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上京繁华,可再繁华的地界,也总有陋巷贫民。
城南的明巷,就是与这繁盛格格不入的所在。
虽叫做明巷,听上去光明辉耀,可巷子里却是拥挤昏暗,臭气熏天。里头住的都是贩夫皂隶、薄祚寒门,倾囊倒箧也凑不出几个子儿的人家。
而住在巷口的梁家,就是其中更为显眼的存在了。
梁家祖上原是做生意的小贩,虽不富裕,可也不愁吃穿。可往前数三代,便有了好赌的恶习,到了梁大这儿的时候,家产早已被输得干干净净,梁大不得已带着妻子搬到了这儿。
安置了住处后,梁大手里便再剩不下什么钱,恰巧妻子有孕,只得起早贪黑得去做些苦力,勉强维持生计。
孩子落地后,等着用钱的地方便更多了。梁大拼了命似的卖力气,妻子方氏也在家中做些针线活贴补,纵使清苦,可一家三口倒也过得欢洽。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就这么过了四年,眼见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梁大却突然糟了难。
城外的寺庙修缮过程中,搭好的房梁忽然掉了下来,砸到了三名工匠身上,梁大也在其中。同行的人忙将梁大送回明巷,刚擡着人进了门,梁大就断了气。
可怜了方氏,怀着六个月的身孕,看着糊满了血的丈夫,怔得连泪都忘了流。还是里屋被惊醒的儿子跑出来,见到地上的尸首,大哭着喊了一声“爹”,才将她从惊愕中唤回。
她悲苦地叫了一声,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搂紧了儿子痛哭起来。
人命不值钱,更何况是梁大这种底层的蝼蚁。管事的来梁家看了一眼,颇为同情地叹了一声孤儿寡母可怜,随后留下十几两银子就走了。
方氏拿着这笔钱,在邻里的帮衬下,给梁大办完了丧事。
家里的顶梁柱骤然塌了,方氏终日以泪洗面,心绪恍惚,对儿子也疏于照看。腊月的天,稍有不慎,孩子便着了风寒。
起先只是低热嗜睡,方氏寻了巷中替人看病的邻家开了几服药,喂下去后却总不见好。拖了几日,孩子高热不退,来探望的四邻都说再不退热恐怕是活不下去了,方氏忙揣着剩余的钱去请了城里的大夫。
最后花光了前,孩子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病愈后,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方氏暗中哭了几次,最后认命一般,挺着肚子没日没夜地织布刺绣,挑起了养家的担子。
哑奴知道他从前不叫这个名字,可究竟叫什么,没人记得。
父亲是识字的,还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但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再也没那样叫过他。
明巷中有许多与他同龄的孩子,因他不会说话,明里暗里总爱取笑他,“哑奴”这个称呼也是从他们口中传出来的,自此便成了他的名字。
母亲要干活,还要照顾妹妹,所以哑奴从不在外惹祸,在家也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久而久之,他也就养成了沉闷的性子。
随着两个孩子慢慢长大,方氏的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逐渐支撑不了这个家了,于是哑奴也走了父亲的旧路,在外找些体力活做。
他为人笃实,做事认真,左邻右舍有事都愿意叫着他一起去。
在他十六这一年,经牙人介绍,他去了英国公府上做下人。
英国公宋家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在里头做事,每月的工钱比在外头多上一倍,能让母亲和妹妹在家过得安稳些。
进府之时,管事便嘱咐过他们:只管埋头做事,勿要多嘴。哑奴记着这句话,兢兢业业地干活,生怕丢了这份差事。
高门大户之家,最是少不了明争暗斗,兄弟阋墙,更不必说宋家这样多子的门户了。
哑奴看在眼里,并不放在心上,他们如何勾心斗角,与他实在无多大干系。
直至宋家大郎与五郎离京出征后,宋府总算平静了不少。
过了两年,在宋家二郎成婚这日,宋家的五郎大胜而归。宋府一时风光无二。
哑奴不会说话,在这样的大日子,自然不用在客人跟前露面,以免损了宋家的面子。管事给他放了两日假,让他回家陪陪家人。
这一次回家,方氏见了他非但不喜,反是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隔壁的李婶也在一旁陪她。
