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奔宇坐在最靠外的一张条凳上,茶碗里的水色已淡,他的目光却凝在路口延伸的公路上,仿佛能穿透那越来越浓的晨色。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桌上几粒干硬的炒黄豆,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哒”。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得很长。
突然!
道路远端传来低沉的引擎咆哮,如同滚雷碾过空旷的田野。一辆浑身布满泥点、草屑的军绿色解放牌cA-10b卡车,像一头从晨色中挣脱出来的疲惫巨兽,喘息着、震颤着冲破了一抹早霞的光影。车未完全停稳,驾驶室一侧的门便“哐当”一声被大力推开。孙涛半个身子几乎探出窗外,焦灼的目光在茶摊前几个模糊的人影中飞快扫视,当捕捉到那熟悉的身影时,他脸上瞬间迸发出近乎狂热的急切,手臂挥舞得如同狂风中的旗帜:
“江哥!这儿!快!上车!”
那一声呼喊像尖刺,扎破了茶摊凝滞的空气。其他茶客和卖茶的老汉都惊愕地抬起头,看着这突然闯入的庞然大物。
江奔宇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时站起了身。粗瓷茶碗被带倒,残留的褐色茶汤顺着粗糙的木桌流淌下来,滴在覆满黄土的地面,洇开几块深色的斑。他甚至来不及扶正,目光只是飞快地、锐利地向茶摊角落扫去——覃龙的身影正隐在油布伞的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两人的视线在嘈杂的引擎声和灰尘弥漫的空气里碰撞,没有言语,只有一瞬的交汇:覃龙极其轻微但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的了然和坚毅,远胜千言万语。
江奔宇再无半分迟疑。他几乎是弹射起步,大步流星穿过简陋的茶摊和几个呆愣的茶客,带起的风卷动了尘土。卡车驾驶室的门敞开着,他左手猛地抓住冰冷的、沾满油污和泥浆的车门框,左脚在轮胎侧面借力一蹬,身体如同矫健的豹子般轻捷地翻上驾驶楼,稳稳坐进了副驾。“啪”一声将沉重的车门带上,密封不严的门缝瞬间隔绝了外面小半的喧嚣。
“走!”江奔宇吐出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孙涛得到指令,右脚狠命一跺油门,离合与档杆在他粗糙的手指下发出粗砺的金属摩擦声。卡车巨大的身躯发出沉闷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如同挣脱束缚的猛兽,粗暴地碾过并不平整的马路,再次朝着蒙镇的方向狂奔而去,轮胎卷起一些沙尘。
驾驶室内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汗水味和汽油燃烧后的焦糊味。仪表盘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幽幽的光,指针随着发动机的负荷轻轻颤抖。
“路上顺当?”江奔宇的声音打破了引擎的单一节奏,他随手拉上头顶驾驶室上方那块充当天窗的帆布帘,隔绝了车顶棚在颠簸中发出的刺耳嘎吱声。
“别提了江哥!”孙涛眉头紧锁,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竭力控制着方向,“那狗日的苏国富的手段一样,借口养护车,一车一车地弄!就是不让开车出来,幸好还有几辆老车,又是提前报备过的,才能挑了了这辆老爷车出来,那个碎嘴子今天也在站里找茬,问我为啥不接县供销社运煤油的‘美差’……”
孙涛像开了闸的洪水,把在运输站积压的憋闷、烦躁和所见的细节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从他描述中苏国富刻意刁难的手法,到运输站里的暗流涌动,……每一个细节都被他用浓墨重彩渲染出来。
江奔宇听着,目光沉静地穿透挡风玻璃,注视着在升起的阳光穿过树木,切割下不断变化的地貌和越来越稀疏的人烟。偶尔,他会插问一两个关键节点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更印证了他的判断——那绝不是巧合。
颠簸中,时间似乎被车轮碾碎、拉长。窗外从深浓的晨色渐渐过渡到完全的明亮了,光线的明亮,让卡车跑得更快。
“涛子,”江奔宇的手指着前方稀疏人影、在阳光照耀中显得格外寒酸的一个聚集处,“前面是那个……四洲坳口的野集?快到了吧?”
