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公私分明
黄沙逐渐聚拢堆成人体模样,最外一层化为玄色衣袍,收紧的袖口伸出一双贴肤黑色手套。
沙子积到脖颈,拧成旋纹的面具。
油彩面具还未完全化身,四面没有黑袍子的保护。
阿猛怒喝一声,径直冲了过去。
“小心有诈!”
和光打量那个油彩面具,心觉哪儿不对。
好似落叶轻点地面一般,身后传来令人不自在的闷痒。
“在下本以为冲过去的会是你,可惜......”
低哑的声音乘着适时擦过的清风,溜入和光耳内。
几不可数的毫秒内,和光连转身扭头都来不及。
瞳孔斜向后方,视野侵来和油彩面具一模一样的贴肤黑手套,不同的是这双手的食指赫然戴着天极界传讯戒指。
真正的油彩面具是这个!
细沙奔流的声音,翻涌出生物特有的腐朽发酵的气味。
在这分毫必夺的节点,她的身体本能先一步行动。眼神斜视的同时,上半身如被拍倒般朝前弯下。
黑手套紧擦后脑勺过去,铲掉大半发丝,发尾如被火焰燎过般卷曲,烧灼的刺激性糊味钻进鼻子。
和光还没稳住身子,油彩面具的另一只手又捅了过来。
这时,和光背后亮起强光。
阿猛跃出阵法,一脚踢飞油彩面具,暂时解围。
然而,阿猛的脚腕因接触魔气受到感染。
和光立即净化魔气,道了声谢。
阿猛活动脚腕,面色有些苦恼。
“魔修真是麻烦,还要时刻注意不被侵染。”
和光道,“确实,灵修不适合对付魔修,还是让我来正面攻击。”
阿猛道,“好。”
两人眺望油彩面具被踢飞的方向,他在半空化为沙尘,随风换了个方向,距离她们有段距离才落地,重新化为人身。
不紧不慢理理衣袍,抚平褶皱,才望向她们。
那双藏在黑套下的手轻轻一擡,她们的脚即刻撤了半步,做好防御准备。
下一刻,漫天沙尘扑面而来。
她们以后脚为支点跃起,躲开沙尘,退了段距离。
双脚刚刚落地,地面的碎石消解成沙。
油彩面具微转手腕,一波猛烈的强震旋即袭来,戈壁般的土层地表转瞬化为松塌沙漠。以她们为中心,旋转陷落。
流沙漩涡拽着她们,急速下沉。
两人艰难摆脱流沙,跃上地表。
油彩面具回旋手腕,流沙漩涡顿了片刻,反向旋转起来,喷出一根又一根凝实的沙柱,炽热坚硬如岩浆。
稍稍擦过,汗毛便焦了。
地面受制,她们不得不飞上半空。
接下来四方响起迅猛的风声,天极界的家伙已经围了过来。
差点忘了黑袍子的本体,空中几近是鸟禽的天下。
首先发起进攻的不是黑袍子,而是一根根沙锥,刺穿深深浓雾,精准射了过来。
阿猛握拳捶向沙锥。
碎石飞溅,深雾和乱石阴影后方突然钻出个黑袍子,尖利的爪子直直抓来。
和光眼疾手快拉回阿猛,回以一掌。
黑袍子被击飞出去,更多的沙锥攻了过来。
有些是单纯的石攻,有些背后藏着黑袍子,数量不明。
两人深觉棘手,不仅难以接近油彩面具,而且在这波围攻下徒劳消耗灵气和体力。
为了节约灵气,两人不得不减少无用的反击,暂避撤退。
许久过后,又是一根沙锥,同时又有一根从另一个方向攻来。
这样的诡计不知耍过多少次,二选一,必须反击一根,而且背后必有黑袍子。
两人稍稍退向左边,避开一根。
和光击碎另一根,果不其然阴影后方就有黑袍子。
这只黑袍子没有进攻,就地化为魔气,停在那儿。
两人愣了片刻,不知对面又玩什么花样。
也没有沙锥袭来。
环视四周,黑袍子停在四面八方,距离各有上下远近,不是最好的进攻阵型,而是某种类似阵法的环状结构。
同一时间,四面的黑袍子分出两缕魔气,射向左右的同伴。
一线线黑色魔气散了开来,分错交织成细密的大网,阵眼正是那名在和光眼前就地分解的黑袍子。
她们赫然被困在阵法正中。
阿猛端详阵网结构,脸色异常难看。
阵法师的她怎会看不懂,已经陷入阵法的她们,完全无法从里面逃脱。
和光回想之前走过的路径,猛然醒悟过来,她们早已落入油彩面具的圈套。
为了节约灵气和体力而用最好的方式躲避沙锥,殊不知油彩面具正是用这样的选择题把她们引入陷阱。
她们顺着对方给予的选择,一步步把自己送到这儿!