妹妹没像从前那样在门口等着他,哑奴已觉得奇怪,瞧见母亲的神态,他更觉有异,心下一凛便快步进了屋。
狭小阴暗的屋里,充斥着刺鼻的药味,梁家小妹病容满面,昏睡在床上。
哑奴皱着眉,回头望着母亲,眼神询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方氏眼圈一红,抹着泪开口道:“前些时日巷里陈家的姑娘得了伤寒,你妹妹她素日又爱去与她作伴,三日前从陈家回来的夜里,就开始头疼,接着便是发热咳嗽,大夫说也是染上伤寒了。”
儿时那场大病所带来的苦厄仍叫哑奴恐慌,他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如果妹妹也与他当时那样,她会不会也再也说不出话,甚至是没了性命。
他焦虑地握着母亲的双臂,想拉着她往外走。
方氏明白他是要做什么,拽住他的手,“大夫已经请过了。”
哑奴还想往前走,边上的李婶出声道:“哑奴,的确是都来看过了,药也都开了,只是小妹她一直不见好。这几日你娘身上的钱都花的七七八八了,就是请到了好的大夫,也没钱付诊金和药材的钱啊。”
哑奴愣了良久,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方氏,固执地要她再去请一位大夫。
未过多少,方氏孤身一人回来了。她攥着钱袋子,道:“这些钱不够,大夫说了,若要医好小妹,少说得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于他们而言,无异于天价。
哑奴回头看了一眼妹妹,而后出了屋门,回到了宋府。
宋府的下人中虽然有几人与他交好,但毕竟都是穷人家,谁又有多余的钱接济他人。哑奴别无他法,只得去找后院的管事,想预支下一年的工钱。
适逢宋家二郎溺毙,管事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暇理会他。哑奴碰了几次壁,心灰意冷地回屋躺了一日,脑子里窜出了个不该有的念头。
他没念过书,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睁眼至天明,如今,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
错念一旦生成,便再也难以压下。
哑奴是在后院做粗活,所能接触到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一样——国公夫人养身的药物。国公夫人身份尊贵,所用的药材自然也都是极其名贵的,贵过他妹妹所用的十倍百倍。
哑奴想得很简单,等拿了要出去卖,往后再用自己的工钱补上。
大抵是头一次行窃,即便他心中极力劝服自己,当真做起来,也是错漏百出。
他拿了药,还没走出后院,就被人当场拿下。人赃并获,就算他会说话,也无从狡辩。
棍棒打在身上,哑奴并不觉得疼,只是失神落魄地想,妹妹的病要怎么办。
万念俱灰之中,有一道轻柔的嗓音如破晓时分的曦光,划过他灰暗的人生。
“别打了。”
周围的人应声停手,雨点般的殴打止住,齐齐唤了一声:“二奶奶。”
哑奴低着头,视线所及是一袭淡雅的长裙。
这应当是新入府的二奶奶。
她温声细语地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小厮每多答一字,哑奴便觉得身上的伤多疼了一分。
不管是何缘由,都是他行事不端,他与盗贼又有何异?
“念在他也是救人心切,绕过一次吧。去请个大夫为他妹妹看看,钱来我院里支就好。”
话音落下,哑奴难以置信地绷紧了身体,恍然是在做梦一般。直到被身旁的人踢了一脚,叫他拜谢过后,他才如梦初醒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再起首时,他只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清雅绝尘,是他从未遇到过的美好之物。
有了二奶奶的一句话,很快就有大夫来医治好了梁家小妹的病,顺带还留下了二十两银子,救梁家于水火之中。
方氏大喜过望,连连说哑奴是遇到大善人了,叫他一定要好好干活报答东家。
困境得解,平静地过了一段时日,方氏想起了另一桩压在心头的事。她寻了个机会对哑奴提及,谁知刚说完,哑奴想也不想地摇头拒绝。
方氏沉吟须臾,继而道:“我知道你心里有道坎,可世上人这么多,总有人是不在意你的这些不足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
哑奴还是摇头,指了指妹妹,对母亲示意道:你帮妹妹寻门亲事即可,我不必了。
他执拗不肯,方氏也无法,只得由他去了。
