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吴千羽
何已知见到郑韩尼和阿本时是晚上10点,乐团的排练刚刚结束,郑韩尼找第一小提琴的团长拿了钥匙,三个人留下来,借用排练室找歌。
阿本确实厉害,郑韩尼随便说个什么,他都能马上唱出来。
可问题是,何已知唱不出来。
他虽然知道旋律,但是没法准确地唱出声调。
“但是听到了,我能知道是。”剧作家这么说。
这导致他们只能用一个笨到不行的办法:阿本先放一段旋律,何已知凭听感告诉他大概是高了还是低了,快了还是慢了。
并且仅仅到此,阿本问是大调还是小调,两个音之间的音程大了还是小了,他一概答不出来。
然后阿本再根据他的反馈去想更接近的音乐。
再然后何已知告诉他是高了还是低了,快了还是慢了……
可想而知一直到深夜都一无所获。
最先坐不住的是郑韩尼,如果说何已知和阿本好歹还算在头脑风暴,有点事情干的话,他完全就是傻坐着纯熬夜。
而且因为不想影响他们辨认音乐,连打开琴包练琴都不行,只能翻来覆去地看谱子。
他已经快把打击乐手敲扬琴的谱子都背下来了。
“你们这样和对全世界的音乐进行穷举有什么区别?”honey郑的质问在吸音良好的排练厅达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何已知擡手捂住耳朵。
早就想尥蹶子的阿本趁势附和道:“对啊,这完全是大海捞针。说实话,要不是看你朋友长得不错,给我多少钱都不可能干的
。”
他熄灭开着播放软件的电脑屏幕,转而看着何已知,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膝盖:“咱还是换个表白方式吧,哥们。”
“表白?”何已知盯着他的手。
“不是吗?”涂着甲油的手讪讪地回到主人下巴上,“我们一般只有表白,哦不,表白也不会,我们没婚可求……只有对方快死的时候才做这种事情。”
阿本把一条腿擡到椅面上,翘起椅子前后摇晃:“那你是为了什么?”
何已知还真的没想过为什么,只是听说阿本能找歌,就想起了这件事而已。
“那是你们同性恋太随便了,”郑韩尼无语地阻止阿本糟蹋本就不够用的椅子,“要求婚表白干什么至少得有个戒指吧。”
何已知从他的字词间听到了一点过于真实的烦恼:“你想求婚?”
“你、你怎么知道?”郑韩尼手一滑,谱子差点掉地上,脸红成一个葫芦。
——看来是真的。
何已知搭最早班的地铁回到仓库时,地平线上才隐隐有霞光亮起来。
到上周为止还能时不时能听到的蝉鸣,这会已经彻底消失了,虫子的尸体也被雀鸟分食干净,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贴面而来的晨风又凉又干。
剧作家埋着头向前走,到垃圾场门口时,忽然看到一个人站在通往卷帘门的路中前。
这个时间在街上的,多半都是通宵玩乐回来赶着回寝的学生。
之前也出现过几次他们早上起来在门口发现睡倒的醉鬼的情况,但现在眼前那人在冷风中站得笔直,比电线杆还挺拔,显然不像是喝多了样子。
何已知从困倦中清醒过来,走到那人身后,正想问话,却听对方喊道:“你这个冷血、无耻,冷血无情的王八蛋!”
非常清澈的男声,和异常激烈的内容。
剧作家吓得往旁边退了一步,探身过去看到了那人的侧脸,细腻的皮肤沐浴在清亮的晨光中,凸起的眉骨和鼻梁线条优美,甚至在轮廓上还有点像舞蹈家吴千羽。
对方没有注意到他,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来是想告诉你……不对,”激昂的语气猛地低下来,低声棒读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也不对,我之所以今天过来就是想……”
只见那人念念有词地交叉腿,微微转了半圈,露出正脸,何已知这才认识到:他不仅仅是长得像吴千羽,而是就是吴千羽本人!
联想到刚才听到的声音,他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对方此时也注意到他,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是谁?”
“你是男的?”
在何已知还沉浸在惊悚中时,吴千羽先反应过来,撩了撩垂到耳旁的头发:“怎么,你是我的粉丝吗?如果这就失望了说明你还不够格。”
说完,他傲慢地转过身,继续朝垃圾场里面走了两步,到卷帘门前。
何已知跟过去:“你——”
“你还在这干什么?”吴千羽拧着眉,很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我现在要找前男友撒野,没空理你。”
“我住这里。”
何已知趁着他挥手的间隙回答了他的前半句话。
“啊?”