从最初的流沙,就开始编织陷阱,那时就已经算到这一步?
若是如此,那家伙的计谋真让人心惊。
如此数量的黑袍子,短时间内精准部署调动的能力也非比寻常。
天极界着实派来个不得了的领队,不止修为实力,连筹谋能力也非同小可。
更可怕的是此时此刻,她们还没能套出对方的全部实力。
和光望向阵外,完全无法从油彩遮蔽的面具窥探出对方的情绪。
这家伙,到底是谁?
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诡异的面具微微往上擡了些。从眼部黑窟窿一闪而过的清光,依然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不知油彩面具以何种方式下了命令,四周的黑袍子同时加大魔气输入。
暗淡的浅光顺着魔气阵纹流动,一齐汇聚到中央,阵眼放射出吞噬万物的黑光,如黑洞般攫取四面的光芒。
吸力从阵法边缘扩散,靠近阵法的碎石晃动了下,紧接着哗然被吸入阵法。
随着黑光放射,罩在光下的石头被掠进阵眼,湮灭成灰,消失得无影无踪。
散落在外缘的尸体也吸了过去,如被万钧车马碾过一般,骨架迸裂,血肉纷飞,接着如被彻底从世上抹掉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战斗的弟子全都感受到这股吸力,全身上下的每一根寒毛、皮肤之下的每一滴血液都在朝那边聚拢。
逾疆界弟子、坤舆界弟子无不暂时停下搏斗,跳出大段距离,以免被吸了过去。
连阵法之外的人们都感受到难以控制的吸力,何况靠近阵眼的和光两人。
竭尽全力,才能钉在原地,不被吸入黑洞。
分不出丝毫力气摆脱阵法。
相熟的坤舆界弟子分神察看,担忧大师姐的境况。
碍于逾疆界弟子的阻挠,以及自己并不精通阵法,帮不上忙。
殷羡把两人的窘况收入眼底,笑着落井下石。
“疏狂界的副手阵亡,看来坤舆界的副手也撑不住了。”
西瓜没有在意寻衅,脑海急急传音联系。
【光,师叔来......】
【我有把握。】
和光感受到越来越猛烈的吸力,被收入阵眼不过呼吸之间的事儿。
环视一圈黑袍子,握紧念珠链。
引爆丹田和一百零八枚影骨舍利的话,至少弄死三十人......
不,好好规划自爆的灵气流向,能带走一半!
够了,能给坤舆界省大半兵力。
她在袖中暗暗聚集灵气,做好玉石俱焚的打算。
就在这个时候,地轴偏东的地方亮起一线金光,自上而下照耀大地,沉下深之又深的山谷,穿过浓之又浓的深雾。
金线徐徐叠加累高,现出太阳的轮廓。
阳光照亮众人的视野,隐在阴影的谷地终于得以完全呈现。
在暖色的阳光下,悬在阵纹黑线的露珠反射晶莹的镜面,映出一张张或激切或担忧的面庞。
边缘一隅,某颗水珠倒映出血色的头颅和安心的面容。
一只手抚上眉心,合上若鹿的眼皮。
头颅放入储藏袋,收在胸前。
水珠表面只剩宁非天的脸庞,缓缓起身,转脚走向阵法。
从边缘的阵纹开始,颗颗水珠紧密连接悬挂,一直延伸到阵眼。
角落的露珠映出宁非天冷漠的脸庞,从最外围向内,颗颗水珠依次倒映,身体越来越倾斜,脚步由走至奔。
众人没有察觉一点灵气波动,到露珠镜面发现身影的时候,宁非天已经侵至天极界营中。
殷羡脸色微变,忙道:“拦下他!”
干掉坤舆界副手的机会就在这儿,绝不能打断!
