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乱战

【里】乱战

刀剑对击的铮鸣,冲撞滔滔滚滚的气流,间杂插入符文爆破、阵盘运转、咒令念诵诸般音符,合奏一曲又一曲凌乱无章的交响乐。

铁锈味黏附山雾,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弥漫,侵占谷地,将其变成浑浊的血色染缸,各个角落浓浅不一。

刀剑术法的流光此起彼伏,在深深浅浅的山雾水汽间折射,散漫光怪陆离的色彩,如同界域大陆边界的极光。

乱战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山谷深处的状况。

此时,战局一角。

刀尖的鲜血尚未滴落,刃身仍在嗡鸣,一道金光便直直映入逾疆界弟子眼中。

他紧握刀柄,警惕四望,心神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最后一滴血液滑下,刃身倒映出和光的脸庞。

该弟子还没来得及惊慌害怕,胸膛已然被一只铸金般的手掌贯穿。

鲜血喷满刀身,手握得更紧,身体跌入血摊。

自始至终,他都没松开刀柄。

和光扫了一眼逾疆界的尸体,以及散落四周的同伴尸体,冷漠挥尽掌心的污血。

殷羡为了增加胜利的可能,先挑了较软的柿子——坤舆界

于是,坤舆界不得不同时面对逾疆界和天极界的围攻。

对于殷羡的战术,和光理智上能理解,情感上接受不了。

一汩汩血滩汇合,铺开深沉的血潭。

暗淡的镜面反射出贼眉鼠眼的脸,就在和光身后。

她伺机不动,待他靠近,擡脚便是一记扫堂腿,直接折断来人的脑袋。

头颅高高抛起,神情还凝固在稳操胜券的自得。

和光落腿,侧腹伤口隐隐作痛。

余光悄悄打量四面,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隐藏在众人身后。

这种被人盯上的感觉,着实恶心。

她晃了晃身子,表现得力有不支。

接下来对上逾疆界弟子的时候,她故意多过两招,放慢解决的速度。

捂住腹部,迈出虚浮的步伐。

脚步一落一擡,身体侧歪之际。

果然,藏身众人之后的影子果断出手,右手化刃,指尖直向侧腹的伤口。

到手了!

季子野满心都是如愿以偿的雀跃,手掌捅破腹部、魔气贯穿丹田的幻想在脑海如画卷般展开。

指尖接触侧腹之前,没能察觉到那显而易见的佛力。

待他侵至身后,和光微微偏头。

从那张熟悉得刻骨铭心的脸上,他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惊恐,反而是十足的厌烦。

不对劲!

季子野急忙想退,指尖因惯性碰上侧腹。

金光阵法即刻启动,侧腹伤口如强力胶带般定住他的手指。

季子野正在思考要不要断指逃离的时候,龙筋先一步动手,把他五花大绑紧紧缚住。

他面露错愕,“你早知我会来?”

和光嫌脏弹开他的手指,脚尖狠踢他的膝盖,迫使他跪了下去。

“我宁愿不知。”

季子野猛地擡头,狠瞪住她。

听见这话,恨意渐渐褪去,爬上眼神的是黏稠如有实质的笑意。

“这就是默契吧,大师姐,我们针锋相对这么久,已经很熟悉彼此了。”

和光惊异拧起眉峰,如看傻子般看着他。

“针锋相对?什么给了你咱俩平起平坐的错觉?打扫洞府的时候发现一只蚂蚁,没人会注意,它一直在面前蹦跶,我都不会把蚂蚁纳入眼里。”

季子野脸色难看,不曾想到自己会被说成蚂蚁。

“我自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一轮战前说干掉贺拔恕,就绝不会让他离开曜台。当初说要杀了你,更......”

“那大师姐岂不是失言了?”

季子野打断她的话,刻意挑衅的眉眼和语气仿佛极力证明自己一般。

“不,季子野已经死了,死在疏狂界的醉生梦死山。”

和光握了握手掌,指间似乎残余捅破躯体的触感。

垂眸俯视身下的另一个季子野,她有些不解。

“至于你,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季子野。”

他咬紧牙齿,一字一顿吐出自己的名字。

“拥有季子野的完整记忆,我便是他,便是季子野。”

她轻轻摇头,开口想反驳,顿了顿,话头转了个大弯。

“假若柳幽幽没有被异界来魂夺去身体,你还会爱上她吗?你爱的是她的容貌,还是性格?”