吴千羽惊讶得像一只烫了脚的兔子,眼珠子差点飞出去。
何已知则是为他的后半句震惊:“前男友?!”
两人一同开口,又一同噤声,警惕地打量着彼此。
沉不住气的吴千羽恶人先告状:“你鬼叫什么?”
明明是你叫得比较大声。
“我——算了,”何已知按了按眉心,有点无奈,“我没睡觉,情绪有点激动。”
“我也是,”吴千羽说,“我想到要来这,激动得没睡着。”
他往一旁让了让,似乎是想让剧作家开门。
何已知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太早了,我不能让你进去。”
何已知本来打算带吴千羽去这条街上比较高档的快餐店,但舞蹈家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菜单,说“不行”,然后转头进了旁边清真的拉面馆。
他还是穆斯林,何已知看着吴千羽的背影想到,难道是因为喜欢男的,所以装成女的来逃过真主的法眼吗?就像失业了但不想让家人担心而天天出门假装上班的丈夫一样,自欺欺人的谎言。
收银员还没来,老板亲自从厨房出来给他们点单。
这个时间,连上班族都没起,只有几个环卫工人坐在店前的板凳上喝着热汤,操着不同的方言闲聊。
在木头长凳上坐下时,何已知觉得这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仔细一想,这好像已经是他第三次这样单独和雁行认识的人吃饭了。
第一次是对他又嫉又恨的死对头佘郁,第二次是自来熟的搭档鱼诵雪,而这次又近了一步……
何已知默认吴千羽说的前男友就是雁行,否则还能是谁?山竹吗?
他蓦自笑了一下。
坐在对面的舞蹈家还在颠来倒去念叨着“无情无耻冷血冷酷”……
何已知看到他手里攥着一张被蹂得皱巴巴马上要散架的信纸,从背面隐约透出字迹。
“那是稿子吗?”
“对啊。”
吴千羽没有擡头,他不愧是舞蹈家,即便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姿势,脊背仍然挺得很直,腿也摆得很正。
体态好,外加骨架修长,这是他伪装成功的前提,再加上很多女舞蹈演员本来也没有胸……何已知感到自己的脑子在逐渐接受吴千羽是男人的事实。
“烦死了,怎么改都不通顺!”
——只是这暴躁的脾气和舞台上优雅的气质还是落差很大。
眼看他烦得扯起头发,何已知一方面觉得有些幻灭,一方面又理解写东西的痛苦,尤其是对不常动笔的人来说。
“我可以帮你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说,“我是学剧作的。”
吴千羽警惕地瞪他一眼:“好汉不受嗟来之食,你为什么帮我?”
“好汉”这个词从他嘴里出来显得格外诡异。
“你退出《冬墙》让丘旦青很不好受,”何已知说,“我很感激。”
吴千羽恍然大悟。
“啊,你就是那个本子被侵权的小子。”他瘪起嘴,冷笑一声,“我又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不想沾上老鼠屎而已。”
“一碗牛肉面请用餐!”
刚从前门进来的店员还没来得及换上围裙,先给他们把面端了过来。
吴千羽在食物和稿子中犹豫了一下,把纸条叠起来扔给何已知,自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何已知展开信纸,首先注意到的是如同狂风过境后的废墟般狼藉的字体——
歪歪扭扭的笔画们不情愿地搭在彼此身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塌。
不仅一眼望去全是错别字,隔三岔五还会出现几个拼音,之所以确定不是英文,是因为写作者认真地每一个都标了声调。
剧作家沉默片刻,情不自禁地有些后悔。
“……冒昧问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专业练习舞蹈的?”
“小学四年级以后,”吴千羽回答得很快,自然地接上,“到今天快15年了。”
“那还真是……”
怪不得。
如果是小学的话,写成这样也合理。
何已知在戏剧学院见过很多一直读到高中,出来艺考学声乐表演的,文化水平比吴千羽好不了多少。
而且不像舞蹈是单纯的表演,演戏还得有台词,这就很麻烦,因为他们不是读不懂剧本深意的问题,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根本都看不懂剧本。
每次首轮围读,剧作家都得一个一个地纠正他们的错别字。
在这点上,民办学校出身的贺光反而好得多,让他省了不少心。1
老板说厨子刚来,何已知点的大盘鸡盖饭还得等一段时间,他干脆就把信纸铺开,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
拧开笔盖的瞬间,他意识到事情变得更奇怪了——
他在帮雁行的前男友修改一封指责雁行的“吼叫信”。
而且第一句就是:
“你竟然还有脸找我帮忙,你这个冷血、无耻,冷血无情的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