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送走徐翎后,章盈去了趟清安院取些换洗的衣物,再回去时,正好碰见谭齐陪着一人出来。
章盈虽不常进宫,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他是圣上身边最得力的宦官。宋长晏战功显赫,极得圣上青睐,如此也不足为奇了。
天色渐暗,宋长晏依旧未醒。
章盈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心头那点希冀一点点崩摧。她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照谭齐所说,若他今夜醒不过来,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如果死了,她又该怎么办?余生活在痛疚之中么?
念及生死,他受伤后浑身是血躺在自己怀里的场景便浮现在眼前,章盈清空思绪,起身拧了干净的帕子,回到床边轻轻为他擦拭。
大夫说高热之人需得以凉水降温,因此这样的事,她今日做过不少回。给他揩手,她一边轻声道:“五弟,今日贺将军也来了,他同我说了很多你们在西疆的事。他说你福大命大,无数凶险都挺了过来,这次也一定会化险为夷。”
“他还说西疆的百姓为你做了一道平安福,会保你一生安好,我想心诚则灵,上苍不会辜负他们的一番心意···”说到这,一颗颗滚烫的泪珠落在她手背上,再慢慢流入他的掌心。
她声音越来越模糊,再也抑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我好后悔昨夜答应你出宫,为什么我总是连累你,我求求你别死。”
如果不是她,他就不会遭此横祸,命在旦夕。
两行清泪打湿了双颊,当一只微凉的手抚过时,她恍如梦寐般擡起了头。
她眼中噙满了泪,呆滞在原地。
宋长晏手背抹去她脸上的泪,憔悴地扯出一个笑,“若每次醒来都要见到你哭,那我宁愿一直睡着。”
章盈咬着唇,稳住语调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她站起身,“大夫就在院里,我去请他给你看看。”
“二嫂。”宋长晏叫住她,“你不必自责昨夜之事,与你出宫是我心甘情愿的,受那一剑亦是。”
章盈心中轰然一声。
她好似抓住了那些拨乱心弦的念头,它们是那样隐秘、丑陋却又引人沉溺。
她不知自己回了他什么,出门请大夫进去后,独自走到了空荡荡的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娘子。”碧桃走来,将御寒的披风搭在她的肩头,“你笑什么?是五爷醒了?”
章盈回过头,眼下的泪痕犹在,面容却如清风掠过山河,“是,他醒了。”
接下来的日子,章盈留在了宋府,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伤势。
两人一如寻常地相处着,可每每视线交汇,章盈总会不自在地先挪开眼。到后来,他伤好些后,她更是有意地与他保持距离。
宋长晏喝完药,眼疾手快地拉住急匆匆就要离去的二嫂,道:“二嫂,你为何要躲着我?”
“我没有。”章盈想抽回手,却又怕扯到他的伤,胡乱解释道:“我屋里还有些别的事。”
“哦?是何事?”因为身上的伤,宋长晏说话时极为温声慢语,“是帮我做那双护腕?”
章盈脸上一红,他竟然还记得那件事。她以为他当时不过信口一说,情急之下,自己想也没想地答应了。
章盈进退两难,若说是身为长嫂,给他做了也无妨。可她偏偏不够坦荡,生怕针线长了嘴,质问她做这副护腕的目的。
宋长晏见她半晌没回应,松开了手道:“算了,这样的事也不该麻烦二嫂,我让谭齐去外面帮我买一副就是。”
“不麻烦。”章盈应道,“这几日有空我帮你做,权当是为了感谢五弟你的救命之恩。”
最后这句话音低微,更像是告诉她自己的。
宋长晏眼含笑意,“二嫂一番心意,我定会随身携带,寸步不离。”
章盈耳垂被火烧一般地发烫,说了一句“五弟好好歇息”后,快步出了房门。
到底是年轻体健,修养几日过后,宋长晏身上的伤已无大碍,能随意下床走动。
章盈不再像之前那样日以继夜地守着他,晚上等他服过药后便回房了。
夜阑更深,宋府里各屋的灯陆续熄灭。宋长晏闭目在床上休憩半晌,起身下了床。
他换了身玄色衣裳,对谭齐道:“备马。”
谭齐知晓他的心思,闻言出声劝道:“主子,你的伤还未痊愈,不如过几日再去华爷那儿。”
话音落下,宋长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谭齐噤声,复而道:“是,属下这就去。”
两人见面那座庭院离宋府有段脚程,走马颠簸,到了院门口时,宋长晏额头已经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翻身下马,阔步往院里走。
华掌柜已经睡下,这时堂屋里止有一名他的心腹华旭,他恭候在屋门口,见他到来问安道:“少主。”
宋长晏冷脸跨进大门,视线在他身上扫视一圈,旋即出手一马鞭打在他身上。他脸上不复昔日的稳重,隐含怒意道:“谁让你出手的!”
华旭不躲不避,硬生生挨下他这一击,颈上立竿见影地浮起一道印记。他顾不得痛,立时跪下,“是属下的不是,请少主责罚。”
宋长晏握紧了鞭子,神色阴霾,抿唇不发一言。
他知道刺杀章盈的事不由得华旭做主,背后不过都是舅舅的意思。此时除了愤怒,他犹觉后怕。那晚的刺客身手了得,若不是他在章盈身边,让他们有所顾忌,最后会是怎样的后果。
他侥幸遇上一次,难道能保证次次都在她左右吗?
“长晏。”华掌柜低沉的嗓音自他背后响起。
他匆匆披起衣裳,几步走进屋,对地上的华旭道:“起来吧。”
言毕,他看着宋长晏,开口道:“是我的意思。”
宋长晏沉默良久,启唇道:“舅舅,我说过我会处理。”
华掌柜两道视线变得锋利,对他鲜有不快道:“长晏,为人做事最忌妇人之仁,难道你忘了章泉所做的那些事?你一时心软,焉知不会埋下祸端?”
“我自然没忘。”宋长晏看着舅舅,“不过章泉是章泉,她是她,我心底有分寸。”
“他们是父女,如何分别。”华掌柜被他这话惹得不悦,指着自己伤残的腿,“你想想荣家上下五十余口,你母亲一生的凄苦,还有我这条腿。我们忍辱负重二十余载,为的又是什么?”
华掌柜注视他许久,如要警醒他一般道:“长晏,情易乱心,若要成事,必得断情舍爱。”
他还记得上次相见时他所说的那番“情爱无用”的话,彼时他以为真如他话里那般,他很快便会解决章盈,可过了那么久,他一再手软,所以他不得不派人出手。
宋长晏是他看着长大的,亦是他阿姐留下的唯一骨肉。他隐名埋姓做这个华掌柜,孤零一生无关紧要,只要能为死去的亲人复仇,帮外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便是值得。
“舅舅,这些话我都明白,不过,”宋长晏神情果决地看向华掌柜,话尾一转,一字一句道:“权,我要;情,我也要。”
华掌柜怔然,凝眉说不出一句话。
宋长晏与他对视须臾,一拂身上的披风,转身朝外走。
路过华旭时,他顿下脚步,沉声道:“若还有下一次,我绝不饶你。”
他这话看似是对华旭说的,实则是在提醒身后的舅舅。言毕,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跨上马往宋府驰去。
华掌柜站在屋里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黑暗中,挺拔的青年已经全然褪去了稚气,举手投足威仪凛然。
舅舅:满脑子只有儿女私情,难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