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第146章

回南天气, 约莫要于广府停滞一个月,翌日寅时三刻,天色还极暗, 温廷安朝起之时, 险些教稠潮的地面滑倒, 她扫了一眼空荡的砖地,眉心一凝,她神识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下意识揉了揉后颈:“裹地的毛毡呢?”

睡在她左铺的周廉, 慵然地翻了个身,咕哝道:“定然是被杨淳扯走了,这厮是靠窗的, 深更夜半总是说冷, 不仅卷我们的,还卷地上的, 卷王了属于是。”

温廷安往右铺悠悠望去,果不其然, 寝在漏窗前的杨淳,裹得严严实实,俨然一只巨蚕,只露出一张蒸出了细汗的脸, 寝在他左侧的吕祖迁, 蜷缩成河虾,教晨寒冻得瑟瑟发抖,四人明明同居一个屋檐, 却能睡出春夏秋冬的效果。

温廷安梳洗罢,便唤三人起床:“今晌要同广州知府喝广府早茶, 事情重大,你仨还不起?”

三人从未在这般早的时刻起过床,多少都意欲睡回笼觉的意思,温廷安屡唤无果,将廨厨后院那只单身好多年的朱冠公鸡抱回来,温笑道:“叫他们的魂,没叫起的话,就不给你介绍貌美母鸡。”

原是蔫头耷尾的秀儿,一下子龙精虎猛。

后来三人果真按时起身了,连成排,游尸似的,蹲在盥洗院的空地上洗漱,终是赶在卯时初刻前点了卯,而这位秀儿,眼巴巴地瞅着温廷安。

温廷安拍了拍它的朱冠:“再说罢。”

秀儿又开始发蔫了。

温廷安兴叹一声,唉,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这般容易委顿,单身好多年,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起初,四人要穿上官服去夕食庵,但教杨佑好声劝阻说:“喝广府早茶,最重要的是适意,官爷们换上最舒适的常服便好了,否则的话,就显得太隆重了。”

在洛阳,同京兆府级别的京官在酒楼用膳,他们普遍会穿上官服,以显示尊重,但在广府,要穿上最舒适的衣物,这样奇葩的要求,还是头一回听到。

四人又踅回官邸换了一身常服,踩着辚辚马车声,随杨佑去了夕食庵。

天色尚未亮实,搴开马车的一角幨帘,空气俱是朝露的清淡气息,温廷安遥遥迎首瞰去,可以明晰地望见东方既白,远空连绵的九凝山,那重峦叠嶂的山脉背后,渐渐然,彰露出了一掬蓬勃磅礴的曦色,那曦色,杂糅了百般色泽,此间尤以绛红最浓,将掩藏在山背处的一轮金乌,一寸一寸地顶出来,泅散在周遭的暄光,悄无声息地漫过峻峭的山脊,涌入广府内外。

那残剩的昏晦,如剥掉的碎漆,慢慢从穹顶坠落了下去,再是杳然无踪。

夕食庵坐落于珠江以北正中轴线的正街上,与温廷安预想之中的富丽堂皇不同,这是一座颇具雅韵与古意的师姑厅,它虽结庐在人境,但那市井之中的喧阗车马,却是无法抵达庵内。

庵内拢共十八进,一进是一座庵室,一座庵室里仅能坐一桌食客,如此看来,能来此处喝早茶的食客,非富即贵。但食客进入庵室以前,必然会经过佛堂。

佛堂之内,是一派庄严的景致,空气弥漫着青涩而好闻的燃香气息,是艾叶与菖蒲杂糅的烟香,温廷安纵目望去,可见那天窗之上,悬有一围齐人之高的鹅黄经幡,日色穿过经幡的参差罅隙,自上而下斜照而至,筛略成了剑戟般的形状,开始砖地之间游弋缓移。

下方则是肃穆的供拜之地,陈列数张供食客跪伏的四角绵绉蒲团,前端是一张酸枝木质地的长条供桌,桌案铺有一块宽阔的繁纹苏杭锦绸,上方陈列三只檀紫戗漆阔腹香坛,按着小、大、中的顺序排列成线,坛中矗了一撮簇新的黄香,香灰原是此起彼伏成了烟堆,目下已然被洒扫尼祓除干净。

