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刘氏是畴昔崇国公府的大姨娘, 温廷安不曾想过,自己竟是会在今时今刻见着她。
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刘氏确乎是能说会道的一个女子, 秉性亦是泼辣分明, 不过, 按她善妒的性情,时常将长房闹得颇不安宁。简言之,温廷安觉得刘氏是有些城府的,机心还不轻, 是以,她对刘氏并未留有多好的印象,但在今时今刻, 竟是能见着她在茶楼之中评弹说书, 并且听客盈门,招徕云众, 这委实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之外。
不单是温廷安一个人,觉察到那说书娘子是刘氏, 温廷舜亦是切身注意到了,他眸子蓦地深了一深,对那冀州知府李琰道:“李知府,能否将那说书娘子通禀一声, 引为大理寺一见?”
李琰未料到, 一场听书评弹下来,大理寺就要去见那个说书娘子了,当下有些纳罕。
许是误解了什么意思, 李琰道:“甭看这娘子相容年青,她已然是很早嫁作她人妇的, 还有了十余岁的女丁——”话及此处,李琰道:“这个女丁,同少卿和少将一样,姓温,这温姓,一听便是个高门显贵之姓。下官此前听过一些风声,说这刘氏乃是京城一位公府的大姨娘,是很有来处的……”
温廷安道:“李知府所述的十余岁的女丁,姓温,讳曰画眉?”
李琰方才并未言及刘氏长女的讳字,但听温廷安能全须全尾的道出,一时颇有些诧异,搁放下了茶盏,惊憾地道:“少卿爷怎的会知晓?”
近旁众人不由觉得这个冀州知府有些眼拙,甚或是不会审时度势,温廷舜淡声解释道:“少卿出身于崇国公府长房,乃系崇国公嫡出,而这位刘氏,正好是崇国公的姨娘。”
经他这般一提点,李琰幡然醒悟,登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他一拍自己的脑袋:“那下官方才所言,可是真够糊涂的,看我尽想些什么去了!既然这说书评弹的姨娘,乃是温少卿的亲眷,那自当是要引见一番的了。”
言讫,一不做二不休,便是嘱告一位的长随前去通禀。
少时,那位刘氏便是款款行前来了,起初,她并未看到大理寺以及宣武军的将领,一直低眉顺眼地俯瞰地上。毕竟,方才那位长随仅是同她说,是冀州府的知府老爷要见她。
李琰乃系是这个茶楼的常客,刘氏到底是有些印象的,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以为李琰要额外听一场说书评弹,正准备酝酿——
哪承想,李琰却道:“刘氏,今番不是下官要见你,是从京城来的钦差要见你。”
……从京城来的?
刘氏闻罢,心头蓦然一跳,本是垂坠在地面上的目色,一时间擡升了起来。
下一息,她的目色与温廷安的视线,在空气之中悄然碰撞上了。
亦因是隔得近了,温廷安能够看清楚刘氏的面容。
暌违近半年不见,女子的鬓角与眼尾处,是添了些隐微的风霜在的,但芳华仍驻,又因为施了粉黛、点了绛唇、敷了铅粉,她看起来尤为年青淑美。畴昔会有的泼辣、刻薄与机心,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种柔和娴息的气质。
刘氏着一身藕黄透白桃纹的柳色褙子,芊绵软草般的鬓发,舒齐地挽在后首,盘成一个对称的垂花髻,螓首处,露出了一星美人尖。
见着了温廷安,刘氏悉身怔然,眼前陡地有些恍惚,眼前变得幽远,仿佛在睇望一段遥远的岁月与时光。
刘氏是重生过一回的人,畴昔有诸多的筹谋与算计,想要拉踩温廷安,奉承温廷舜,但一直不能如愿,亦是逐一告了败。打从自洛阳流放至中原以后,刘氏审时度势,看清楚了自己的局限,打算收起一些旁门左道的心思,真真正正教自己活上一回。
刘氏下意识想要道声:“大少爷……”
但她顾及到了场合的问题,复用一条襟帕掩住自己的唇,不敢言说。
李琰晓得温少卿,这是行将同故人聊叙旧谊了,遂是审时度势吩咐长随,道:“让小鬟另设一雅间,氛围要僻静些的。”
长随领命称是,旋即速速离去。
李琰对温廷安道:“既然刘娘子乃属少卿的亲眷,那下官亦是不便多有叨扰。且外——”
李琰对刘氏道:“本官今日包了你刘氏说书评弹的场子,你不必多有顾虑。”
刘氏闻言,俯眸低眉,温谨地颔首称谢。
随同李琰一同离开的,还有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周廉低声对温廷安道:“那我们先同李知府粗浅地聊一聊,就是地动之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好,辛苦你们了。”
周廉摆了摆手,便是与吕祖迁、杨淳他们走了。
刘氏薄唇轻微地翕动了一番,但余光定格在了旁侧温廷舜身上,一副欲言又止之色。
