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147章

一刻钟后, 两碗泛散着乳白蒸汽的米饭,由企堂尼恭谨地递呈了上来,正欲介绍哪碗是黄埔米, 哪碗是贡米, 却教丰忠全阻住了, 他对温廷安他们道:“四位细路仔,且先动箸尝一尝罢。”

丰忠全是何种用意,四人自然是明白的,是避免他们预想晓得米的种类, 继而催生出先入为主的印象,四人轮番尝了一回。

温廷安先观摩了第一碗米,米粒形态趋于浑厚的椭圆, 俨似圆形方孔钱, 米色湛亮而饱满,米粒的香气, 香味清远,袅袅凫凫, 她执箸渡至口中,随着米团慢漶于舌苔之上,一种鲜、嫰、滑、脆的味道,隐微地烫着舌根, 一并汋啸到了胃囊之下, 是家常的至味。

中原经典的榖粮作物,以小米与小麦为主,故此, 这应当是温廷安头一回吃到南方的米,第一口便觉惊艳, 这种香,是年深日久的香气,她听到周廉道:“这等滋味,不正是南下的时候,望鹤师傅文火慢煴的素粥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吕祖迁道:“嫰而不腻,韧而不糯,香而不郁,应当是黄埔米罢?”

丰忠全露出模棱两可的笑,仅道:“且再尝一尝第二碗。”

温廷安一直觉得第一碗米,已然是至味了,但这种心念,随着她咀嚼第二碗米,而被彻底碾压了下去。

米身纤细婀娜,香韵绵长醇厚,比及滚落在舌尖上,起初只觉得厚道,不觉得有何惊艳之处,但下一息,一种直捣黄龙般的香,大开大阖,在齿腔之间细细打磨,米味之中翻出了一片甜香,甜而不醉人,甜得和风细雨,一时之间,很多心头淤塞之事,悉数涤荡消逝,温廷安感受不到时间了,甚至,她也觉知不到自己处于当下,唯一最深刻的感觉,便是那软甜的米团,潺湲淌入五脏,像针脚,一寸一寸,将现实与虚幻切割地真切分明。

冥冥之中,她眼前一片恍惚,好像回到了崇国公府,气氛喧嚣而热闹,檀红与瓷青双侍在濯绣院的柿子树下,巧笑着迎候她,她走进去,看到了在庭院之中吟诗作赋的父母亲,他们伉俪情深,见着她来,温笑道:“安姐儿个头又长了,在外办差辛苦了,快到怀里来,让我们抱抱你。”

与父母相拥之后,她听到人在轻唤自己,回首望去,仅一眼,温廷安悉身凝滞,那人是暌违经年未见的温廷舜,他已然从少年成长为了男子,一时之间,思念如漫天狂潮一般,她看着他徐缓走近,那心跳,竟是如擂鼓一般,噗通噗通,她想触碰他,可是,他忽然之间,又变得无限遥远,教人委实触不可及。

温廷安姗姗才回过神,仿佛重新坠入现实之中,那身躯之中,竟是生出了诸多空虚,要用什么东西来填补,她看到了案前那一碗米饭,有一种冲动在驱使她,说,只消继续食下,体内的那些空虚,便能够得到填补。

温廷安隐抑地克制住了,这一碗米,其滋其味,太有杀伤力了,竟然能让她看到至亲之人,她简直要躺下泪来。

她往旁余三人看去。

周廉体态慵懒地斜倚在卧榻之上,痛叹道:“倘若十年前,住隔壁的养蚕姑娘朝我扔手绢时,我捡了起来,那么现在,她必然不会嫁作商人妇。”

吕祖迁膝行前来,跪在温廷安近前,以手撑住膝,面容上现出了极大的不甘,指着她说:“凭什么,凭什么你不念书,都能考得头筹,我这般努力念书,永远都只是千年老二?”

温廷安啼笑皆非:“都是学生时代的旧事了,你怎的还能记挂到现在?”

杨淳是最安静的,将这一碗米饭从头到尾地扒完了,食毕,视线一直流连在了碗盏处,眼神有些游离,似乎是通过一只碗,看到了很陈旧的过去,他是四人之中唯一流泪的人,近乎无声。

事后回神,他说:“我是徽州婺源人,四年前,家徒四壁,父亲是杀猪的屠户,为攒钱给我买一盏能照明的油灯,他经常在秋冬时节从婺源赶去其他五个县,一个县一个县地跑,挨家挨户地叩门,就是为了让人家能买一块猪肉。”

第一碗米与第二碗米,口感上,简直有云泥之别,丰忠全将四位少年的反应俱收眼底,捋须笑问:“细路仔尝也尝过了,能否分出伯仲?”