佛龛前是一尊观世音的宝像,袅袅青烟蔓延开来,供桌前正有一道袖珍般的男子身影,衣装清凉,露出了黝黑的小麦色皮肤,他身量清瘦,正对着观世音像虔诚供拜。

杨佑静候在旁侧,见男子三拜上香毕,便上前道了些话。

“少卿大人,可算将您给盼来了。”一片作为背景的女尼诵经礼佛声中,广府爷丰忠全自蒲团之上徐缓起身,转了过来,迎着一片曦色,温廷安看清了这位广府老爷的面容。

此人看起来只有不惑之龄,目色矍铄清凉,鼻梁敦厚,生着一个粤广人常称道的「发财鼻」,除发财鼻以外,最是教人醒神的,是他且生有一双名副其实的弥勒眼,看人的时候,哪怕没表情,那神态教人忍俊不禁。

吕祖迁与杨淳的笑点有些清奇,仅是瞅几眼,便是颧骨痉挛不已,丰忠全觉察到了,问:“我身上可有什么笑处?”

周廉救场:“丰老爷容禀,他们的五官发育得不太完善,容易弄错表情,其实他们是在瞻仰您,觉得您生得太年青了,洛阳城的京兆尹都有六十多岁了。”

丰忠全听得这话,委实十分受用,弥勒眼深了深,笑问:“那你们四位猜一猜,我今岁的年庚是几何,若是猜中了,我就答应你们一桩事体,假若猜错了,你们就应承我一桩事体,如何?”

勘案半年以来的经验,告诉四个少年,此处明显有坑。

温廷安此前所想果真是没错,广州知府是知晓他们南下的真正来意,但过去两日以来,一直打着休沐的幌子不接见,其中缘由,很可能是不欲他们插手郝容的案子。

大抵是觉得一堆毛小子查不出什么,所以一直拒不接见,但直至昨夜逮了贺先归案,这才引起丰忠全的惕意,决意要亲自试探一二。

是以,丰忠全提出这个赌约,分明就是冲着他们根本猜不出他的年龄去的,还真是老滑头。

丰忠全慈霭地笑了笑:“你们有四人,那有四次猜的机会,抹去零头,猜整数就好。”

杨淳最先猜,不假思索地道:“四十?”

丰忠全高深莫测地摇了摇首。

杨淳震骇,扳着指头道:“居然不是四十?难道还是三十,但这不太可能啊,现在岭南的知府,都这么年轻了吗?”

吕祖迁凝了凝眉:“八十?”

丰忠全的弥勒眼一下子塌了下来,用广州白对杨佑道:“这群细路仔,前一个说我四十,这一个说我八十了,你帮我看看两鬓,有没有气出来的白发丝,千万拔下来。”

杨佑拿着细剪行上前去,巡睃数眼:“老爷,您今儿的两鬓,还真真添了三根白发。”

“那快剔掉!”丰忠全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昨儿白昼才刚寻我家那婆娘用米汁、皂荚和木槿叶,熬了整俩时辰的黑膏,染了髭须双鬓,怎的这般快就褪了色,莫非是刘家大夫的方子出了差池?”

周廉忖了一番,道:“六十?”

“错,大错特错——”丰忠全容色不虞。

杨佑慢条斯理剔着发丝,盛放在随身携带的笸筐:“老爷,您莫生气,您瞧瞧,方才生了第二回 气,右鬓又生了三根白发。”

丰忠全深呼吸了一口气,对温廷安道:“你们还剩下最后一次机会,可得仔细些了。”

不是四十,不是八十,也不是六十,那正确答案很可能在五十与七十,二者之间。

胜负之间,皆是押在了温廷安身上,她往香坛之上举目远睇了一眼,尔后道:“您今儿应是七十二。”

其他人看着丰忠全的反应,他怔然了一瞬,不可置信地凝视温廷安:“你怎的晓得我具体的年岁——杨书记,你偷偷泄了密?”

杨佑露出一副冤枉的表情,顺带剔下了鬓间最后一根白发丝儿。

温廷安解释道:“大邺官员的致仕之龄是在七十五,您若是在五十岁,那不必如此着急于染黑膏,但若是在七十岁,就能想得通了,您想给每岁来广府考察官绩的吏部通判、都察院,在他们考查黜陟的时候,留下一个年青的印象,认为您离致仕还远着,倒也不会急于让您解甲归田,是也不是?”

此话一针见血,道出了染发与仕途休戚相关的潜在规则,丰忠全不怒反笑:“猜着了整数,那零头又是怎么猜着?”