从小到大,哑奴接受过的善意便是有限的,且多少带有目,唯有这一次除外。除却感激,还有些别的思绪萦绕在心间。
他们处于宋府的一片天地下,再无其他交集,他费尽全力,也只知道她是章家的嫡女,名叫章盈。
可他如尘泥,如何能染指皎月?他不敢痴想,只想着能时时看到她,竭力报答便已足够。
转眼便到了除夕,这段时日,宋府中发生了许多事,令哑奴最为挂心的是,章盈的脚在除夕夜扭伤了。
他心底担忧,却也无计可施。
如今他被派到了三爷的院里做事,更不得机会见上章盈一面,好在听闻她二月初要出城去赶庙会,那约莫是伤得不重。
哑奴是个能吃苦能受委屈的人,因此为什么人做事并无区别,但他不喜欢替宋三爷做事。尽管他给的赏银多,是从前的数倍,他依旧不喜欢。
宋允默性子骄纵,行事张狂,在自己屋里更是口无遮拦,院里人明眼都能瞧出他对章盈有意。只不过终归是有碍名声,即便他再有心,也只能嘴上说说,不敢有所举动。
章盈出城赶庙会正遇大雨,当日没来得及回程,翌日一早,哑奴便被派出去接人。
因这一场变故,哑奴得以听到章盈对他说几句话,更出乎他意料的事,回府之后,章盈院里的人让他过去搬花。
哑奴按时间去了,章盈有意把他留在最后,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果不其然,无外人后,她问起了三爷的事,尤其是他前不久受的伤。
三爷受伤是在除夕夜里伤的,因为伤得不重,他又担心被国公爷知晓后责骂,所以此事没有张扬,也不知她为何要这样问。
哑奴不在乎她的目的,他反而觉得她对三爷多小心些是件好事。如实作答后,章盈没再多问其他。
哑奴思索少时,还是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她——宋允默他不是好人。
章盈知晓后有些诧异,接着对他道了谢。
临走前,她又叫住了他,问道:“你在府里待了很久,那你觉得五爷为人如何?”
哑奴头脑一旁空白,他在宋府的确很久,但对这个五爷,也确是不甚了解。他只知五爷在下人们眼中十分亲善,与其余几位主子大不相同,他似乎是个完美的人,挑不出一丁点儿错漏。
哑奴见惯了明目张胆的恶,对他这类人反而不明了。
章盈没有追着要一个回答,而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二爷呢?”
二爷是她的夫君,她这样问,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
若说三爷是个真小人,那一母同胞的二爷,就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哑奴甚至有些庆幸他在成婚当日就死了,否则与这样的人做夫妻,当真是侮辱了她。
哑奴摇了摇头,不忍去看她脸上的神情,抱着花离开了。
哑奴是个有缺陷的人,除了最初哑的那几年自卑,时间一久,他也就不在意旁人刻薄的言辞与眼光。
那些随着年岁消失的自尊,在与章盈见过一面后,如雨后春笋般疯长了出来。此刻,他无比渴望自己能够说话,能说出她想知道的事,哪怕是一个字就足够。
可他没有办法,他极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几个难听刺耳的咿呀音,比初生的婴儿学语还要不如。
他看着门框边贴着的对联,忽而萌生出一个想法,他要学字。
哪怕不能说,他也可以写成字给她看。
当月的工钱他没再悉数给母亲,留了一部分在身上,休假的时候出府买了一本破旧的识字书籍,跟着书笨拙地学起了写字。
没等他学会几个字,他就听到人说,二奶奶回娘家去了。
具体缘由他们这些下人自是不知,只晓得二奶奶颇为生气,没准不会再回来了。
这话入耳,哑奴难免失落,就连每夜不落的学字,也都停了几日。她不再回来,自己就是学会了写字,又有什么用呢?
难过之余,他也替她高兴。宋府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能离开,重觅良人是件好事。
浑浑噩噩的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夜里,她又回了宋府。
这晚宫中夜宴,府里其余主子都还在宫里,因此二奶奶回来的消息惊动了府里的人。
哑奴地位低下,当然不能去打听看望,只晓得她是与五爷一起回来的。五爷受了重伤,她就在五爷院里照顾她。
哑奴闻言有些不悦,他并不是不满她与别的男人走得近,只是他对五爷隐隐有些疑心。
近来三爷与五爷频频来往,他虽不清楚个中原故,却也晓得依三爷的脾性,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而五爷肯尽心帮三爷,又安的是什么心呢?
