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145章

被周廉他们逮到的酒客, 名曰贺先。

八日以前,郝容出事的那一个雨夜,不论是庵主, 还是其他与郝容生过嫌隙的酒客, 皆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要么可以提供人证或是物证,皆可以排除作案嫌疑。不过,菩提庵的庵主说,打从郝容那夜出事后, 身为常客的贺先,就罕见地再没来庵厅打酒。周廉他们来查案的这一夜,贺先本人也不在庵厅。

庵主提供了贺先的栖处, 三人顺藤摸瓜摸查到一处地方, 南岸越秀坊坐落有一座极为庞大壮观的环状围龙屋,龙屋拢共三层, 栖住有七十多家房客,他们隶属于旧时从北地迁徙过来的客家人, 在史官眼中,他们就像一群候鸟,而贺先,就是这北迁的候鸟之一。

“你们说贺先啊, 他是江西景德人, 养有一身烧冶天青陶瓷的好手艺,但在广府,烧陶烧出名堂来, 可讲不出几行,贺先就收了好多个小徒弟, 对小孩们说,不要束修,每月打两坛蔗渣甜酒,孝敬他老人家就成。”

岭南风物博大精深,世人只知博得妃子一笑的荔枝,却不知甘蔗的地位,丝毫不逊于荔枝,甘蔗被诸多庵厅蒸馏成酒,沽予酒客,而这蔗渣甜酒,就隶属于菩提庵的独创,半个时辰前,庵主便延请周廉他们小酌了一碗,附赠四杆甘蔗,还教了吃法,不过吃相很剽悍就是了。

三个少年就提着四杆甘蔗,抵达了贺先所在的栖舍,里头四处俱是稚子的声音,年岁普遍在十岁上下,他们穿着梨子色襜衣,坐在一座四方袖珍转盘前,沾满陶泥的小手呈圆握之势,正给一件件处于旋转的陶器塑出修长的形态,神态格外专注。

舍内萦绕着一股清郁的酒香,循香望去,贺先就坐在上首的位置,一晌喝着酒,一晌给学徒们讲诉塑醅的要诀,娓娓道毕,便下去巡视学徒的成品,一擡首,便是撞见周廉他们。

“来学手艺的么,此处赶巧满了人,我也教不了这般多,明岁开春再来罢——噢,束修也会涨些,是四坛蔗渣甜酒,不是四杆甘蔗。”

贺先显然将他们视作求艺的人了。

周廉反应极快,大马金刀行上前:“你是贺先对罢,我们乃系大理寺官差,有一桩命案亟需你配合调查。”

趁贺先发懵的空当儿,周廉给吕祖迁与杨淳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左一右,趋步迫前,架起了贺先,当着所有学徒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走,送入广府公廨。

约莫半柱香的光景后,温廷安回到来,周廉对她说:“我们方才逮着一个酒客,他说,郝容可能是他从桥上推下去的。”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可能?”

审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甘蔗酒气,桌案南角堆有一盏白蜡,烛泪堆叠,橘影细细摇红,火光罩在了这位满面髭须的中岁男子身上,他行容随和,一身朴素的深褐旧袍,双脚穿着一双草鞋,端的是不修边幅。

温廷安见到贺先的第一眼,感觉像是见到了另外一个郝容。他们年纪相仿,嗜酒,行相落拓,共性上很多重叠的地方。

温廷安坐在贺先对桌的位置上,打量他片刻,道:“可晓得,大理寺为何提审你?”

贺先点了点首:“因为郝容的死,可能与我脱不了干系。”

贺先的态度一直很暗昧模糊,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对郝容的死负责,但他的态度十分游移。

哪有人,连自己杀没杀过人,都不清楚?

吕祖迁与杨淳负责做笔录,听得此话,显出匪夷所思的容色。

温廷安轻拢慢撚地叩击桌案,问:“郝容坠桥的那夜,你人在何处,做了什么?”

贺先道:“我照常去了菩提庵喝酒,不过那一回,我故意待至夤夜牌分,意欲跟他同路,要赏他一个教训。”

“教训?”

“是,因郝容这厮醉后,时常殴打妻儿,那家务事闹得左邻右舍皆不安宁,尤其是郝夫人,悉身上下没一处好的地方,她待客或是出门,总将自己裹得格外严实,耻于见到生人的样子。”

温廷安望向了周廉,周廉沉思片晌,道:“他说得不错,我晌午造谒了一趟郝家,郝夫人穿着很厚实,当时我还纳闷,广州的天气还很郁热,她怎的这般快就穿了冬衣,询过她,她说是身子虚寒,很畏冷。”

贺先随和的脸上,顿时显出一种陌生的沉重,温廷安发现他的露出了一种怜惜,像是对郝夫人遭遇的同情与悲悯。

贺先道:“郝夫人常年受伤,为她疗伤的是刘家药铺的大夫,少卿可以差人问一问刘大夫,看看郝容殴打妻儿此事,是否属实。”

吕祖迁与杨淳记下了贺先的话辞。

温廷安问道:“你对郝家的家务事似乎很熟稔,但你的栖处在越秀坊,郝家则在荔湾坊,两坊之间有不短的距离,你怎的会晓得这般多的内情?”