季子野不知她为何会提起柳幽幽,久远到几乎要忘却的记忆浮上心头。

一时之间,他忍不住顺着话思索起来。

迟疑许久,正要回答,她又抢过话头。

“不,你真正爱的是飞升。”

心底的欲念被揭开,季子野恼羞成怒。

“扯这么多,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上下打量他,冷漠的视线如寒冰般一寸寸冻结他的身体。

“我不在乎你是个什么东西,季子野的遗产?神念,还是幽魂?于我而言,只想从生活彻底清出这只蚂蚁。”

手掌化刃,作势捅向他的喉咙。

就在这个时候,视野角落瞥到一个黑袍子急速飞来。脑袋藏在兜帽之下,看不清脸。

手腕一翻,刀刃消解,掌心覆在季子野头顶,猛地一拍,把他压入土中,只剩脖颈以上露出地表。

黑袍子径直跃来,伸直双臂去抓季子野。

和光掌心聚气,面对来人便是一掌,想要把他拍飞出去。

右脚习惯性微撤,以在气流对撞下稳住身子。

然而预想的后坐力还没有到来。

和光身体微晃,错愕地望向黑袍子。

黑袍子以预想中更快的速度飞了出去,甚至撞上对战中的南瓜,惹得南瓜不满叫喊“大师姐注意些”。

连拍出的距离,也远远超出她这一掌应有的威力。

和光合拢掌心,虚握了握。

手感不对,那家伙太轻了,不像是那般高大的身材该有的体重。

接触之时,有种陷入柔软的钝感。

“什么东西?”

她正疑惑,那黑袍子又冲了上来。

明明逆着风向,却有种顺风的轻盈感。

“他们可不好相处,大师姐还不如死在......”

挑衅的话还没说完,季子野头顶便搁上一脚。

和光踩住他的脑袋使劲儿往下碾了碾,含笑朝黑袍子招招手。

天极界来的到底是些什么鬼,就让她见识见识。

那黑袍子笔直驶来,在距离三丈远的地方陡地刹住,身体以人类骨节难以做到的姿势弯折,向上一跃。

先是一道直溜的黑线,然后那柔软的身段在半空数次翻折,扭成波幅不一的曲线,朝预料不到的方向拐弯。

最终消失在和光视野内。

卧槽,这玩意绝对不是人!

和光敢用性命担保,哪怕是欢喜禅那般妖娆的曲线,也没法扭成这样的麻花!

黑袍子遁入硝烟滚滚的战场,难以寻觅踪迹。

纵然如此,他的目标仍是她手里的季子野。

和光索性收回视线,转而用听觉和触觉查探。

全是杀气,没有来自黑袍子。

环静音很杂,然而她还是于细微之处捕捉到一缕逆向又流畅的风声。

正后方,还有三个弹指。

二。

黑袍子躲在众人身影的盲区前进,手掌作钩,捅向丹田。

一。

和光倏忽向左侧身,躲过这一尖钩。

往后一转,左手抓住黑袍子手腕,右手攥住衣袖顺着手臂往上撸。

她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突然间,黑袍子从指尖开始变成黑色,如同烫伤般流脓冒泡,皮肤以下沸腾般膨胀,暴涨成数倍大的黑色。

已经称之为人族的手臂。

噌地一声铁器碰撞的铮鸣,溅开火星子。

掌心下方突生黑羽,一片一片连接向上,直至整只手臂变成翅膀。

黑袍子急速收回翅膀,钢铁般坚硬的羽毛划过和光手心。

她立时运转金钟罩,用以对抗。

金色和黑色的正面强硬摩擦,撞击一行行炽烈的火星子。

眼见黑袍子就要逃脱,她死抓翅膀尖端,另一只手化刃劈向黑袍子肩膀。

一声凄厉的啸鸣响彻山谷。

其余声音尽皆远去,一时之间所有弟子停手罢战,同时看来。

在一道道惊愕且疑惑的目光下,黑色翅膀高高抛起,嘭地落在和光脚下。

她来不及震惊,立即上前,手掌侵入兜帽以下,捅向黑袍子的脸。

直至兜帽另一侧被捅破,手掌都没有碰到血肉的触感。

兜帽以下,什么都没有。

和光愣住,难以形容手下的感觉。

好似穿过一片缥缈且黏稠的云雾。

这时,断翅的黑羽颤了颤,转瞬变回手臂。

如有人操控般揪住季子野的领子,提上地面,飞回黑袍子身边。

断口对准肩膀撞入,五指灵活地动了动。

断臂复原了。

黑袍子提着季子野,欲回到天极界的大本营。

紧急之时,和光抓住季子野的手腕。

一拉一扯,阻止他们。

季子野挥来另一只手,攻击和光。

她微退一步,滑到季子野的手指用力一折,攥紧戒指一褪,才撤后。

“传讯箭!”