等五爷伤好得七七八八后,院里的管事就叫上他去了库房,挑选了好些值钱的东西去往五爷那儿。
哑奴又见了章盈一面,这次她看出了自己正在识字,还出言赞许了他。回去后,他学得更用心了,但凡有空,都掏出书来看。旁人瞧见了,总要揶揄他几句,说他这是要打算去考秀才。
一日日过去,就在哑奴以为章盈会这么留在宋府时,府中骤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先是主子们都去了主院,而后深更半夜的,官府的人来将三爷带走了。没过多久,章盈也再度离开了宋府。
哑奴大惊,不经意间听到了院里下人的交谈。
一人道:“诶,你听说了吗?三爷这次恐怕回不来了?”
另外一个小厮问道:“你知道犯了什么事?”
“事情都牵扯到刑部了,哪里会是什么好事?”
“那也未必,有公爷保着,能让三爷出了事?再说,二奶奶的娘家是什么人?官家会不顾章家的面子?”
先开口那人摇头道:“从前章家自是会帮着,可如今未必。”
“此话怎讲?”
那人左右看了一眼,掩声道:“今晚主院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对方摇摇头。
“二奶奶说,刚嫁入府时,曾遭人冒犯过。而那个人,就是咱们三爷!”
对方惊道:“当真!”
“那是自然,二奶奶还拿出了证据,说三爷前几日送去五爷院里东西里头,就有她那晚顺走的簪子。此事有五爷作证,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
剩余的话,哑奴再也听不清了。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脑中不停回想两人的对话,顿觉遍体生寒。当日挑选给五爷的东西,他清楚地记得,没有什么簪子!
他发疯一般地跑出了宋府,前往章家去。
在雨夜中,他看到了紧紧相拥的两人。
那夜过后,哑奴便再没回宋府。
妹妹在年初时便嫁人了,男方也是明巷里出来的人,孤身独居,方氏也就跟着住了过去。
哑奴将自己大部分积蓄给了她们,安顿好一切,在上京城中四处打听起了章盈的消息。
宋长晏心机深沉,从前种种皆是表象,他对章盈又怎会是真心?
好在章盈的身份非普通人,城中很快就有了她的传言,说她和娘家决裂,现在一人在外开了间铺子。
哑奴每日守在铺外,偶尔见到章盈,她身边也都跟着宋长晏或是他的随从,根本找不到与她相见的机会。
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耐心等待。
晚上他回了明巷的老屋,脚刚擡进屋,就听到黑暗中有细微的声响。
五感残缺的人其余感官都会比常人敏锐,哑奴脚步一顿,当机立断地退出了屋门,毫不迟疑地往外跑。与此同时,屋里的人也都跟着追了出来。
结合白日里的遭遇,哑奴知晓这些人就是宋长晏派来追杀他的。
好在明巷的地势复杂,他在这住了十几年,熟悉各条路。惊险地追赶了许久,他总算利用地形摆脱身后的人,负着伤死里逃生。
经此一事后,哑奴行事更加小心了。
宋长晏位高权重,想要除掉他实在易如反掌,他必须等候机会,否则章盈会一直蒙在鼓里。
他伤养了半个多月,一能走动,就开始外出关注与章盈有关的动向。
终于有一日,他看到章盈上了一辆马车,继而出了城门。
哑奴跟了上去,又见到另有一伙人在后追赶。他们来势汹汹,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夜黑难行,他凭借着脚力狂奔,走到最后,是一座悬崖,崖边还有马车的车痕。
幼时他曾来这里采过药,认得下去的路,他沿着陡峭的崖壁一点点走下去,在一处稍为平缓的坡上,发现了一个人。
哑奴小心地攀着岩石过去,昏暗中依稀能辨出这是个年纪稍大的妇人,并非章盈。
他低头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悬崖,明白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能救下眼前这人已是侥幸。
他扯下自己的腰带,将人捆在自己背上,吃力地往上爬。
回到了住处,借着光,哑奴认出了这人正是章盈身边的郑嬷嬷。