“是郝家的大儿子郝峥告诉我的,他在我的陶艺舍当学徒,”贺先的面容笼罩在了沉重的翳影之中,兀突突地笑了下,“他才九岁的年纪,旬日的时候,其他小徒弟都被其他家长接走了,唯他死活不肯跟郝夫人回去,因为他说,他的旬日都是父亲的休沐日,父亲休沐回醉酒殴打母亲和他,他被打怕了,不敢回家去。”

“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郝峥这孩子,藏不住心事,什么都愿意跟我唠,所以,我也慢慢晓得很多郝家的事,很替郝夫人与郝峥谋不平。”

温廷安顺着他话辞,问道:“所以,决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贺先道:“我肚量没这般窄,我更不是冲动的人,不会轻易与人动手,与这郝家母子打了一年多的交道,我对他们愈发怜惜,觉得郝家,已然是名存实亡了,我给郝夫人提建议,假令她出于真心,可以同郝容和离,来越秀坊与我同住。我这个人落拓半生,虽是个酒囊饭袋,但手艺在身,还攒了些钱财,养活他们,让生活有个奔头,还是构不成太大问题的。”

一语掀起千层浪。

审房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长久的无言。

……竟是劝郝夫人与郝容和离么?

“古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有些时候是,拆了一桩婚,便是对两人都好过。”贺先自嘲地笑了笑,“郝夫人起初并不同意,广府的女子若是和离,那名节和清誉会受到污损,那时起,我晓得她动过和离的念头,但一直不敢跨出那一步。”

“直至半个月前,广府开始落起春雨了,还不是旬日,夜半郝夫人忽然来找我,我发现她身上又添了新伤,细问后才知晓,郝容下值后,说她煲得濯足姜汤少放了两片姜,怀疑她是不是省下了几文钱去外边偷人,又殴打了她,我当时发现郝夫人脖颈上的掐痕,青紫交加,触目惊心,那一瞬,我是真的,真的——”

贺先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错不错地盯着烛火,眼眶不自禁地熬红,“动过杀念的。”

“官品与人品,全然是两码事,郝容是忠正不二的清官,但私底下却人品卑劣,虐打妻儿,所以和离这一件事,决计不能再拖了,我要给郝容教训,命令他答应同郝夫人和离,坏人我来当,所有罪咎,我一人来挡。”

温廷安陷入了沉思,少顷,道:“那个雨夜,你可是尾随他,上了水磨青板桥?”

贺先点了点首,直言不讳地道:“桥上无人,我直接招呼他了一声,将他一举掀倒在地,对他说,如果不同郝夫人和离,我就去他姥姥的将他扔珠江里。”

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温廷安双手交叠在膝面上,问道:“那你做了自己所说的这件事吗?”

贺先冥思了好一会儿,咬肌绷紧,许久才松弛开:“我当时喝了酒,也确乎是在气头上,郝容一直不同意和离,还说了诸多轻辱郝夫人的话辞,我气急攻心,将他推下珠江,教他被淹死算事,此后郝夫人不再会随夫姓了,她能做回唐氏,不用在识人眼色度日,郝峥也不必提心吊胆,害怕回家。”

温廷安眉心凝起,审视了贺先好一会儿:“那你此前的供词,说可能是将他推下了珠江,这个「可能」是何意?”

“我行将推郝容下去了,但他大概怕死罢,要坠江的时候,就匆匆地变了卦,改了口,说答应和离,我就拉他回桥上,但郝容竟是使诈,趁我拉他上来,他就抻臂将我扯了下去,他接力使力顺杆儿爬。我被他推了下去,好在我深谙水性,好不容易爬至岸畔的滩涂上,再往桥面上看时,却发现早没了人影,我也不知道郝容到底是爬上桥了没有,还是没爬上来,坠入珠江。”

这番供词教人匪夷所思,温廷安问道:“有谁能替你作证么?”

假令贺先所述的话辞为真,这就意味着,贺先若因不谙水性而死了,那么郝容就成了弑人凶犯,但这位差点成为凶犯的人,在贺先坠桥后,也随之溺毙了。

这种案情就极是微妙了,情状可以分为两种,要么是郝容没爬上桥而坠河溺毙,要么是郝容重新爬上了去,因为某种缘由,复又坠桥了。

在稀薄的、不算明朗的烛火覆照之中,贺先摇了摇首:“没有,我爬上的是南岸,沿岸的百姓普遍早寝,周遭亦无捞尸人或是出粪役,无人能替我作证。”

贺先擡起头来,目色坚毅:“少卿大人,我晓得我与郝容的死脱不了干系,但唐氏和郝峥是无辜的,母子俩对我所做的事一无所知,所有的罪,我一人来受。”

“你到底有没有罪,量刑如何,我们自有公断,你不必急于往自己身上揽责。”

温廷安觉得,假令案发之地没有目击证人,这一桩案子便极是棘手了,她吩咐皂隶且将贺先押下去,拂袖伸腕,扡了扡案台上的烛火,问周廉他们,“你们怎么看此事?”

