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西郊第一监狱放风区,高墙切割出一片四方灰白的天空。五月的风本该温柔,但在这圈被水泥和高压电网禁锢的天地里,风也卷着尘土和混凝土的干硬气息,刮在周维民脸上,带来一阵阵麻木的刺痒。他穿着编号为“1347”的灰蓝色囚服,站在放风区边缘冰冷的铁链隔离带前,混在一群或呆滞或躁动的人影中。阳光被密实的钢筋网割裂,在地上投下无数交错的栅栏黑影,如同巨大的囚笼印记牢牢压在每个囚徒身上。周维民的背脊在宽大的囚服下有些微微佝偻,像不堪重负的老树。
十天。国土局那场滔天烈焰已经过去了十天。灰烬彻底冷却,只留下地下那片彻底塌陷、被泥浆彻底浸泡抹平的巨大伤疤。所有的调查仿佛瞬间陷入泥潭。李胜杰人间蒸发,痕迹抹得如同从未存在过。那个冒牌清洁工消失在监控的边角,再无痕迹可循。林悦和李明安的脸在短暂的电视新闻画面里一闪而过,严肃,沉默,背对着那片象征失败的焦黑废墟。周维民透过狭窄的铁窗看过那画面,心头曾短暂掠过一丝冰冷的、被抛弃的寒意——但也仅此而已。
他的沉默,似乎被墙外那无形的力量认定为“忠诚”或者“恐惧”。他的生活,在这四墙之内,依旧维持着一种被刻意安排的“体面”:没有过分的刁难,食物里偶尔会多点荤腥,分给他扫的地段也相对轻松,甚至能避开那些真正的亡命徒。一种来自幽暗深处的“安抚”。他像个被操控的木偶,维持着表面颓败的平静,内心却早已被那场火的余烬和彻底失败的暗示反复焚烧。杨阳那个“义子”的不堪和可能的彻底疯癫,让周维民心底最后一点翻盘的残火也熄灭了。深海之下那条巨鲸的影子,在档案灰烬的掩护下,似乎游得更深、更远了。
监狱工厂劳动时间。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胶水和布料粉尘的混杂气味,巨大的缝纫机发出连绵不绝、令人神经衰弱的轰鸣。周维民负责打包成衣,动作缓慢却刻意精准。负责分派任务的“二道杠”管教张队是个黑脸汉子,今天似乎格外烦躁,背着手在过道上来回踱步,眼睛锐利地扫视着流水线上每一个埋头苦干的人头。
“1347!”张队长粗哑的声音陡然响起,在噪音中依然刺耳。
周维民猛地停下手中正在捆扎包装袋的动作,站起身。铁质椅子腿与粗糙的水泥地面刮擦,发出刺耳的锐响,瞬间吸引了附近几道麻木目光的注视。
张队长叉着腰站在几步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带着刻意的、公事公办的冷淡:“上午十点,有人探视。”
周维民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探视?谁?律师?还是……
但张队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省厅巡视组的人,公事,点名要见你。不过……”他拖长了调子,看着周维民微微放大的瞳孔,“没等你下去,人就给拦回去了。上面有交代,涉及到巡视组核查期内的……情况……暂时,你的任何探视申请都不予受理。”
旁边的几个犯人间掠过一丝轻微的窃窃私语。周维民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囚服袖口磨得发白起毛的边沿,低声回答:“明白了,张队长。”声音带着一丝被压抑的沙哑。
张队长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转身继续踱步巡逻,好像只是宣布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个离流水线堆放原料筐很近、负责搬运零碎布料的“黑瘦子”猛地直起了腰!他动作极快,借着弯腰搬起一摞厚重布料堆叠筐的间隙,手臂幅度很小却极迅猛地向前一探!周维民只觉自己囚服裤子右侧靠近大腿根的口袋位置——那口袋极其浅,几乎是贴着大腿皮肤、极不起眼的一个小开口——被一个冰冷硬脆的小片纸边缘狠狠刮蹭了一下!如同被小刀片划了一下皮肤!
几乎在周维民下意识身体绷紧、手掌条件反射般捂向那个口袋的同时,黑瘦子已经直起腰,仿佛只是搬重物时重心不稳趔趄了一下,筐子沉重的布料发出闷响。他那张黝黑、颧骨高耸、眼睛深陷得几乎只剩一条缝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连眼神都没和近在咫尺的周维民有过零点一秒的触碰。他抱起堆得摇摇欲坠的筐子,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走向流水线下游,融入了机器的噪音和灰尘里。
周维民的手死死按在囚裤口袋上。那里已经空了。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裤袋内侧粗糙布料纤维下,多了一张叠得极其细小、可能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硬物!刚才那一下刮蹭,冰冷且极具目的性!绝不是意外!
心脏如同沉入了冰冷刺骨的幽潭,恐惧如同藤蔓从脚底瞬间缠绕攀升,紧紧勒住他的脖颈,让他几乎窒息。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满是灰尘和机油味的工厂空气里,显得格外冰凉粘腻。是威胁?警告?还是那深海里早已遗忘的“安抚”,换了一个更令人绝望的形式?他强迫自己放下捂着口袋的手,重新坐回冰冷的铁凳子上。手指重新握住包装胶带封口器的时候,冰冷的金属外壳也无法压住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机器的轰鸣不再是噪音,而是擂动在他耳膜上的密集战鼓,每一次锤击都催促着他:看!必须立刻看!那究竟是什么!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
终于,熬到了下午收工。在集体走向监室楼那十几米昏暗、散发着消毒水味的长廊里,周维民落在队伍末尾。他的步子沉重,佝偻着背,如同一个真正的、被漫长刑期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衰老头。就在队伍拐弯、光线被建筑遮挡形成短暂监控盲区的零点几秒内,他的右手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瞬间探入囚裤口袋。指尖捻住那张叠得方方正正、似乎比普通纸更厚硬一点的小方块,紧紧攥入掌心!掌心的冷汗瞬间将纸团浸得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