他几乎花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给郑嬷嬷买药治伤。中途她曾醒来过几次,迷迷糊糊地告诉了他几句话,恳求他一定要帮助章盈,接着又昏睡过去。
为了隐藏身份,同时再挣点吃饭的钱,哑奴寻了一份做木工的活计。
他做事利落,又肯吃苦,对工钱也不计较,店里的木匠十分满意,要出去都带着他。
许是上苍垂爱,因缘巧合之下,他竟然得到了一张章盈所在的景明院的图纸。上头标注了整间院子的各处结构布置,有了它,找到院子的缺漏之处,趁人不备潜进去便简单多了。
为了那一日,哑奴准备了良久。
照顾郑嬷嬷伤势的同时,他找来纸笔,凭借自己仅会的几个字,吃力地描述想说的话。白纸上歪歪扭扭字实在难以辨别,他自己看了都不免泄气,可他也明白,这已经是他能写得最好的了。
常听人说,尽人事,听天命,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入夜,他揣好纸,背着郑嬷嬷出了门。
这一行比他预想的顺利许多,见到章盈,他既是惊喜,又是难过。
她比从前憔悴了许多,心事重重的,可见过得并不开心。
他以为章盈见了他会害怕,还想了法子博得她的信任,谁不曾想她看见自己后,惊讶之余,并未害怕。
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就如同当初在宋府那样。
哑奴拿出写好的纸,与她艰难地开始对话。
章盈聪慧,靠着他蹩脚的笔迹,费了一番功夫,明白了他所想说的话。
她半信半疑,哑奴只好引她去见了昏迷的郑嬷嬷。
那一刻,哑奴见到了她流泪。
他觉得难过,却别无他法。
为避免暴露,哑奴没有过多停留,告诉了章盈所住的地方就按原路离开了。
他回去等了几日,郑嬷嬷的伤也好了大半,人彻底清醒了。
章盈如约而至,这一次,他们定下了离京的日子,就在端阳。
端阳这日,哑奴按照章盈的安排,先带着郑嬷嬷出上京,前往城外几里外的一家客栈等候。
他以为这次应当也会顺利,谁知刚进客栈,便被乌泱泱的一群人围住。
哑奴心下黯然,前番种种的功夫,全都白费了。
他们被带到林中的一片空地,半个时辰之后,宋长晏才现身。
章盈在他身旁,哭着哀求他放过自己,脸上满是绝望。
哑奴惋叹自己不能说话,否则一定要告诉她,自己不怕死,只希望她别因为自己伤心难过。
宋长晏的人将章盈带走,而后目光凌厉地看着自己。
他这副神态,哪还有宋府下人口中温润儒雅的样子,一切不过都是伪装出来的。
郑嬷嬷也在为自己求情,希望能保自己一命。哑奴不卑不亢,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宋长晏没有与他多言,而是一剑刺入他的胸口。
如他所说:“能否活下来,全凭你的造化。”
剑刃拔出,鲜血汩汩流下,湿了他整片衣裳。
围住他的一群人撤去,漆黑阴森的野外,只剩下他一人。
父亲逝世后,起初几年哑奴总是哭闹,不肯入睡。方氏为了哄他,便告诉他,人死后会去另一个地方,若在人世的亲人若是思念他了,他便会入他们的梦,在梦里与他们相聚。
哑奴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这样罢,进入了别人的梦,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的母亲和妹妹,还有章盈。可惜的是,在这梦中,他还是不能说话,一张嘴便觉得心口疼。
梦里吵哄哄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他头疼不已。其中一道清脆的女子嗓音格外清晰:“你这野郎中,究竟会不会治病!”
另一道沧桑的声音回道:“怎么不会治了?这人不是都已经好了?”
“好了?”女子不可置信,声音骤然拔高:“这都躺了这么多日,还昏迷不醒,你称这是好了?”
她一张娇俏明媚的脸,也因生气皱成一团。
“他受这么重的伤,没当即死过去已经是老天庇佑,你还以为我的药是什么灵丹妙药,他吃了立马就能痊愈。”
“我不管,他要是醒不过来,你就把钱还给我。”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老者也急了,不满嘟囔道:“钱都被我买酒去了,没有没有!”
“我才不信,你让我看看!”