被黑袍子带离的季子野死死瞪住她,被抢走的分明是天极界仅有一枚的传讯戒指。

于她而言,也是季子野浑身仅有的价值。

唰唰几道风声,数个黑袍子落在四周,虎视眈眈盯住她手上的戒指。

一道难以名状的视线从远方射来。

天极界的实际领队——油彩面具略微偏头,鬼形怪状的瞳孔恰好对准她。

和光坦然回望,把天极界的传讯箭戒指套在中指,朝他竖起。

挑衅勾起唇角,无声吐出七个字。

“有本事自个儿来。”

战局的一幕幕,无不落在疏狂界弟子眼中。

他们也抱着对逾疆界弟子的杀意,叛变的愤怒、背刺的悲痛,无处发泄,只能化为不甘。

没有领队的命令,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收敛完断肢残躯,宁非天久久凝视若鹿的脸庞。

手掌放在若鹿眉心,不住颤抖,始终没能替他合上眼睛。

阿猛守在身后。

数次想开口,却没能挤出一个字。

这时,一具坤舆界弟子被抛了过来,刺眼的鲜血溅了阿猛满身。

她记得这和尚,数次把盏言欢。

疏狂界战后的庆功宴上、组队扫荡天魔的夜夜笙歌、曜台秘境的最后一月......

她忍不住了。

“我们就光看着?”

宁非天的后背晃了晃,还没回话。

阿猛道了声“算了”。

她叹了口气,“我不像宁师兄,要想那么多,能想那么多,得想那么多。我只知道,此时不行动,必定会抱憾终身。”

她蹲在坤舆界弟子旁边,为他合上眼睛。

接着,剥下他的僧衣,披在身上,胡乱系紧腰带。

“不知道宁师兄、疏狂界会怎么做,阿猛就去杀敌对立场的天极界,反正都是一丘之貉。”

“能杀几个算几个,一是帮助同盟的坤舆界,二是发泄满腔的恨意,但愿能安抚若鹿的亡魂。”

说完,阿猛一头扎入战场。

另一边。

面对天极界弟子的团团包围,和光深觉难缠。

打得棘手,不知过了多少招,没能拿下一个。

更让人心惊的是不曾见到一个黑袍子的尸体,传音询问,坤舆界弟子都没干掉过黑袍子。

逾疆界弟子不知杀了多少,天极界的家伙却仍坚挺。

西瓜师叔曾问黑袍子的本体,是不是天极界的鸟禽兽族。

说来惭愧,和光还没揭开一只家伙的本体。

比起凶猛的兽族,她觉得黑袍子的动作特征更像坤舆界本土的常见鸟类——涂涂鸟

可是五百只金丹期元婴期的涂涂鸟,如此可笑到可怕的猜测。

她艰难说出口,却没有把握,也没证据。

龙筋又捆住一个黑袍子。

轻软的身体,翅膀的风力,一轻一重,杂糅成矛盾的浮动。

她更难出手。

和光踩住龙筋一端,左臂缠绕数圈,用力一拉,想要把它扯过来。

黑袍子不知玩了什么花样,双手化翅,竟然挣脱龙筋。

双翅挥展,在空中死命扑腾,带着龙筋上下起伏。

和光更难拉过来。

数番较量之下,黑袍子的身体脱离龙筋,向上逃去。

说时迟这时快,上方展开一座阵法,如铁壁般拦住黑袍子的去路。

“光姐,拍死它!”

和光闻声起掌,腾空而起,掌心凝聚佛力拍了过去。

两方夹击之下,黑袍子无路可逃,被这一掌拍扁。

没有血,也没有肉渣。

她正想查探黑袍子的真面目,就见衣袍下方迅速扁了下去。

股股黑气溢出残破的衣袍,流向不远处的另一个黑袍子。

那名黑袍子的气息和实力肉眼可见得到增长。

她掀开残留在空中的衣袍一看,

照理来说,至少会流点血,掉点毛吧。

阿猛拖着松垮垮的僧袍,落到和光身旁。

“我来助光姐一臂之力。”

和光瞥了眼僧袍,为她重新穿好,整理腰带。

“好。”

“擒贼先擒王。”

阿猛的眼神越过所有黑袍子,直接落在天极界的油彩面具身上。

和光摇头,有些为难。

“不好近身。”

她也想解决掉油彩面具,同黑袍子僵持不下,距离始终没能缩短。

“这还不简单。”

阿猛大手一挥,往和光背后拍了道阵法。

“这就送光姐过去。”

“过去?去哪......啊我去!”