温廷安指了指香坛上,那一侧朱缃剪绣而成的香钱簿,众人循目望去,她娓娓道:“你捐给夕食庵的香积钱,捐了多少年,就意味着您在广府待了多少年,此外,我在南下时,翻过您的履历与政绩,二十三年前,你亲自联袂当地各州缙绅,斥资修葺了珠江上第一座青板桥,为南北两岸缔造了繁荣的贸易往来,那时您才四十九岁,如此,猜出您的具体年龄,并不算难。”

被猜出了真实年庚,丰忠全本是容色极不虞,但温廷安在话辞之中处处点出他的丰功伟绩,相当于先有棒子再有甜枣,这位后生算是个聪明伶俐的,哄得他高兴了。

丰忠全负手在背:“你这个细路仔,倒是真正做了功课南下的,与往年查案的细路仔不一样,后生可畏。”

温廷安拱手,浅笑道:“哎,丰知府,怎的不客套我一声少卿了?”

杨佑在旁应和道:“老爷说你是个细路,是将你当广府自己人了,生疏些的,可不会这般热络。”

丰忠全沉吟一番,道:“李太白曾经诗云,「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你们猜赢了,说罢,要我应承你们何事?”

四位少年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关乎郝容那日同您起争执的事,能否细细道来?”

少年之语,端的是直言不讳,来意都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杨佑听得心惊肉跳,生怕丰忠全又气白了两鬓,这位广州知府最近频繁劳碌于筹措粮米的事宜,身子更也佝偻了,生出愠气就容易白首。

讵料,丰忠全并不恼,心平气和道:“自然可以,但咱们喝早茶先。”

一片灯火香烟之中,两位着清肃素衣的妙尼,手持念珠,温然有礼地延引众人去了尽处的第十八进,一路上,温廷安颇觉自己真是大开眼界了,明明才卯时的光景,但前十七进已然是人满为患,引路的妙尼见温廷安心生好奇,便介绍了这些食客,仔细一听,俱是广府之中颇有名望的富贾、显贵、纨绔。

抵至第十八进,空气之中弥漫着一种古旧的茶香,是陈年普洱与擂茶杂糅在一处的清郁香气,膳案乃呈空心环,是流觞曲水的大格局。先有茶水尼,给诸人逐一洗濯茶盏、盛盘,这道工序名曰「水靓双滚」。食具濯洗干净后,陆续呈上两种名茶,分别是擂茶与普洱,紧接着,数位企堂尼推了一座蒸笼车徐缓而至,揭了笼屉,里头大有景观,可谓是琳琅满目——

叉烧肠粉,粉果,豉汁凤爪,蔗糖虾饺,莲蓉酥饼,麸皮卷,牛百叶,马蹄糕……

名目琳琅满目,教人眼都发直了,企堂尼道:“此则望鹤师傅躬自掌勺,万请诸位檀越笑纳。”

“居然是望鹤师傅,”温廷安纳罕,“师傅晓得我们来此了么?”

企堂尼抿唇笑道:“夕食庵是提前半个月接受订席的,但与广府交情敦厚,每日都会空出第十八进的位置,丰檀越昨午订席,附有名单,师傅也知晓你们要来,故此,早在子时便开了火、生了炉。”

四人听罢,面色皆是动容,丰忠全道:“原来你们几个细路,竟还与望鹤相识,早说嘛,省得杨书记特地写名单了。”

温廷安思及,望鹤身上怀着近八月的胎儿,刚从蜀地南下,舟车劳顿,本该歇养的,今次却为她们大兴厨事,温廷安对企堂尼道:“真是有劳望鹤师傅了,待膳毕,我们会亲自寻她问好。”

其余三人附议:“多捐些香积钱,支持庵内的早茶事业!”

待企堂尼退下,温廷安每样都尝一了些,庶几快将舌头都咬掉了,看上去是荤食,其实都是素宴。

她最喜欢的豉汁凤爪。它的肉,乃系用瓠瓜、绿豆芽糅合花椒酱、蒜蓉油共炒;它的骨,则用瓜姜与麸皮浆洗接成,既绵且韧;那酥红色的香油,居然是蒸烂的红糖与熬熟的红豆曲,历经高温郁煮,这一盘凤爪,各色食物的香气四处扩张,盘踞在食味的高地,涤除了回南天的湿腥气息,她的味蕾与胃囊,反而教一份辛暖清气圆醇地裹在了里头。