言语间,女子便要动手搜看他的布袋。
老者边捂紧了钱袋,边指责道:“你还是个未出嫁的闺女,怎么这么随便对人动手动脚,我看来日谁还敢娶你。”
两人纠缠片刻,终于还是老者认输,退步道:“好了,大不了我再给他用些名贵的药材,能不能活下来,可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吵闹归吵闹,他心里清楚,她心善仁义,是真的担心这人的安危。
他从药箱里取出药,坐到床边,解开床上男子的衣裳后,瞥了女子一眼:“男女授受不亲,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女子不屑道:“嘁,他身上我都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还差这一次么。”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转身出了屋,顺带关上了门。
“小小女子,口无遮拦。”老者嘀咕着,甫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半睁的眼。
他眼神一亮,大松一口气,“你可算醒了!”
哑奴怔怔地望着他,抿着苍白的唇,神情迷惑。
老者瞧着他这般神态,一拍脑袋,“哦,是我老糊涂了。我姓赵,是这村里的郎中,你叫我赵大夫就行。方才屋里那位姑娘,才是救下你的人,她叫路双。”
哑奴微微点了点头。
赵大夫放下药,起身往外走,“既然你已经醒了,我也能脱身了,双姑娘心善,你往后可要好好报答她。”
他出去后不久,又进来一女子,想来她就是路双了。
哑奴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唯有虚弱地睁着眼,看着背光而来的人。待她坐到了床边,他才得以看清她的脸,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路双垂着脑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哑奴抿着唇不发一言。
路双又问:“你家在哪儿?”
哑奴还是没回应。
路双耐着性子继续问:“你为何会受伤?”
见哑奴依旧没有回复的打算,路双再也憋不住气,蹙眉不悦道:“你为何不说话,是个哑巴不成。”
在她追问的目光下,哑奴缓缓点了点头。
路双错愕道:“你真是个哑巴?”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
哑奴接着又点头,坐实了她的话。
路双短暂地愣了片刻,随后“哦”了一声,找不到多余的话说了。他不会说话,自己就是问得再多,也得不到什么回应,况且赵大夫说他刚醒,需得多歇息,这些事后面慢慢再问吧。
瞥见床头的药,路双顺手拿起来,扯开瓶塞倒了一些在掌心。下一刻,哑奴便觉胸膛一凉,伤口处猛地发痛。
疼倒是其次,那柔软的触感,叫他极其不适。从小到大,出了有时与母亲接触,从未有其他女子与他亲近,更别说这样坦诚相待。
哑奴垂在床边的手扯了扯衣摆,脸上一副抗拒的神情。
路双被他这副模样惹得不快,手上动作重了一分,“怎么?我一个姑娘家都没避讳,你还被占便宜了不成?”
她伶牙俐齿,即便是个会说话的男子,都讨不了好,何况哑奴这样的哑巴了。他松开手,脸微微偏向一边,露出发红的耳垂,连带着脖颈红成一片。
路双忍不住笑了笑,胡乱抹了一通,给他拉好了衣裳,这才起身出了门。
路双所在的村子叫做路家村,离上京十几里,村里大部分人都姓路。
路双的父母去世几年了,她也没旁的兄弟姐妹,孤女在世本就不容易,更何况她这样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若非村里德高望重的赵大夫庇护几分,她的日子指不定有多难过。
救下哑奴,路双其实也有私心。
她一人在村里总受欺负,无父无母,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当初在山脚遇到这人,除了不忍见他就此死去,她也是想能有个依靠。他长得不错,等救活后再打探清楚他的底细,如果是个人品干净的,且没成婚,没准他们还能成就一段姻缘,总比嫁给这村里的人受气得好。
谁知他是个哑巴,路双略叹一口气,缘分未到。眼下她只寄希望于他是个有钱人家,至少能给点报恩的钱。可想了想捡到他时他身上穿的衣裳,朴素得恨不得破两个洞,路双觉得这个打算多半会落空。
心里这么想,照顾起人来,她半点也不曾含糊,一日三顿的药准时送到嘴边。
哑奴已经恢复了些力气,被她这样喂不自在,刚想擡起手接过勺子,就见她收回了手,低头抿了一口。
浓烈的苦味散开,她苦着脸重新舀了一勺,不容拒绝道:“不烫,你赶紧喝,我还要去干活呢。”
哑奴乖顺地喝下,期间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
“等你伤好了,我也不求其他,你若是有钱,记得偿还我救你这次的恩情。”闷了半晌,她又道:“把药钱付了就行。”
“罢了,我瞧你也不比我宽裕到哪里去,你活着离开就够了。”
自话了一碗药的时间,她终于打住话头,拿着碗出去了。
哑奴回味着口中残余的药味,望着被子出神。
家里多了一人,路双虽然总是嘴上抱怨,但心里还是高兴的。总归这房子里不是她孤零零的了,有个人陪着她解闷,哪怕是个哑巴。
她与哑奴说的话越来越多,大多是自问自答,偶尔哑奴点头或是摇头,她便能开心许久。
躺了一个来月,哑奴的伤好了大半,已能下床走动,做些不费力气的活。
路双从溪边洗完衣裳回来,他已经将晾晒的药材收回屋了。
路双皱眉道:“你伤刚好,不是叫你别做这些么。”
末了她补了一句,“免得伤口崩开,还要多花钱。”
哑奴像是个挨训的孩子,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路双憋不住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这样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晾好了衣裳,路双还没来得及回屋,外头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同村的王婶顶着一张笑眯眯的脸,开口道:“双儿,还没吃饭呢?”
