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这一剑没有伤及宋长晏的要害,却依旧流了不少血。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时辰,直至皓月西沉,才缓缓醒来。
眼前熟悉的布置是他的寝屋,他偏转视线,便看到趴睡在床沿的一张脸。
章盈枕在自己手臂上,紧闭的双眸红肿,是一副哭了很久的模样。他想起昏迷中耳边依稀响起的低泣,原以为那是梦,如今看来或许是真的。
他微微擡起手,动作间牵扯到伤口,急剧的疼痛之下,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细小的动静惊醒了浅睡的章盈,她猝尔撑起身望向躺在床上的人,眼底的困意顿消。她一双杏眸湿漉漉的,由茫然化为欣喜,破涕为笑般地道:“五弟,你终于醒了。”
宋长晏脸色苍白,气息虚弱问道:“你没事吧?”
章盈咬唇摇了摇头,“你现在可有哪里不适?伤口还疼不疼?”
宋长晏嘴皮干燥,开口道:“有些口渴。”
章盈旋即站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回到床边,她踟蹰片刻,委下身轻缓地将右手穿过他的后颈。半托起他的头后,把杯沿递到他唇边。
宋长晏张嘴,清甜的甘霖顺着流入喉间。
章盈以往没做过这些照顾人的事,不经意将杯中的水洒了出来,她用帕子擦干净,托住他的手又紧了些。她满心感激愧疚,心思坦然,未觉察出两人此时的亲密行径。
一杯饮尽,她垂下头看着他问:“还喝不喝?”
宋长晏略微摇头。
章盈放下他,“我去叫谭齐进来给你看看。”
言罢,她直起身打算朝外走,不待迈出腿,手腕便被他轻轻握住。他气若游丝地唤了她一声:“盈盈。”
他话音几不可闻,章盈没听清,低头问他:“怎么了?”
“二嫂。”宋长晏换了称呼,慢慢道:“外面危险,你且先住在我这儿,别回去。”
无论是清安院,还是章家。
章盈闻言想询问他几句刺客的事,可见他面容憔悴,恐怕经不起说太多话,便按下心中的困惑,应道:“好,你先歇一会儿。”
得了她的应允,宋长晏阖目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手。
谭齐为他复查伤势时,章盈便留在屋外。一炷香的功夫过后,谭齐出来,对章盈道:“二奶奶,五爷的伤无碍了,只不过需得修养些时日。”
章盈彻底安下心,“那就好。”
谭齐:“我让人将东间收拾出来,今晚就委屈您将就一夜。”
章盈道:“没什么委不委屈的,若不是五爷和你,我还不知会怎样。”
“二奶奶言重。”谭齐说完,对一个丫鬟吩咐几句,接着让她带章盈回房,“二奶奶辛苦了一夜,早些歇息吧,五爷由我看着,您放心。”
东方将白,就快天亮了。
解下忧惧,宿夜未歇的疲惫席卷而来。章盈道一句“好好照顾五爷”后,便跟着丫鬟去睡了。
宋长晏的院子清净,章盈不知不觉睡到了午后。
她醒来时,床边守着满眼通红的碧桃。
碧桃一开口,哭音便泄了出来:“娘子,您没事吧?”
章盈坐起身,拭干她的泪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没事。”
可碧桃的泪越擦越多,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听说五爷受了重伤,担心你也出事,吓死我了。”
章盈道:“是五爷救了我,若不是他,恐怕受那一剑的人就是我了。”
碧桃俯在她腿上,瓮声瓮气道:“怎么什么坏事都找上了你,先是被人下药,现又遭刺客追杀,您说是不是开年时咱们没赶上时候拜菩萨。”
章盈笑道:“菩萨哪会这般小气,事由人为,不过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碧桃回道:“午时末,娘子可是饿了?”
这么晚了。章盈扶起她,掀开被褥下床,“我去看看五爷。”
碧桃道:“娘子还是晚些去吧,今早其他院里的人都来看望了五爷,眼下还不知走没走,现在去了没准会与他们撞上。”
章盈不以为意道:“撞上便撞上,没什么好怕的。”
做错的不是她,难道反是她要避着不见人?
主仆二人梳洗罢,一出门,便真在院中遇上了来看望宋长晏的大嫂。
庞氏见她在五弟院中,并不露惊讶之色,和声细语地与她问了一句安,“许久不见弟妹了。”
章盈回礼,“大嫂。”
庞氏道:“方才听五弟说,那些刺客武艺高强,身手了得。五弟院里的人多数都练过武,弟妹这段时日住在这儿也好。你放心,父亲母亲那儿我会去说清楚的。”
平心而论,在宋家的日子,大嫂对她是极好的。章盈道了一句谢,“多谢大嫂。”
宋长晏因她而伤,在他伤愈之前,她也不放心离去。
庞氏微一施礼,便带着人走了。
进了宋长晏的寝屋,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屋子中央的桌面上堆放着不少东西,想来是大嫂他们送来的。
谭齐见她到来,停下收拾东西的手,请她进里屋:“二奶奶请。”
宋长晏院里少有女使,他屋中更是如此,他贴身之事几乎都是谭齐在做。章盈猜想他不喜丫鬟们近身,便留了碧桃在外间,独自一人跟着谭齐进去。
她边走边问:“五爷如何了?”
