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第229章

冀州府的知州姓李, 讳曰琰,闻着大理寺与宣武军抵达州府的风声,行将为他们设宴摆席, 摆席的地点设在冀州城以南之地, 最大的一座茶楼。温廷安原本预备婉拒的, 她不是一个热衷于饭席上应酬的人,整个人亦是不擅于此,打算甫一见着李琰,便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谈公事的。但不知是不是地方官, 皆有这么一个热忱好客的通病,每次从京城遣驻而来的朝廷命官,他们必定得好生招待一番。

温廷安想起此前去岭南, 见着广府知府丰忠全, 他亦是延请大理寺去夕食庵,纵享广府早茶。这一回, 这冀州府的李琰亦是如此,延请他们去御香茶楼, 这亦是正好对契了那一句贯穿古今的俗例,酒肉穿肠过,公事好商榷。

温廷安一行人风尘仆仆,目下抵了这一座茶楼, 茶楼外处设了一道磅礴且气派的彩楼欢门。

欢门之上, 珠帘楹柱,闳门宽敞,彩幡飘摇, 隔着不远的距离,能够隐约闻见丝竹弦乐之声, 以及评弹说书的朗朗之声,虽未能窥见此中景致,但里间的氛围,必定是喧嚣且热闹的。

欢门之下,不少迎客的小鬟正在招徕新客,当下见着温廷安一行人,其中一人穿着凤仙花裙裳的,热络地迎了上前:“官爷仔细足下路,是喝茶听书,还是寓店长住?”

温廷安言简意赅地道明来意,那小鬟一听他们是李琰的客人,旋即恭谨行礼,延请他们一径地往入里间。

那小鬟估摸着是对魏耷与苏子衿有深刻的印象,晓得两人乃属李琰身边的心腹,引路之时,处处睇眼朝他们望过去,那眼神虽谈不上眸若秋波,但至少是含情的,说话时,亦是常看着两人说。

周、杨、吕三人很快瞅了一丝端倪,品出一丝况味,忍不住揶揄道:“魏兄与苏兄,不论是在偌大的冀州城,还是在冀州县衙,都好生受欢迎。”

魏耷与苏子衿:“……”

比及那小鬟再望过来之时,两人俱是默契地浅浅咳嗽一声,苏子衿道:“这茶楼的氛围好,魏兄若是休沐,不妨带令夫人来小酌怡情一遭。”

魏耷道:“苏夫人不是月前添了一女么,到时候摆百日宴,可以考虑在这御香茶楼摆一遭。”

凝神谛听两人对话的小鬟:“……”面容上的色泽,肉眼可见地褪淡了下去,面庞一时之间苍白如纸,空气之中,好像是响起了隐形的碎裂之声。

此后,这小鬟再没有朝两人暗渡秋波。

这厢,温廷安方才在外边细致地观察了一番冀州城内外的情状,发觉这冀州城内,流动摊贩有不少,但基本没有寻衅滋事,或是聚众闹事之人。

温廷舜亦是留意到了,没有对比便是没有伤害,这冀州城的治安,比

温廷安便是问那小鬟:“这内城并未设有巡检司或是皇城司,城中治理亦是较为疏松,茶楼就不怕有地头蛇前来寻衅么?”

小鬟颇为恭谨地道:“官爷容禀,冀州城府不比其他地方,此处好歹是冀州知府老爷的地界,任凭地方势力想怎么着,那些地头蛇也是得敬让几分薄面的。”

温廷安眸底掠过了一丝兴味,当下又听那小鬟道:“先且不论那知府老爷如何,咱们御香茶楼的老板娘,先前出身于世家大族,颇有手腕与气魄,同冀州诸多将门贵族与富贾显贵交情深笃,老板娘有此些贵胄相互照应,地方上的那些旁门左道,自然不敢妄自造次。”

小鬟思及了什么,又挺了挺胸,言语之间尽是自豪,道:“不光是老板娘,还有这茶楼里一说书的娘子,嘴巴委实厉害着呢,擅讲各种志怪小说,什么演义什么传什么记什么史,没什么是她不能讲的,每日不少贵胄常在此处听她说书评弹,听得如醉如痴的,讲完了,皆是不肯挪窝。假定有人来寻衅闹事的话,只消那娘子叉腰往那槛门一搁,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不消诉诸武力,便能将那寻衅之人,叱骂得个狗血淋首。”

众人一听,倒是对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并及那说书娘子,愈发好奇得紧了,甚或是稀奇。

来冀州这般久了,他们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个地方何时竟是出现了这般厉害的人物。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一侧唇角,莞尔道:“照你这般说来,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并及那说书的娘子,一个一个皆是比那冀州知府老爷还要厉害的人物?”