和光先觉浑身失重,脚下冒出阵光,整个吞噬自己。

一座座瞬移阵法在眼前铺开,破开黑袍子的包围圈,笔直通向油彩面具。

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没能制止,她已经抵达油彩面具身前。

化神期的威压迎面而来,立即压得她矮了一头。

上层界域的领队都不是寻常高手,必定是境界巅峰的存在。

和光从来不小看天极界领队,也不相信自己能干掉。

但是,她能探知情报。

等西瓜师叔解决殷羡,下一个便是油彩面具。

到时,她的情报定有作用。

从曜台秘境的行动,天极界黑袍子的修为来看,和光猜测油彩面具必定是魔修。

她没有留手,直接取出最强法器,临行前明非师叔亲手交给她的念珠。

一百零八枚影骨舍利,迅猛挥了过去。

油彩面具微微侧身,流溢些许波动。

正如她所想,正是魔气。

佛力专克魔气,又有影骨舍利在手,她多了几分把握。

试试水,套出对方的能力和招数,最好能试出对方实力的深浅。

她最大程度运用影骨舍利。

出手即是杀招,不留一分余地。

但是,油彩面具没有正面回手。连躲避,都是擦着招式过去。

以化神期修士而言,动作太过缓慢。

他在刻意隐藏实力。

阿猛运用阵法拖住大多数黑袍子。

时间不多,和光必须加快速度。

和光分出五十四枚影骨舍利,嵌在龙筋,双手各执带着一半影骨舍利的鞭子。

一鞭又一鞭抽了过去。

凭借油彩面具隐藏实力的想法,步步紧逼,把他困在圈内,缩小范围。

油彩面具似乎瞧出她的目的,速度快了些,脚尖一点,跳出包围圈,跃上空中。

半空倏然展开大阵,挡住去路。

油彩面具转向另一个方向,那边也现大阵。

“棺缚!”阿猛喝道。

俯仰之间,六面大阵如铜墙铁壁般出现,合成密封方块,不断往里挤压,困住油彩面具。

和光自然不会放过阿猛创造的机会。

丹田佛力全速运转,手臂缠上念珠和龙筋,带着一百零八颗影骨舍利的加持,一掌劈了过去。

手心直向油彩面具的喉咙。

噗地一声。

手掌碾进喉咙。

没有血液,没有血肉,一汩汩细沙流过指间。

和光愕异擡头,就见油彩面具眼睛的孔里涌出两行沙子。

紧接着,整个人如同溃堤般流泻下来,玄衣轻轻落地。

分身?

和光不解地收回手,中指哪儿还有传讯箭。

急忙回头,就见这波沙子赫然托着天极界传讯箭戒指。

被骗了!

和光俯身去抢。

沙子放出重重威压,反身扑了过来。

嘶,第一粒沙子擦过皮肤。

疼痛传来的瞬间,和光心觉不妙,立马升起金钟罩。

铮鸣不绝,如被刀尖巨斧滚过一般,浑身各处都在疼。

这波沙子的硬度非同寻常。

金钟罩都被伤成这样,若是没能及时展开,后果不堪设想,就不是皮外伤这么简单了。

沙子趟过她,继续向前奔涌而去。

和光望向沙子前进的方向,急道,“跑!”

阿猛警醒过来,想要后退。

脚下的土地顿时风化成沙,死死困住她。

和光连忙抛去影骨舍利,想要挡住沙子,阻它一阻。

速度却比不上,为时已晚,沙子已到阿猛面前。

紧急关头,阿猛拍向自己后背。

阵光一亮,瞬移到和光身后。

两人背后的阵法同步链接。

阿猛松了口气,“那什么玩意儿?天极界领队是沙灵不成?”

“是魔修。”

和光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数番试探,对方绝对是用魔气修行。

“又精通土系法术。”

大多数魔修的攻击手段都是魔气,用魔气玩各种花样,变出魔藤、魔箭等。

哪怕是舞刀使剑的魔修,也只是把魔气依附在刀剑,并不会真正的刀法剑法。

油彩面具这家伙,竟然能熟练使用土系法术。

看来确实低估他了。

和光环视谷地和土沙,心底涌上浓浓的不安。

如同一轮战的茫茫沙漠,土系修士的盛明华如鱼得水一般。

在这深山崖壑,占尽地利的显然是油彩面具。

怪不得殷羡宣战的时候,那么有恃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