温廷舜素来擅于察言观色,当下从容地起身,对温廷安道:“我同周廉他们一起,跟李知府聊地动一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纤细瓷白的指根,在温廷舜的手上,小幅度地牵握了一番,并没有说甚么话。
两人的这个小动作,望在刘氏眼眸之中,她面容之上,即刻掠过了一抹异色。
直至温廷舜离开,雅间氛围顿时变得幽谧至极,小鬟添了两盏新山毛尖茶,告了退后,刘氏适才不可置信地望定温廷安:“安哥儿,你和二少爷这是……”
温廷安听明白了刘氏的言外之意,刘氏是在问两人的关系。
温廷安道:“温廷舜和我之间,实质上,并没有所谓的亲缘关系、不实相瞒,我是个女子。而他呢——”
在刘氏惊怔地注视之下,温廷安一字一顿地道:“原姓谢,并非温家人。”
温廷安低垂下眼,莞尔一笑,笑意坦荡又深寂:“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您所见,就是这般。”
刘氏怔怔地望定温廷安,晌久,她适才道:“其实,我很早就知晓你是个女子,以及二少爷他的真实身份了。”
刘氏道:“二少爷确乎不是温家人,他是晋朝皇室遗孤。”
这一回轮至温廷安诧讶,道:“你怎的会知晓此些事体?”
刘氏俯近前去,倾前在温廷安近前,道出一句话:“因为我是重生过来的。”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本是在浅啜清茗,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怔忪一番,动作滞在了低空之中。
刘氏觉察出温廷安的异况,道:“安姐儿不信么?”
温廷安并非不信。
她本身就是穿书过来的。
既然能够有穿书的设定,那自然是有重生的设定。
不过,她全然没有料知到穿书和重生两种设定,可以发生在同一本书里。
温廷安觉得刘氏应当不知晓她是穿书者,但刘氏自己确实主动坦诚自己重生了,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对方应当是把她当做自己人了。
温廷安定了定神,道:“我能冒昧问一下么,您这一世要改变什么呢?”
刘氏的指尖撚弄着桌案上的抚尺,轻轻敲打在了案缘上,奏出了一阵闷响。
刘氏徐缓地道:“抹煞你,让眉姐儿抱住二少爷这一株大树,将来待二少爷成势,眉姐儿便是能够好乘凉。”
刘氏原以为自己道出这一番话,温廷安会生出一丝愠气,讵料,她并没有。
温廷安淡淡地笑了一下,在原书之中,刘氏便是打着这般一个算盘,所以她听到刘氏亲口道出这一桩事体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并不会感到丝毫愕讶。
温廷安道:“然后呢?”
刘氏道:“我没想到你会浪子回首,参加科举还金榜题名,最后迁擢为大理寺少卿——你能成势,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刘氏自嘲地道:“我有意让眉姐儿去抱二少爷的大腿,但二少爷显然并不是一个这般好亲近的人,所以,纵使我们想要攀附,也攀附不成。”
温廷安专注地听着,凝声问道:“那重生到底让你改变什么?”
刘氏道:“我愿意以为,我能够弥补上一世所遗留下来的缺憾,但事实证明,我能改变的东西,简直是微乎其微——安姐儿,你晓得么,当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但不得不将已然历经过的人生,再历经一回,我发觉这种重生对我而言,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经历。”
话至此,刘氏眼眶氤氲着一抹微微的红,道:“所以,在流放至中原一带后,我选择过我自己的人生,我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不想再妄图改变什么了。”
刘氏指着桌案上的醒目与折扇:“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皆是特别喜欢评弹说书,但在前世,剑走偏锋,反而白活了一场,今生今世,我不想再错过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了。”
温廷安听了,心中生出了一丝触动,又听刘氏道:“若不是你母亲斥巨资开了这一座御香茶楼,我还寻不到适宜的说书的地儿呢。”
这一息,空气岑寂了。
温廷安在敞亮的日色之中缓缓瞠眸:“刘姨娘,你方才是不是说,这御香茶楼的茶楼,是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