四人没有犹疑,俱是指了第二碗。

丰忠全道:“第二碗是夕食庵出品的黄埔米,第一碗是鹅塘洲的贡米,你们食过以后,也觉得黄埔米胜于贡米,但木秀于林的道理,一直都存在,因为黄埔米味胜人间,时常遭致广府各处

米行的嫉恨与谤议,其中就以周家磅为首,那一封千字愆书,便是一种变相的讨伐。”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为何要讨伐,周家磅可有什么谤议?”

“说来也极是荒唐,”丰忠全道,“郝容给我看了这封愆书,愆书大意是说,夕食庵的黄埔米之所以会这般好吃,全是仰赖望鹤师傅在种植与烹饪之中投了毒蛊,食者体内生了蛊虫,才会对黄埔米神魂颠倒,痴迷得无可自拔。”

周廉扬起一侧的眉:“蛊虫?”他看着青瓷碗盏,“周家磅是说,这黄埔米被下了蛊虫?他们又怎么晓得?”

丰忠全道:“这在愆书上没有提及,但他们言之凿凿,恳请郝容去搜寻望鹤师傅的厢房与堂厨,说定会寻到毒蛊之所在。”

吕祖迁道:“这不明摆着就是谤议么?自家的种植与烹饪弗如夕食庵,就妄自乱嚼舌根。”

丰忠全浅啜了一口普洱,摇了摇首:“但郝容那一夜冲入司房,跟我说,他在夕食庵的私厨之中寻到了蛊虫,说黄埔米有问题,绝对不能借去北地,还教我去将夕食庵抄封了。”

众人听罢,端的是瞠目结舌,其所述之话,与暗自寄送的奏疏,一模一样。

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丝惕意,问道:“既是如此,蛊虫何在?您是如何做的?”

丰忠全道:“勘案最讲究凭据,郝容说他看到了蛊虫,但他既无物证也无人证,振振有词让我去抄庵,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我自然是不信的,哪承想,郝容这人直接摔了官弁便走,翌日点卯之时,都未见着人影,遣杨书记去验察,却是发现他坠桥溺毙了……”

丰忠全面容上覆了一重凝色,揉着额心,看了温廷安一眼:“听闻你们是捉着了嫌犯?”

温廷安道:“捉是捉着了,但疑点颇多,今晌需一一调查,才能确证此人到底是不是弑害了郝容的元凶——”

话未毕,推门倏然被推了开去,一道人影风尘仆仆地前来,容色煞白如金纸,跪伏在廊庑之下的门槛前,气息未定,道:“少卿、少卿大人,出事了!”

温廷安和其他三人俱是望了过去,此人是官邸的一位差役,因是赶路赶得急,胸口还剧烈地起伏着。

“狱吏从牢里传来消息,说是去给贺先送昼食的时候,发现大牢的门从内被撬开,牢中空空如也,狱吏在牢中四处寻搜贺先,却是遍寻无获……”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温廷安眉心稍稍凝起,道:“从狱中消失了?”

杨淳看了看那个差役,又看回温廷安:“这……算是逃狱罢?”

吕祖迁掀案而起:“我此前推断没有错,这个贺先,果真有问题,审讯时,那大价值讲得一套一套的,结果,连半日铁窗呆不下去。你们看吧,他就是弑害了郝容的真凶,人是他亲自推下去的,因为没有人证,他仗着我们手无凭证,就妄自信口编造!”

周廉摇了摇首,辩驳:“他越狱,应是有不可为外人道的隐衷,不能这般妄自下判断!”

温廷安有些头疼,“你俩先别争执,去暗牢现场查探一番,才能晓得真实情状。”

丰忠全颇觉此事非同小可,起身肃声道:“我且随你们同去。”

离开尽头的第十八进,在迫近第九进的地方,右侧的堂门却是出来了一些仆役打扮的食客,面目饱濡风霜,肤色黧黑暗泽,与各进用膳的缙绅显贵迥乎不同。

延引在旁的企堂尼低声道:“望鹤师傅仁慈为怀,上十八进,做的是上栏素筵,而下十八进,做的是下栏食膳,鱼行米行果厅云云,三教九流之人,会来下栏。”

“诶,那不是罗师傅和阿茧么?”周廉眼儿尖,道。

温廷安循声望去,果真在那一群离去的劳役之中,看到了两道较为熟稔的身影,他们正一行执竹签剔牙,一晌绕开青烟袅娜的佛堂,穿梭在街衢泛着水汽的骈阗人潮之中,一径地往珠江的方向去了。