这话说来敏.感,小鬟不便说甚么,只是温谨地笑了一笑,到时候官爷们可就知晓了。

方离彩楼欢门,众人陆续行入楼门,沿着曲折的主廊徐缓地行近过去,一楼是个露天的满座,堂倌与茶博士如鱼得水般,利落地往来其间,气氛端的人声鼎沸,小鬟将众人往二楼引去,二楼的氛围相对岑寂一些,窗格故意髹漆髹得老旧,座与座之间辟留出不小的空隙,中间有一围纱帘垂落,取得是一个小隐隐于市的意境。

冀州知府李琰,便是此处静候众人,见着他们来,遂起身拱手迎候。

温廷安一行人逐一还礼。

李琰见着大理寺身后还跟着两位眼熟的,不由纳罕地道:“小魏小苏,你们怎的同温少卿一同来了?”

温廷安主动解释道:“我们旧时有同窗之谊,本是旧识,今次在外办差,刚巧在碧水县外遇着了,解决了一桩摊贩寻衅案,便是一同回了来。”

李琰点了点首,道:“原来如此。”听及『摊贩寻衅案』,他的容色覆落下了一瞬霾意,但很快消弭殆尽。

李琰延请众人在茶宴上落座。在冀州,是没有早茶午茶晚茶一说的,所谓的饮茶,真的只是如纸面上所说,纯粹喝茶,迩后享硬食。

茶是当地特产的新山毛尖,用海碗盛装,温廷安看着有些像是岭南客家的擂茶,汤碗之中佐料甚多,初味是煞人的甘涩,尾调是绵长的回甘。

至于硬食,温廷安看着食案近前的满江红,不论膳色种种,俱是淋落了一层腥重的油泼辣子,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了一种稠郁的辣香。

温廷安浅浅嗅之,颇觉胃囊有些不适,她到底是不擅吃辣的,一听到辣,便是生理性有些腻味。

但面对热情好客的冀州知府,温廷安是盛情难却,艰涩地咽下了一口干沫,执著轻抿了一口,齿腔之中,瞬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呛辣攫住,继而这种辣意,以大开大阖之势,灌满了鼻腔,最终直直扑入了胃腑之中。

温廷安下意识捂住口鼻,眼角蓦然逼出了一丝濡湿的泪渍。

甫一擡眼,李琰尚在兴致勃勃地候着自己。

温廷安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些食不下。

这个时候,温廷舜撚起了一双公用筷箸,一晌执了一双筷箸,一晌将一些未被腥油辣子所蘸染的菜色,悉心夹入温廷安的碗盏之中。

温廷舜低语:“食这些。”

温廷安耳根蓦地有些滚热。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自己穿回了大理寺官服,是少年的装束,

但在明面上她不好意思露出小女儿家的样态,只是淡淡地轻咳了一声,泰然地言谢。

温廷安本来打算浅啜一小口茶,然后就能够同李琰聊起公务的,哪承想,李琰道:“既是来到了冀州,那必然是非要赏评弹与听书不可的了,而这御香茶楼,尤其是以说书见长——”

李琰望向了众人,道:“今晌正好说书的那个娘子,兴致正正好,愿意给咱们说了上一回书。”

这是赶上了热场了么?

温廷安敛了一敛眸心,与温廷舜相视了一瞬。

周、吕、杨三人亦是露出了一副纳罕之色,他们听闻过说书,但不曾真正亲历过。

说书所在的台子,搭在了二楼靠北面南的地方,三两小鬟,齐齐张挂了一张半透明的丝质垂帘,这是行将开席的征兆。

那评桌之上,搁放了一柄折扇、一块抚尺,但一直不曾见到那说书的娘子。

周廉好奇地问道:“此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来历?”

杨淳问道:“既是要说书,那说书的名目是什么?”

面对众疑,李琰淡声笑了一笑:“很快你们就会知晓了。”

众人果真没有等一会儿,稍息的功夫,便是听到那垂坠纱帘之后,蓦地响起一道优越清脆的女声。

细细听那弹词,原来说的是儿女英雄传。

温廷安听着听着,不知为何,竟是感到这说书的女子的腔调以及口音,是没来由的熟稔,她听着便是倍觉耳熟。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茶宴之上听众盈门,氛围委实是和谐极了。

一直至说书娘子,绵延婉转地道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悬挂在粱椽上的纱帐,便是适时教小鬟拆卸松散了下来。

一片全场叫好声当中,那说书的娘子,便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怔愣住了。

这说书的娘子,不是旁的,正是畴昔崇国公府的姨娘刘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