吃了这般多年的膳食,不食不知晓,一食,才晓得原来自己的肺腑,寂寞难挨了这般多年。

一番大快朵颐后,四人自然也没忘了谈公事。

第十八进,隶属于通幽之处,丰忠全要谈的这一桩事体,明显不能对外人道也,就连身边的亲信,杨佑杨书记,亦是被屏退了下去。

只留温廷安、周廉、吕祖迁与杨淳,四人在内。

“北地闹了饥荒,广府筹措三万斤米粮一事,想必你们也知悉了,郝容便是负责与广州本地米商谷行接洽的公务。”

丰忠全自窄袖之中摸出了一折名册,递呈给了温廷安:“这是他要负责接洽的粮行,你们先看看。”

广府是大邺举重若轻的一座商埠,四季常温,水土敞阔,粮行亦是数目繁多,郝容主要负责接洽广州十三家粮行巨子,产出的粮食种类,囊括——

稻,麦、黍、薯、菽、稷、豆、鱼、瓜、笋、粟、茶、糜。

因在当地颇有名望,统称为「广府十三幺」,温廷安细细捧揽了一回,领首的粮行巨子,居然是夕食庵,以在广府黄埔县所种植的稻米,而遐迩岭南。

此前在客船上所喝的笋片姜丝粥,熬粥的米,便是源自横沥县。

似是觉察到了她的惊叹,丰忠全的面容上,难得显出一份自矜:“要晓得,我是看着望鹤长大的,她是个很有自己主张的人,什么事都会自己拿主意,按理来说,这样的人,会有同男子一般强硬的性格,但她待人温柔和善,老聃所推崇的「上善若水」,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夕食庵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是她凭一手日积月累的勤奋与厨艺,带着庵内的女尼们,终于让夕食庵成为冠绝岭南的七名庵之首,其所开设的米行,也是十三幺之首,其余十二位巨子,无人不心悦诚服。”

在这样一个时刻,温廷安在丰忠全的眼底,看到了一种很微妙的光芒,那是一位父亲,在对旁人提及自己的孩子时,有些羞怯但又急于表达的神情。

这是她的错觉么?

近旁三人还在啃凤爪,似乎没留意到这等异样,这时,听周廉问:“既是如此,那郝容因何缘由同您起了争执?”

原是缓和的氛围,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凝滞。

丰忠全缓了一会儿,才道:“郝容说,他半个月前跑了一些米行,发现有个叫周家磅的米仓,专门卖鹅塘洲贡米,那米贩在广州府的铜匦前,投了一份千字愆书,暗诉夕食庵在黄埔出品的粮米有问题,绝对不能买夕食庵的米。”

听及「周家磅」与「鹅塘洲贡米」,温廷安觳觫一滞,她的父亲,温善晋就在鹅塘洲种田。

“周家磅是卖米的,夕食庵也有卖米的米行,那有没有可能是同行之间的竞争?”吕祖迁道,“毕竟,夕食庵是米行的巨子,广府的百姓都跑去买夕食庵的黄埔米,那没有人买周家磅的贡米了,周家米行的收益降低了,这就像是此消彼长的博弈,周家磅有愤岔与不安,道了些雌黄之话,也未尝不可能。”

杨淳道:“也不能说周家磅全是势利眼,都是同行,虽然有相轻之说,但也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谤议,到底有没有问题,去黄埔调查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丰忠全低叹一口气:“先来说这位杨主簿,你把事情想得太过于单纯了,我们要筹措的米,要至少三万斤,黄埔米就占了两万斤,若是黄埔米出现了大问题,那么撇去不用的话,愣是朝其他州府县镇借米,但种植条件、人丁、田土的限制,在时间内,根本凑不出额外的两万斤。”

“再说一说吕主簿。周家磅与夕食庵,两座米行之间的夙愿,确乎是非一朝一夕能说的完的,不过,最主要的嫌隙就是,但凡吃过了黄埔米的食客或是百姓,基本不会来周家磅买贡米了。”

“黄埔米,真的有这般好食?”周廉不可置信,“我捋不明白了,不论是黄埔米还是贡米,横竖都是米,不必这般井水不犯河水!”

“周寺丞,你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吕知府露出了微妙的笑。

温廷安道:“实践出真知,不若这样,现在就蒸两碗米,一碗黄埔米饭,一碗贡米饭,我们尝尝,看看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区别。”

“我也正有此意,你们尝过以后,才晓得哪家的米是真正的上品,此后才能对那一份愆书做出更为客观的判断。”

言讫,丰忠全吩咐推门外的企堂尼:“筹备两碗素饭,一碗用贡米,一碗用黄埔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