“他们干得虽是捞死人的应生,常受外人轻眼忌讳,但在夕食庵,是受到平等的待遇的,故此,他们也算是夕食庵的常客了。”

温廷安心里一直想着贺先越狱之事,倒是没细听企堂尼叙话,一行人踩着辚辚马蹄声,少时便抵至广府公廨。

与预想之中阴暗潮湿的牢狱不同,广府的地牢,石砖墙壁一缕漆刷成翡翠的漆色,遥望上去,俨似繁茂旺盛的雨林,似是觉察到了四位少年的困惑,丰忠全摸了摸发财鼻,道:“此些困在此处的劳犯,看着幽黯的铁窗,多绝望啊,想不开的话,就撞墙自尽了,麻烦的就是咱们狱卒,刷成翡翠色的话,他们会觉得这是蔬果的颜色,心理会舒心得多,觉得人间有味与清欢,也不会轻易妄存死志了。”

言讫,他又道:“这道法子,便是夕食庵的望鹤师傅提出来的,五年前开始执行,效果立竿见影,在牢内自尽的人,比往年少了泰半。”

众人听之,很是动容,杨淳道:“望鹤师傅果真是慈悲为怀。”

一路行至关押贺先的牢狱,那狱卒一脸愁容,愧怍地道:“卑职看人不力,万请知府老爷降罪!”

丰忠全摆了摆手,直奔主题道:“贺先到底是如何不见的?”

那狱卒一脸怅然,回禀道:“半个时辰以前,天色刚大亮,本是尚未到昼食的光景,贺先喊了饿,执意要卑职送膳去,否则的话,他便是撞墙了,卑职真怕他一时想不开,遂是去吩咐了。但回来以后,发现那扇牢门,竟是被从内撬开了去,牢内空空,贺先此人不知所踪,仿佛凭空消失了般。”

狱中明明有五位狱卒在严格把守,四位狱卒镇守于东、西、南、北四方,一位镇守主牢,而监看贺先的这位狱卒,是镇守西方的,他离去后,还有四位狱卒在严格把守,眼线众多驳杂,一个大活人不可能会凭空消失。

贺先必定是逃了,要想在众人眼前凭空消失,一定是通过某种特殊的渠道。

牢房四遭点燃了四角青纱灯烛,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影影绰绰的光,在地面上徐缓游弋,其他三人,如罗网四散开去,寻溯着蛛丝马迹,温廷安扫了悬坠铁栅上的赤锈断锁一眼,锁孔处里头嵌着一截拧断的铁丝,她自袖袂之中摸出提前备好的鱼鳔护套,将锁撚了起来,渡至光亮之处细看,她嗅到一阵稠湿腥臊的气息,这种气息极淡,却是一举儆醒了她。

温廷安问:“过去半个时辰内,除了狱卒,有谁进出过牢狱?”

少顷,狱头拿了名册来,翻撚着一会儿,忙不叠道:“有两位出粪工,来牢内的恭池收粪……”

温廷安心间徐缓地打了个突,凝声问道:“他们离开多久了?”

狱头道:“就在一刻钟以前。”说着,他自个儿也迅疾地反应过来,忙差人去捉拿那两位出粪工。

这两位出粪工,一个姓李,一个姓陈,他们本是在运粪的道路上,倏然教一批捕快截了道,一批押住他们,另一批收剿了那两辆粪车,人与粪车俱是被押送回广府公廨。

李、陈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当出粪工二十多年了,头一回被逮,委实不明大理寺着急于检查他俩运出的粪,难不成有什么问题么?

温廷安吩咐他们揭开粪车的木盖,二人称是,甫一揭开,一股腥臊的气息扑鼻而来,可谓是弥天大臭,牢狱内的众人委实受不住,一阵胃寒,忙捂住口鼻。

周廉拾掇出护套,抛予杨淳与吕祖迁,道:“搜粪车。”

沦为冤种的俩人,有一些畏葸不前,心里也困惑,贺先一个寻常人,真的会藏在粪车里么?

