膳,便带了李氏来到殷府。

夫妻二人悲痛地祭奠过殷弘,便转向了跪着还礼的薛琼。

薛怀文想起上午的争执,神情便有些复杂,只是望着薛琼那悲苦弯曲的身子,到底疼惜占了上风。

他想让薛琼振作起来,国公府永是她的家,她还年轻,自己也会尽全力为她再寻一个好夫家。但这话当着殷家的面,难免说不出口。

他才唤了一声“琼儿”,薛琼擡头,极其冰冷陌生地看他一眼,又让他哑口无言。

此时薛琼已陷入极端偏执,认定薛怀文偏心冷酷。除非薛怀文当真把殷绪那个凶手提到她的面前、殷弘的灵前,让殷绪磕头认罪,再替她朝殷绪报仇,薛琼才会心服口服。可这,不可能。

薛怀文叹息一声,心道只能等薛琼冷静下来,再与她细说,于是道,“你保重身体。我与你伯母去看看你婆母。”

薛琼一言不发,心想何必找什么借口,不就是去后宅看你的心头肉么?

但薛怀文身为亲父,柔嘉又病着,他自然该去看看。

薛怀文胸怀坦荡,带着李氏利落离去,薛琼却在他的渐行渐远中,死死掐住了手心。

东英院此时只有秦氏一个女眷,薛怀文不便进入,便让李氏去了,自己转去了南华院。

柔嘉正睡着,薛怀文不想吵着她,在厅里与殷绪说了几句话,嘱他好生照料柔嘉,便告辞离去。

下午宾客陆续来到,殷烈要接待,薛琼要守灵,李氏尚可陪伴秦氏,薛怀文却无事可做,便先回转了国公府。

临近傍晚,李氏离去前,先来了灵堂,想与薛琼说几句体己话。

然而从前薛琼便有些看不上李氏这个继室,如今与薛怀文离心,更是看都不欲看李氏一眼。李氏只得讪讪然离去。

李氏离去之后,无人再来。殷烈昨夜熬了一宿,今日白日又撑了一天,此刻终于挺不住,周氏一劝,他便由着人扶去休息了。

殷翰上次受了沉重的家法,周氏借口他身体远未痊愈,不让他守灵。殷烈不欲与她争辩,于是殷翰草草拜祭过之后,便一直未曾露面。

殷盼跪了许久,哭了许久,也被人扶去休息了。也有人来扶薛琼,可她拒绝了。

她冷眼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冰冷荒谬。她的夫君、他们的儿子、兄长,死得那么凄惨,那么孤单,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漆黑的棺材里;而他们只顾着自己。只有她,才是全心全意守着殷弘的人。

人走茶凉,便是如此。薛琼漠然地将一片片冥纸投入火盆。

没有客人再来,下人们便关上了大门,又点燃了一盏盏烛火。幽幽火光中,灵堂中的一切现出奇形怪状的影子,白幡静默垂悬纹丝不动,线香和冥纸燃烧的烟雾四处弥漫。

薛琼恍然间觉得,自己已不在人间。

也许这一次,她当真会死。

薛琼沉默半晌,撑着麻木的膝盖,缓缓起身。她站起时跄踉了一下,很快被身边的婢女扶住,薛琼冷冷推开了她。

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薛琼冷漠至极地走进了南华院。她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甘,让她想去南华院看看,柔嘉所处的人间,到底是不是和乐融融;罪恶的杀人凶手,到底会不会有一丝悔悟。

她不在意殷弘殷绪之间,到底是谁先动的手,她只在乎她的夫君,终究是惨死在殷绪手中,她的人生,永远毁在了这对夫妇手中。

他们就是杀人凶手。

薛琼走到南华院,最先遇到的是吴嬷嬷。吴嬷嬷到底是殷府的人,见薛琼面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如失了魂,心中悲悯不已,低唤了一声,“少夫人……”

顾嬷嬷闻声出来,见了一身素缟的薛琼,便皱起了眉头,语气也是生硬的,“二姑娘,你来做什么?”