吕祖迁道:“此人说话一套一套的,看起来蛮真实,但做贼心虚这道理不假,贺先在郝容出事后,就一直没去过菩提庵,就显得很可疑了,故此,这人的话辞可能是半真半假,指不定真是他推郝容下去的,但为了伪饰自己的罪咎,故意抹煞了郝容的德行。”

杨淳整饬了一番口供,辩驳道:“趋利避害一直是人之常情,郝容没去菩提庵,难道真的是做贼心虚、为了逃避官兵的追捕吗,那这样的话,他晌午就不该在围龙屋教学徒们制陶,而是要寻个隐秘的地方避风头了。依我之见,他旬日以来没去酒坊的真正原因,是要去照顾并安抚唐氏和郝峥,郝容出了事,彻夜不归,母子无依无靠,肯定会担惊受怕的,你说是不是,周寺丞?”

哪承想,周廉一拳砸在了粉壁上,义愤填膺道:“贺先这一良善之人,怎的可能会是弑害郝容的凶犯?倒是这个郝容,先前还以为他是为生民立命的清官,可没想到,这个王八,特么的连老婆小孩都打,要我是贺先,估摸着早将他扔不知多少次珠江!”

周廉对温廷安道:“贺先肯定有冤情在里面,这个郝容还意欲杀了贺先,郝容之所以会溺毙,很可能是自个儿作死,爬桥不成反而坠江!”

温廷安斟了一杯擂茶给他:“周寺丞,喝口广府茶,淡定。”

周廉灌了一口茶,火气稍歇,“温少卿,此事你怎么看?”

温廷安看着贺先告座过的拷凳,道:“贺先此人,接触虽不多,但其性情尤为坦率耿直,有事说事,杨主簿也提过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贺先却坦诚自己对郝容有杀心,这到底是反人道的,试想想,若真是凶犯,当是尽可能撇清自己的嫌疑,但他却毫不避讳,晓得自己可能闯下大祸,也没想过逃,这不应该是心虚,而是身正。”

“在主观上,我认定他存在冤情,但在客观之中,他没有可靠的人证,所有的嫌疑一律指向他。”温廷安徐缓地起了身,平铺匀摊了广府舆图,“明日去趟郝家,刘家铺子的大夫也要去见一见,对了,还有围龙屋的那些小学徒,也需要访一下。”

在查清真正的真相以前,他们需要竭尽所能,不放过每一条线索。

从公署出来的时候,已然是傍夕牌分,行往官邸的路道上,迎面竟是碰上了杨佑杨书记,许是听闻大理寺捉到了嫌犯,杨佑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朝众人拱手作揖道:“少卿大人目下治案如何?”

温廷安淡声道:“寻着了一位嫌犯,尚在寻溯线索之中。”

“大理寺办事,还真是兵贵神速,来广府才不过两日的光景,便能捉凶犯,温少卿、周寺丞、吕主簿和杨主簿,还真是令下官刮目相待啊。”

这个正午前还说他们是一群小鬼、玩破案游戏的杨书记,目下翻脸翻得比翻书还快。

杨佑殷勤地道:“下官此番前来,是替知府爷传个信儿的,知府爷明朝卯时,要躬自在夕食庵设一素筵,延请诸位喝广府早茶。”

温廷安闻罢,笑道,“明日是知府爷的休沐之日,用来给我们接风洗尘,怕是不能适意罢?”

“怎么会,官爷们勘案的英伟事迹,下官与知府爷逐一道了来,知府爷深表体恤之意,这才于夕食庵设宴摆席。”

周廉蹙眉:“纵然如此,我们明朝还有公务在身——”

温廷安给他递了一个眼色,周廉到了嘴边的一腔话,登时悬崖勒马,“不过,早听闻夕食庵驰名岭南,既然是知府爷做东,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好说好说,那明日卯时初刻,在公廨前的铜匦院静候,知府爷会使人来接四位官爷。四位官爷请。”

待杨佑离开后,周廉不解地问:“我们不是要去办差么,怎的与知府喝起早茶来?”

温廷安失笑道:“不过是喝个早茶,能耗去多少时辰?莫忘了,我们除了调查郝容的死因,还要密查郝容所暗寄的那份折子,究竟为何不能在岭南借粮,郝容死了,那么目下唯一可能知晓内情的人,便是这位广州知府,既然还请喝早茶,我们何不收了这份顺水人情?”

杨淳道:“话说回来,望鹤师傅便是夕食庵的大人物,想念她烹制的素粥。”

吕祖迁艰难地咽下一口干沫:“别说了,今夜我会饿醒的。”

温廷安一直觉得,喝早茶,不过是喝杯擂茶罢了,结果到了翌日才发现,是她远远低估了早茶这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