温廷安行前去,淡声道:“我给你们打个样儿。”

与她同时开口的,竟然还有广府老爷丰忠全。

杨淳与吕祖迁皆知温廷安是个女子,这等腌臜的一份差事儿,怎能够让一个女子代劳,若是教阮渊陵晓得了,肯定会剥他们的皮,升官也甭指望了。

但丰忠全开口帮忙,竟是教他们愕讶了。

杨佑杨书记在旁做补充:“哎哟,咱们老爷做民生之事,多半亲力亲为,那珠江上的水磨青板桥,他亲自帮忙盖了其中一座桥墩,而这牢狱之中的恭房,有时堵了,也是他帮忙疏通的呐。”

杨淳与吕祖迁,被迫赶鸭子上架,各自摸出夹剪,夹紧鼻梁,眼睛一闭,抻手入粪车之中,仔细捞寻,这过程之中,二人的皮肤已经生满了鸡皮,容色逐渐血色尽褪,变得青白交接。

只遗憾,居然还是遍寻无获,二人将粪车的底儿都掏空了,贺先没有在粪车之中。

这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半个时辰之内,唯一进出过的只有两位出粪工,但这粪车之中,并没有藏人。

询问那四位狱卒,他们都说没见到贺先,再说了,最外一重大牢的门,钥匙掌管在狱头这里,那半个时辰内,仅朝外开过一回,是出粪工来收粪的一回,贺先没藏在粪车之中。

他没有身手,不可在四位狱卒眼前飞走。

那么,能避藏至何处?一定还有些地方,是他们疏漏了。

吕祖迁与杨淳悉身皆是一股稠腥的粪味,委实忍无可忍,忙不叠要去濯身,杨佑忙延引他们去公廨的浴肆,笑道:“听闻中原之人,逢两三日才洗一次身,很是耐脏,今次见两位主簿,倒是同我们南方人一样……”

听得此话,一条线索晃过了温廷安的眼帘,势若电闪,她面容一肃,倏然想明白贺先的逃脱之法了。

对丰忠全道:“问一下,这牢狱的恭房是在何处?”

牢狱的恭房拢共有三十处隔间,房中的漏窗、天顶等处,俱用硬韧的樟木木板钉死,钉得可谓是严严实实,连一只粉蛾子都飞不出去,虽是如此,但恭房与粪池相毗连,粪池是粪物、溺物分离,粪物由出粪役来拾掇,而溺物,则流向专门的地下连筒,排放入大江之中。

连筒,顾名思义,便是成节的竹笕,能作引水之用。在很早的时候,有一位苏姓的大学士,用竹笕发明了自来水,再后来,竹笕一物广泛应用于水文工程,自然,也应用于排溺此事上了。

不论是粪池还是溺井,这两处地方,一般只有出粪役才胆敢靠近,广府也没派遣专人去把守,毕竟,真的无法想象,有嫌犯真的为了逃,敢忍住巨臭,藏粪车或者跳溺井。

周廉发现排溺井的铁丝栓网,存在明显地撬动,那溺井污浊的水面上,还浮动着两只一正一反的鞋,正好是贺先所穿。

周廉惊憾道:“少卿,贺先应是纵入溺池游走了。”

温廷安看向丰忠全:“这溺井底下的竹笕,是通往何处?”

丰忠全忖度了一番,道:“是在珠江下游,靠近北岸的地方——”

事不宜迟,众人忙备下了马车,驱往珠江下游岸口,尚未下马车,那水磨青板桥两岸,里三层外三层,俱是围满了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声尤为鼎沸,熙熙攘攘,跟过大年似的热闹。

但这种喧嚣与躁动,与寻常的氛围并不一样,似乎是因某一桩突发的事体,而被迫麇集在一起,场面亢奋且混乱。

温廷安刚要差人细询,猝然听到远处桥墩之下,传了一阵叫喊:

“来、来人呐!有、有人要跳珠江——”

温廷安眉心一蹙,跳江?谁要跳?为何跳?

“可了不得!是一家三口都要跳!”

“立在桥槛上的,不正是郝家的唐氏和儿子么!”

“那个搂着母子俩的男人,一身囚服,且悉身脏污的,看着面生得很,又是谁?!”

“是越秀坊的贺陶匠!”

“为何要跳,是殉情么?”

“我听说呀,是贺陶匠与那郝家的唐氏有私情,但郝大人自然不会和离,给唐氏长了教训,那贺陶匠是个冲动性子,杀了郝容,欲要与唐氏私奔,没来得及逃,就被官府的人拷走了。这不,连官府的牢狱都敢越,真是为爱疯魔。”

“我的老天爷,真的假的?”

“这个唐氏,摆明儿就是一双破鞋,郝大人待她不薄啊,给她吃好穿好,教她攀上高枝儿,算是祖坟冒青烟,可她呢,一点不惜福,竟还和其他男子勾搭!”

“啧,这一对冇良心的痴男怨女,殉情的话,也不能捎上细路仔罢!”

“郝家子怪可怜见的,投错了胎!”

随着一阵落水声,人群之中的恐慌氛围抵达了最高-潮。

“啊!——他、他、他们跳、跳了!——”

“都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