谭齐面有愁容,“比昨夜严重了些。一直高热未醒,今早喂进去的药也都吐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章盈提心道,昨晚她离去时,他分明已有好转。
谭齐回道:“剑刺得太深,伤势反复也是有的。”
说话时,他们已经走入里间。
章盈看着安静躺在床上的人,心中酸涩不已,“他可还有性命之危?”
“找来大夫看过了,若今日高热能退,便没有。”谭齐顿了顿,又道:“否则,我也不知道。”
章盈神情一怔,随即端起一旁的药碗,对谭齐道:“你把他扶起来,我来喂药。”
能喂进去一些算一些,否则他的伤又怎会好起来。
谭齐依言将宋长晏扶起,章盈则舀起一勺药水,手指小心翼翼地分开他的唇,勺子贴着他唇缝把药送进去。
相较于昨夜惨白的病容,此时他唇瓣嫣红,双颊也因高热烧得滚烫,瞧上去好不可怜。
章盈指腹捏着他的唇角,一勺药喂下,约莫半勺都漏了出来,棕褐的药水滴在白色里衣上显眼异常。
一碗药见底,谭齐才将他放回床上。
半晌,许是喂下的药起了作用,宋长晏在昏睡中攥紧了被角,蹙起剑眉口中呢喃着什么。
章盈与谭齐对视一眼,随后俯下身唤了他几声,“五弟?”
宋长晏并未苏醒,犹如梦魇一般,嘴里的话音渐渐清晰,“母亲···”
章盈哑然,他所念的绝不是婆母李氏。
她擡头问谭齐,“五爷的生母去世多久了?”
谭齐道:“五爷很小的时候便走了。”
章盈神情悯然,她的父亲对她虽然不甚在意,但至少她拥有一位慈爱的母亲。五弟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她出神之际,又听到一声不同的梦呓。
“舅舅。”
章盈凝思,还想听清一些,便见他恢复了平静,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惊诧地对谭齐道:“五爷还有一位舅舅?”
她曾听郑嬷嬷说过,五弟的生母出身不好,一直以来也未曾听人提及过他还有旁的亲戚。
谭齐低头注视一阵宋长晏,确认他熟睡后,才回道:“没有,二奶奶兴许是听错了。”
到底涉及他的阴私,章盈也不好多问,只当她真是听错了。
如此又过了半日,宋长晏仍然没醒。
他受伤之事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午后便陆陆续续有外人来探望。对外,他们只知晓宋长晏重伤,并不了解他受伤的缘由。
贺知意是他的亲近下属,前来看望无可厚非,出乎章盈意外的事,徐家也来了人。
徐翎见到章盈亦是惊讶不已,从宋长晏屋里出来,章盈送他出门。
路上,徐翎先开口道:“上次的事,我还未来得及同你致声歉意。江表妹是母亲私留下的,我确实不知。”
章盈道:“我不曾怪你。”
徐翎沉吟少时,又道:“前几日原想登门赔罪,可章大人对我或有不满,便一直没得机会。”
章盈错愕问道:“我父亲为何会不满徐世子?”
“朝中之事,盈娘子或许不知。”徐翎未有隐瞒地对她道:“是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旧案,当年由章大人主审,家父近来获悉其中有疑点,便请旨想要旧案重查。年头久远,又涉及颇广,所以便请宋大人相助。”
难怪五弟会与徐家走得近了,原来是有公事上的往来。章盈想起那日在书房听到父亲与大哥的谈话,明白他对这件案子似乎极为重视,所以才会不满徐家吧。
徐翎说完,也觉得同她提这些没什么意思,转而道:“那日我所说的···”
话说到一半,章盈便开口打断:“徐世子,过去的事便过去了,我也都忘了。”
徐翎落寞一笑,转开话头,“是,是我叨扰娘子了。”
他在门口停步,对章盈道:“娘子请留步,不必再相送。虽然我没那个福气,但如果以后娘子有何需要,徐某定当竭力以赴。”
寝屋内,谭齐关好门窗,走到床前恭敬道:“主子,徐世子已经走了。”
宋长晏撑着额头,闭眼问道:“他怎么说?”
谭齐回道:“章泉极力阻碍,翻案的事徐家还想请您多推进。”
“这个徐翎,满脑子只有儿女私情,难堪大用。”宋长晏厌恶地睁开眼,问他:“我受伤的消息传入宫没有?”
谭齐道:“一早便派人递进去了。”
宋长晏神色稍虞,见谭齐欲言又止,“有事便说。”
谭齐将早上他梦呓之事说了,末了道:“二奶奶在此多有不便,不如先让她回去。”
宋长晏思虑少时,“把药恢复,不必再加重病情了。”
“是。”谭齐应下,犹豫一瞬道:“昨晚华爷那也派人来问候过。”
宋长晏眼神漠然,“下次舅舅再派人来,不必理会,伤好后,我自然会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