路双对她少有好脸色,冷声道:“你又来做什么?”
王婶道:“这不还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嘛。”
提及此事,路双更心烦了。这位王婶有个儿子,成日好吃懒做,名声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臭,没哪家肯把女儿嫁过去。因此王婶就将心算盘打在了路双身上,她一个孤女,嫁到自家岂不是正好。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王婶道:“瞧你这话说的,当初你爹娘在世时,可亲口与我们家定下婚事的,怎么他们走了,你就不认账了?”
路双毫不客气道:“我爹娘何时说过?你说话可要有凭着,或者你现在下去,当面与他们对峙?”
王婶被她一噎,脸色一变,“你这小丫头,当真是不识好歹,没个男人撑腰,我看你在村里如何活得下去!”
路双反唇相讥:“总比你活得久。”
“你···”王婶气得说不出话。
两人的争吵声不小,哑奴闻声出来,目光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王婶身上。
王婶见状哼道:“你还真是在家藏了个野男人?”
路双眼珠子一转,“你听清楚了,这是我相公,你若再上门胡言乱语,当心他出手教训你。”
她与哑奴在这期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她说完,哑奴便板着脸,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他本就长得高大,俊秀的脸再做出这副神态,倒真像是个人物。
王婶觑了一眼他蜷握的手,嘴里嘀咕了一句“不知廉耻”,忿忿离去了。
人走后,路双卸下了那副泼剌的外壳,惘然地坐到了门槛上。
哑奴走过去,默默坐到她身旁。
“其实我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路双开口道,“你虽然不会说话,但总比我这样受气要好。这里的人说起来都是沾亲带故的,可从没把我当做人看,都想从我身上占便宜,我不喜欢这儿。”
她擡头看着哑奴,“你是从哪儿来的,那里如何?”
哑奴回望她,缓缓点了点头。
路双眼神亮了亮,“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哑奴起身去厨房拿了几块木炭,在墙上写了三个字,“你等我。”
可惜路双大字不识一个,寒心欢喜落了空,“算了,真出去了我又能做什么呢,在这好歹有赵大夫帮我。”
路双是个弱女子,赚取的路径不多,帮赵大夫采药是最主要的一个。
只是上好的药材都长在深山里,她多数时候天不亮就要动身,在山里待上一整日,天黑了才能归来。
下过一场雨,山路湿滑,更不好走了。
路双背着背篓,好不容易采足了药,下山时天已经蒙蒙黑了。
她走得小心,一不留神还是踩滑了脚,连人带药滚了下去。她急中生智,随手抓住了一旁的树干,接着奋力爬了上去。
她脚腕钻心的疼,望着空荡荡的背篓,不由得埋头哭了。
天色渐黑,在这荒郊野外,她连呼救都没人能听到。
她认命地靠在树上,打算就这么等到天亮,到时候再想办法回去。
“双丫头!”
忽而,由远及近地传来了熟悉的呼喊。
路双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当真是赵大夫的声音。她大声回应:“赵大夫!我在这儿!”
“在那儿。”
赵大夫听见,拉着哑奴循声赶去,两人最后在一个坡底发现了路双。
赵大夫举起灯笼,“双丫头,你没事吧?受伤没?”