她疼爱柔嘉与殷绪,自然只为他们着想。此刻两人一个受伤一个生病,身上阳气都弱;薛琼在灵堂待了一日,又一身丧服,身上阴气极重。顾嬷嬷一点都不想,这一身阴气冲撞了柔嘉与殷绪,导致他们病得更重。

何况殷弘三番两次刺杀殷绪,导致殷绪九死一生。被围杀、坠崖、中蛇毒、昏迷在瘴气深林,这其中哪一个环节没有处理好,此刻躺在棺木中的就得换个人了。顾嬷嬷实在是装,都装不出面上的和平。

“我想见见姐姐。”薛琼漠然答着,眼睛转向一处窗口。

那是南华院的主间卧房,此刻柔嘉殷绪正在桌边用膳,见春知夏服侍在一边。

殷绪只有左手能用,拿汤匙还好,拿筷子却是百般不便,柔嘉便笑着,夹了碗中知夏备好的小菜,一样一样喂他。

欢声笑语隐约透过窗缝,传了出来,令薛琼眼神更冷,丧服中的手指,掐紧了手心。因今日掐了多次,那柔嫩掌心终于被刺破,流出血来。

她已身在地狱,而她仍高高在上,福星高照。

凭什么?凭什么?

那边顾嬷嬷听了薛琼的话,立即生硬拒绝,“公主还病着,受不得风,见不了客,姑娘还是请回罢!”

说是请,不如说是赶。杀人凶手不仅没有悔悟,还赶她走。

薛琼回头,看了顾嬷嬷一眼。饶是顾嬷嬷阅历颇深,那一刻,也被薛琼满是阴翳、仿佛来自地狱的眼神,吓了一跳。

薛琼什么也没有说,那一刻,她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甘,也消失无踪了。她的心中再没有任何一个声音,只剩一片死亡的平静。

她转身沉默地离开了。

顾嬷嬷心道这夫妻两杀弟的杀弟,妒姐的妒姐,一个比一个疯,被疯子惹上可当真晦气。她去净了手,又换了一件外衫,这才回到了花厅——她不想沾染一丝一毫的阴气,来害了她的公主和驸马。

柔嘉见了顾嬷嬷,柔声问,“方才是谁来了么?”

顾嬷嬷道,“是二姑娘,说想见见公主,我没答应,她已经走了。”

柔嘉是心善的人,若说想到薛琼年少丧夫时她有一丝心软,待想到昨夜殷绪的死里逃生、她绝望大哭几次,她的心软便彻底没了,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依旧喂起殷绪来。

吃过晚膳,夫妻二人又看起书来。不欲柔嘉头疼费神,主要是殷绪读,柔嘉听。

就这样看了半晌书,夜深了,该沐浴了。

顾嬷嬷担着心,这会儿未睡,仍照顾着柔嘉。柔嘉将书交给她,商量道,“我想沐浴。”

昨日她山里洞里打滚一番,今日又几次出汗,却都只能擦一擦,只觉得身上脏污难忍。

顾嬷嬷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公主病还未好,怎么能宽衣沐浴?”

柔嘉伤寒未愈,虽已不再发热,但仍会咳嗽几声。太医那边嘱咐,汤药要连喝三天才算好,这才第一天,顾嬷嬷怎么想都不会同意。

柔嘉鲜少与下人们对峙,尤其是照顾她长大的奶娘,只无奈地妥协。又转向殷绪,想到昨日见到的赤/裸身躯,有些脸红,细声道,“驸马呢?”

殷绪双臂仍是不能见水,如何沐浴是个问题。但柔嘉还病着,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让柔嘉再帮忙的。他道,“勉强擦一擦,不是问题。”

他想起了昨夜被半途而废的柔嘉晾下的郁闷,看着柔嘉的眼神有些幽深:这次放过你,下次再想逃可没那么容易。

知道下人们亦是不会同意自己再见水帮殷绪的,柔嘉便不再多说,擡头想嘱咐殷绪小心一些,却撞进了他古怪的、仿似带着侵略意味的眼神中,顿时耳根一烫,心跳一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打破他们暧昧的是见春,她道,“那奴婢就命下人们送水来了?”

柔嘉移开视线,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好。”

夫妻两一个在床上,一个在耳房中,各自擦洗之后,又回到了一起。

此时已是末伏,又立了秋,白日依旧炎热,晚间倒是凉爽不少。下人们已经退下,柔嘉靠坐在大拔步床上,拥着软被,隔着帐幔望着耳房的方向,有些紧张。

他们在猎场内便是睡在一起,如今回到南华院,也不知……

柔嘉正想着,就见殷绪一脸淡定,掀开帐幔进来,坐到了柔嘉身边。

他舍弃了自己睡了将近一个月的罗汉床,坐在了他们的婚床上。喜被仍未换下,上面绣的龙凤呈祥、鸳鸯交颈活灵活现,浓艳的绿色衬得帐幔内一片旖旎。

绣花帐幔团团围着喜床,极度私密的空间内,暧昧成倍增长。

柔嘉抿着红唇,望着那鸳鸯不说话,殷绪掀被上床,她下意识身子往内侧一缩。

那模样,仿似怕极了殷绪轻慢。殷绪倒是想——他疏情冷性,也没有人教,但有些亲密之事,大约是本能。殷绪瞧她可人模样,内心确实动荡,但显然此时不行,一段时日内都不行。

殷绪缓缓舒出一口气,柔和了神色,道,“睡吧,养好身子。”而后自己先缓缓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殷绪极有存在感与压迫感的目光消失,柔嘉紧张退去,想起他的关心,又浅浅一笑,转身小心地将他薄被盖得更密实了些,也安定地躺了下去。