附近的逾疆界弟子立时赶了过去,挡在宁非天前方。
宁非天没有绕路,也没有停下,连眉峰都没有丝毫变化。
逾疆界弟子但见宁非天以一种骤不及防的速度逼到他们身前,接着瞳孔深处倒映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抵上自己的额头。
宁非天手腕稍稍一压,指头轻轻一按。
逾疆界弟子只觉颅骨响起天崩地裂的尖声,脖颈从喉结处往后折去。
在宁非天手下,一颗颗脑袋如同刀背拍扁的豆腐,哗啦,爆裂,碾碎,飞溅。
尾端的逾疆界弟子亲眼目睹同伴的惨状,来不及惊讶和恐慌,成了多米诺骨牌最后倒下的一枚。
倏忽之间,宁非天抵达油彩面具身前,擡掌便是一道爆破阵。
油彩面具没有退,直直面对他。
阵纹还未触到油彩面具,魔气已经侵入阵法,反噬到宁非天身上。
在宁非天完全制止油彩面具前,恐怕他自己会被魔气勾得走火入魔。
【师兄不可!】
阿猛匆忙传音给宁非天,强硬破阵只会两败俱伤。不如内外联合,智取黑袍子。
宁非天没有转身看她,眼神没有波动,好似被怒气冲昏头脑,莽撞地自寻死路。
油彩面具本以为能够就此拿下疏狂界领队,没想到宁非天临时转换阵法方向,连阵纹流向也在须臾之间变化成另一道阵法。
没有一点预兆,油彩面具来不及制止。
宁非天的阵法顺着油彩面具的魔气,注入黑纹大阵,同阵眼的和光汇合,聚集影骨舍利的佛力,顺着大阵本身的纹路,流向各个节点的黑袍子。
太阳高挂天空中央,照得所有黑袍子无所遁形。
施法的黑袍子此刻反而被阵法束缚,无从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佛力攻来。
一面是阵眼的吸力,一面是影骨舍利的佛力。
同归于尽的结局,坤舆界的副手和一名疏狂界弟子,换大半天极界弟子。
油彩面具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不划算的买卖,紧急时刻撤掉阵法。
黑袍子立即远离,避开佛力。
两人退到宁非天身边。
和光道了声谢,为宁非天净化魔气。
殷羡阴阳怪气地啧了一声,眼神不善睨视宁非天。
“疏狂界终于舍得走下神坛,要插手界域事端?”
宁非天回望殷羡,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缓声道,“界域纷争的事儿,出去再说。在曜台,只论天曜大战。今日之事,逾疆界背叛在先。”
殷羡道:“宁代表想如何?”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逾疆界怎么做,疏狂界便怎么做。”
明明是复仇的宣告,宁非天的语气却不含一丝起伏,好似简单地叙述事实。
逾疆界勾连天极界,疏狂界便联合坤舆界,按照敌人的方式对待他们。
先让逾疆界和天极界弟子尽数阵亡,再在疏狂界和坤舆界里面决定赢家。
西瓜笑笑,“坤舆界没有异议。”
疏狂界弟子明白领队的打算,无不高声附和。
被挑起的战意和被背叛的怒气撞在一起,士气更胜从前。
他们死死瞪住天极界弟子,恨不得立刻剁碎。
局势再一次变化。
殷羡扫过全场,暗中的小指头狠狠折了折骨节,脸上却没显露半点。
“宁道友是身为一界领队为公做出这个决定,还是出于私心?”
殷羡拂过刀刃,嘲讽地笑了笑。
“最亲的师弟惨死眼前,再公正无私的大将都不会无动于衷,何况宁道友。”
一时之间,所有疏狂界弟子的视线聚焦在宁非天身上。
终点一致,但目的不一样还是会影响兵士的决心。作为大将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并令兵士信服。
他们拼死去杀敌人,到底是为了界域,还是为了替大将报仇。
正如殷羡预料的那般,宁非天仿佛咬住挑衅钩子的鱼,顺着满是陷阱的话头说了下去。
“殷代表似乎高看了在下,也低看了若鹿的重要性。何止无动于衷,老子恨不得剐了你的皮!”
宁非天直勾勾盯住殷羡,殷羡笑出声来。
然而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殷羡笑不出来了。
“于公,曜台事曜台了,灭了你们这些家伙,就算了了逾疆界背叛的罪责。”
“于私,这才刚刚开始。出了曜台,在下会卸除代表之职,叛离疏狂界。从此之后,一言一行无关界域。”
“师兄?”阿猛惊恐地看着宁非天,疏狂界弟子无不震惊。
和光惊疑打量,摸不透他为何说这话。
殷羡心头一动,似乎猜出宁非天的想法,眉头不由自主紧了紧。
宁非天虚握了握手,好似捏住殷羡的脖子使劲掐了掐。手心手背的纹路不断流动,跃出皮肤。
“先是逾疆界,和这事儿相关的家伙,有一个算一个,老子全都会揪出来。”
阵纹激荡丝丝缕缕的灵气,如同雷电般滋滋作响。
“若鹿受过的,加倍还回去,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谷地静了须臾,连崖壁轻颤的草声都清晰可闻。
嘣地裂声,宁非天掌心的灵气过浓爆破了。
全场爆起撼天震地的怒吼,疏狂界弟子纷纷聚阵,怒视逾疆界弟子。
宁非天这番极尽本心的复仇宣言,远超奉献界域的信念,勾起了扎根于疏狂界弟子内心更深层的本性,任达不拘,恣意妄为。
绝不隐忍,有仇报仇。
出了曜台,跟随宁非天复仇的弟子绝不在少数。
报效界域的壮志,加上跟从本心的恨意,疏狂界的士气又盛了一重。
在正午般的闪耀光辉下,殷羡反倒有种刺骨的酷寒。
他偏头看向油彩面具,咬牙道:“不必拖了,干掉他们,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