“我脚崴着了,赵大夫,你怎么···”话还没说完,路双就看到了赵大夫身旁站着的哑奴,“你怎么也来了?”
赵大夫道:“是哑奴发觉你还没回去,才叫我一起出来寻你的。”
哑奴把手里的灯笼一并给了赵大夫,自己顺着斜坡小心走了下去。到了路双跟前,他握住她的两只手,环在自己脖子上,而后微微一用力,将人背了起来。
路双少有的羞赧起来,小声道:“你扶着我上去就行,山路太滑了,你伤还没好···”
哑奴背稳了她,一步步往上走。
路双靠在他肩上,不知不觉流下了泪。
被哑奴一路背回去,再由赵大夫医治过,已到了后半夜。哑奴送走了赵大夫,回来时路双还坐在床边。
她感激地看了哑奴一眼,笑着道:“真是谢谢你,现在咱俩扯平了。”
哑奴走过去,坐在矮凳上,按赵大夫所教的方法,给她按摩消肿。
路双没再说话。有时候,似乎安静些也挺好的。
从那以后,每次路双出门,哑奴都会陪着她。两人照旧,一个不停地说,另一个闷头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
又过了一月,哑奴的伤已经大好了,他变得更沉闷。
路双明白,他这是要走了。
当哑奴提出离开时,她并不惊讶,只是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别过头道:“是该走了,再不走我也养不活你了。”
哑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了赵大夫那,与他辞别。
第二日天不亮,路双就起来起火揉面,蒸了两大屉馒头。
这个哑巴又不会说话,又没什么钱,出门在外兴许会饿死。
最后她装满干粮,又在塞了不少银子在里面,把东西丢在桌上,转身进了屋。
“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路上小心。”
哑奴抱紧了东西,立在那良久,才擡脚离去。
过了两日,路双都不曾出门,赵大夫担心她,来她家查看。
一见路双,他大吃一惊,“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形容枯槁,像是三天没吃饭了。
路双没好气道:“我好得很!”
赵大夫了然,“你是在想那小子吧。”
路双嘴硬道:“我想他做什么?”
赵大夫笑了笑,而后问他:“他没告诉你,过不了多久他会回来?”
路双猛地擡起头,追问道:“他给你说的?不对啊,他不是不会说话吗?”
“他不会说,还不能写吗?”
“写?”
赵大夫恨铁不成钢道:“平日我就要你学学识字,你偏不听。”
对他的啰嗦,路双充耳不闻,问道:“他还说了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赵大夫答道:“他说他欠了别人的恩情,要先去报恩,然后就来找你,带你离开这里,还叫我好好照顾你。不过你这小丫头,当真要走?”
路双欣喜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他出去,指着墙上的字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当时哑奴用木炭写下来的。
赵大夫一字字道:“你等我。叫你等着他。”
路双眼眶一红,“这个臭哑巴,也不知道说清楚些。还有你,为何不早些来告诉我这些!”
赵大夫撚须一笑,“你这张嘴话太多,消停几天也清净。”
路双问道:“他可还有说些什么么?”
赵大夫想了想,道:“他说了他的名字,托我告诉你,他叫梁复叙。”
“梁复叙。”路双喃喃了几声,“没想到那哑巴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她脸上的颓色顷刻褪去,对赵大夫道:“赵大夫,你也教我识字吧。”
四个月过后,到了路双生辰这一日。
路家村没有几人记得路双的生辰,除了赵大夫。她破天荒地做了一桌好菜,与赵大夫过了这平淡的日子里特别的一天。
饭桌上,两人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哑奴。
路双埋怨道:“那个哑巴不是会写字吗,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报平安。说什么要回来接我,想来也是空口白话罢了。”
赵大夫一笑,“你待会好好睡上一觉,没准他明日就回来了。”
路双哼道:“他没来唯你是问。”
赵大夫哑然,“我说你这丫头怎就这么不讲理,得亏他不会说话,否则你们这日子可过不下去。”
“你说什么呢!”
欢声笑语地过了一日,桌上喝了两杯,当晚路双睡得极为安稳,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
一开门,山间白茫茫一片,秋霜笼罩着万物。
路双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看到不见边际的大雾中,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走来。
新的一岁,她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有没有小伙伴get哑奴的名字这个点,呜呜,我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