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充斥着鞋臭、汗酸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六人监室,周维民无声地爬上自己的二层铺位,面朝冰冷的、泛着铁锈颜色的墙壁侧躺下来。同监舍的其他人或坐或躺,低声交谈着白天发生的鸡毛蒜皮。周维民蜷缩在阴影里,身体面向墙壁,后背拱起,形成一个隔绝的小小世界。被汗水濡湿的右手拳头从囚服下摆小心翼翼地收回被子下方,慢慢在狭窄的空间里摊开。
手心里,一个被汗水浸软、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显露出来——不是纸。是一枚被硬生生撕下来的、极其古老的旧邮票!
邮票图案早已模糊不清,似乎是某种花卉。但让周维民心脏骤停的是邮票背面!在那黄色背胶被汗水和体温重新浸润变得微微粘手的空白处,一行用极细的深蓝圆珠笔写下的蝇头小楷,如同毒蛇的信子,清晰地烙印在上面!每个笔画的粗细几乎一致,像是用某种极其精密的工具写就,带着一种冰冷的威胁和掌控感:
你女儿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一年18万英镑的学费、生活费,以及额外账户每笔大额开销,到底是谁支付的?
嗡——!
周维民的大脑仿佛被一只无形重锤狠狠砸中!眼前一片惨白!所有的知觉在瞬间被剥离!耳边监舍里嘈杂的人声,远处管教巡逻的脚步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只剩下心脏在空洞胸膛里疯狂擂动的巨响——“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女儿……
那张总是扬着明媚笑容的脸,那双和他相似、眼神里却装着广阔天地的眼睛,在遥远的剑桥河边,在古老的学院拱门下……阳光,草坪,书本……这一切纯粹的美好画面,被这短短一行冰冷的字瞬间撕裂、粉碎!无数狰狞可怖的黑影从记忆深处咆哮着扑了上来!
那是他最深的禁忌!最硬的软肋!是他在深渊泥沼里挣扎求存时,唯一留给他一丝“值得活下去”的光!
三一学院……18万英镑……额外账户……
这些精确到可怕的字眼!像锋利的冰锥,直接凿开了周维民自认为严防死守、带进坟墓也要守护的最核心、最不敢触碰的秘密!
冷汗不再是渗出,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后背单薄的囚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像一条致命的毒蛇在爬行。他感到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胸口闷痛欲裂。藏在囚服下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极其细微地颤抖,牙齿死死咬合住,腮帮子肌肉绷紧凸起,只有这样才能压抑住喉咙里即将冲破而出的野兽般呜咽。
是谁?!
他从未让任何“组织”上的人直接碰过这个!他甚至没让妻子经手!那个账户!是他早年通过极其复杂的离岸信托结构,层层嵌套伪装,最终才设立起来的!每一年的学费,都是由一个完全独立的、他曾经最最信任的“中间人”老张,通过完全不同的路径分批匿名打入女儿学校的指定账户!生活费则来自另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由一位早已移民海外、彻底洗白的老人名义持有的账户!绝不可能被追踪到他周维民的名下!
至于女儿的日常额外大额开销?那是他唯一的奢侈!是他无数次在权力漩涡中心惊肉跳、踏过深渊时唯一的喘息——用加密虚拟货币!通过无法被轻易锁定的节点兑换成英镑,汇入女儿额外开设的一个私人账户!操作者只有他自己!只有那部在销毁前被他藏进老宅祖宗牌位底座夹层里的老款加密手机!
这些安排,自他第一次涉足深渊时就开始布局,耗费了他巨大的精力和财力!是他为自己和至亲留的最后一条退路!一道绝对的“防火墙”!
怎么可能?!这短短一行字,像一只无形巨手,轻易撕碎了他苦心经营十几年、以为固若金汤的防护!将他最珍视的女儿,赤裸裸地暴露在猎食者的獠牙之下!
老张?背叛了?不可能!那老东西拿了天价的佣金和封口费,更关键的是,他那脑瘫的儿子长年住在瑞士最好的疗养中心,是周维民从秘密账户支付的医疗费!老张绝不敢!
离岸信托结构被攻破了?税务稽查?国际刑警?不!那结构极其复杂,涉及数层法律管辖盲区!
难道……是深海之下的那一位…… “金先生”?!他早就知道了?一直都在暗中监控着周维民给自己留的这条后路?从未真正相信过这个表面忠诚的“白手套”?如今,在他可能因档案毁灭而显得“不那么有用”之后,这条早就埋下的鱼线,就成了勒紧周维民脖颈最致命的枷锁?
冷汗浸透的额角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汲取一丝清醒。那行小字不断在眼前浮现,笔画锋利如刀:谁支付的?
这哪里是疑问?这是判决!是催命符!
告诉他:你的秘密我已全然知晓。你自以为安全的至亲,不过是随时可以被捏死的蚂蚁。你的退路,其实是埋在你脚下的绝路。
沉默?继续扛?
那他明天可能听到的就是女儿在海外因“突发意外”或“卷入莫名债务纠纷”的噩耗!
反水?把所知的关于“金先生”、关于更深层的那张网彻底撕开?
那他或许能保住女儿一时平安?可随之而来的,将是来自那张巨网最彻底的碾压和报复!那只会死得更快!而且女儿一样逃不掉!“金先生”的人脉岂止在宁州?在英伦三岛,在世界的任何角落……
囚徒困境!赤裸裸的囚徒困境!
一方是深海巨鲸掌控下的绝对暴力,随时可以碾碎他仅剩的一切!一方是林悦和李明安那看似光明但已被烈火焚烧得摇摇欲坠、连调查都陷入泥潭的公器!选择哪一方?
无论投向哪边,似乎都是死路!唯一差别,是速死,还是连累至亲一起被吞噬!
黑暗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入他蜷缩的角落,压得他肺里的空气一丝丝被挤出去。眼前阵阵发黑。女儿在照片中穿着学士服、笑容纯净灿烂的样子,骤然扭曲成一张惊恐万分、泪流满面呼救的脸,随即又化作周维民自己戴着脚镣手铐,在法庭被告席上被万众唾骂、最终走向刑场的绝望剪影……无数画面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
恐惧在吞噬他。绝望在撕咬他。
那根紧绷了近一生的心弦,在这张邮票背后区区一行字的催压下,濒临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