一夜无事,第二日午后,殷绪换了一身丧服,来到灵堂,勉强圆一圆面上的和平。

因为面上的说法是,殷弘为了救弟,被刺客打落山崖,算是枉死,殷烈请了道士来超度亡魂。

那道士手里拿着铃铛,又唱又跳,时不时撒下一叠白纸,薛琼与殷盼便随着那落下的白纸磕头跪拜。

殷绪不信命,不信佛祖上帝,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剑。他冷眼瞧着这景象,只觉得滑稽吵闹。

知他单手不便,殷正取了三炷香,一一点燃后摇灭明火,而后交到殷绪手中。

殷绪单手执香,漠然对着殷弘的棺木鞠了三躬,而后无甚敬意的将香插入了香炉。

见他一个庶次子、五品都尉,对逝去地嫡长兄、四品中郎将只行揖礼,不行跪礼,殷烈又是恨得咬牙。但真相掩盖得来不易,殷烈不想多生事端,只能生生忍下。

他待殷绪极冷,不与他说一句话,父子之间形同陌路。殷绪并未在意,父子之情断绝,是他说过的话,也是他心中认定的事。没有宾客在场,殷绪也未与殷烈说话,只冷冷看他一眼,而后离开。

薛琼看殷绪的眼神很冷,不是那种恨极的冷酷,而是仿佛看着一个死人的沉寂的冷。殷绪同样未曾在意,左右殷弘身边的人,在他眼中不过冷石。

同顾嬷嬷一样,不想自己沾染的阴气冲撞柔嘉,殷绪白日便只在书房看书。

太医过来,先给柔嘉探看一番,而后来到书房,给殷绪换药。

殷绪也想尽早恢复,才有能力保护柔嘉,去战场挣得功名,给柔嘉增添荣光。他配合地任太医摆弄着,缓和了语气,低声问,“公主如何了?”

太医小心地给他伤处重新上过药,缓缓包扎起来,嘴中笑道,“驸马放心,公主已是大好,药量也减了,明日便可痊愈。”

殷绪放下心来。

太医又赞道,“公主是好医好药养出的身体,驸马却是老天赏的健壮体魄,恢复当真神速。”

他心中仍感慨着殷绪坠落高崖却只骨折一臂的事,只觉得这是他行医多年都未曾见过的奇迹。若不是不妥,他简直想扒了驸马爷的衣服,将他仔细检查一番,看看这老天赏的体魄,到底与常人有何不同。

殷绪看着自己左臂,那里蛇毒导致的乌青已基本全消,倒是柔嘉指甲划破的扭曲伤口还留着。

若是以往,听了太医的话,他只怕嘴角要挂上讥诮,心道自己从小跪祠堂、挨家法的身体,若不强壮,早死几回了。

但他此刻看着柔嘉留下的伤口,心中却柔情更多。

察觉驸马不喜多话,太医略有一瞬尴尬,收了自己溢于言表的激动,道,“驸马记得伤处仍是不能见水,好生静养,下官明日再来。”

殷绪点头,“太医慢行。”

太医便笑,“驸马客气了。”

晚膳过后,殷绪换下丧服,焚香净手,回了南华院。

前院道士腔调奇怪的吟唱与铃铛声仍在继续,南华院却一片宁静。柔嘉一日未出房门,身上仍穿着寝衣。许是嫌拔步床边围了帐幔,太热又太闷,柔嘉便坐在了殷绪睡过许久的罗汉床上。

如今她倒是不避讳了,轻轻柔柔地坐在了殷绪曾躺过的位置。见殷绪进来,她软软看他一眼,虽仍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理直气壮,恃宠生娇。

殷绪心中生痒,面上仍是冷静,道,“今日能见水了?”

柔嘉还以为他是关怀自己是否能沐浴,温顺答道,“太医说只要门窗紧闭,注意防风便可。”

殷绪点头,淡道,“那一会儿你帮我洗。”

柔嘉一愣,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