孙涛眯着眼辨认了一下那些在阳光中的交易建筑,点点头:“对!江哥好眼力!就是那!过了这丁点大的野集,再踩一刻钟油门,蒙镇卫……卫生院的大门就在眼皮子底下了!”他特意压低了最后几个字,带着某种保密任务的紧张感。
“靠边停一下。”江奔宇说道。
“啊?这儿?”孙涛一愣,方向盘下意识地攥紧,“江哥?在这儿停?这儿能有啥……”
“废话少说!路边停稳!”江奔宇说着目光却扫视着路边那些简陋的、在摆着的货摊。
卡车庞大的身躯像座移动山丘般沉重地刹停在了路边的一处空地里,扬起漫天尘土。发动机怠速的震动嗡鸣在寂静的野外格外清晰。江奔宇没等车完全停稳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快步走向那些散乱排布在路肩、多半是附近村民提篮小卖的摊点。金黄的光线下,摊子上多是些时令的蔬菜、山野菌子、粗糙的竹编器物、几个可怜巴巴的鸡蛋,最好的也无非是些自家炒制的南瓜子和硬如石头的米糕。供销社体制下,真正的“商品”极少出现在这种自发性的小市场上。
孙涛熄了火,也赶紧下车跟上。他看着江奔宇在几个摊位前快速逡巡,眉头皱了一下,小声说道:“江哥!这破地方能有啥好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土货!都是附近几个村的老乡出来换点盐巴钱的!好东西还得去蒙镇街上的供销社啊!咱到那儿买不好吗?”
江奔宇脚步顿住,扫了一眼周围贫瘠的货品,眼神里也掠过一丝无奈。确实,这里拿出手的东西连他自己都看不上。“……行吧!”他吐了口浊气,转身大步流星奔回卡车,几乎是摔上车门,“开车!赶紧!”
蒙镇老街的青石板路面上,孙涛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唯一一家开始营业的供销社侧门的小巷口。
江奔宇下车,走进去,十分钟后提着两个塞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尼龙网兜出来。孙涛借着巷口的微光瞥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印着“工农牌”商标的红糖白糖块!金黄色的菠萝罐头!还有那珍贵稀罕、包装精美的“光明牌”麦乳精!更有几袋印着“雀巢”外文商标、价格惊人的奶粉!最底下还压着几盒肉罐头,那铁皮盖子泛着冰冷的光泽。
“江哥!咱……咱这……是不是太显眼了点?”孙涛的声音都带着点哆嗦,这么多“高级货”凑在一起,在这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简直如同捧着一大堆烧红的炭!“你搞这么大阵仗,给伤员带?”他实在想不通。
“你懂个屁!”江奔宇低吼一声,眼神锐利如刀,“空着手去探病?还有空手去看你那对象,想让人多看你两眼?太天真了吧,涛子?这个叫敲门砖,见面礼,得让她知道你,让她留下印象。不然你以为,就没有别的人追你那李护士?你送这些东西以后,谁送她东西,她都会想起你送得这些贵重礼物,那就是不是,只要有人送东西给她,她就会想起你了?”江奔宇说的问题几乎要将孙涛钉在原地。
他一边疾步走向卫生院方向,一边又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硬纸片——那明显是从某个烟盒上仔细裁下来的部分。只见他不知何时已备好一支磨损得只剩小半截的铅笔头,借着卫生院大门旁那一张桌子,迅速在卡片背面空白处写下几行字。
“这……这写的啥呀?”孙涛愈发摸不着头脑,凑近了想瞄一眼。
“你懂个球!跟紧了!”江奔宇头也不回,一把将写好的卡片塞进其中一包奶粉盒的硬包装与透明塑料包装袋之间的缝隙里,巧妙地卡住。“记着!一会儿你给我像个榆木疙瘩!点头!再点头!别的甭管!问你也别吭声!”
他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带着孙涛熟门熟路地穿过略显空旷、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木头混合气味的前厅,径直走向走廊深处的护士值班室。门虚掩着,可以看到里面一个戴着白色燕尾帽、穿着洗得有些发灰白护士服的年轻女子正低头整理着桌上的一叠蜡纸刻印的表格。
江奔宇走到门口,没有半分犹豫,屈起指节在敞开的木门上轻轻叩击了几下。那节奏带着乡下人少有的清晰和稳重。
“你好,同志。”他脸上瞬间堆起一种乡下青年特有的、带着点淳朴拘谨又刻意讨好的笑容,“劳驾打听一下,李丽娟护士在班上不?”
女护士抬起头,露出张略显疲惫但五官还算端正的脸。她有些警惕地打量着门口两个穿着粗布衣裳,一个精干一个憨厚的陌生男人(尤其注意到他们手里那些沉甸甸、绝对不普通的网兜),公事公办地说:“丽娟护士?在呢。不过刚进后面病区查房了。你们找她有事?”她的目光尤其着重在那些网兜上停留了一下。
“哦哦哦!没事没事!劳烦同志您帮个忙!”江奔宇脸上的笑容更加憨厚真诚,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急切,仿佛带着某种秘密的期待。他利索地把那个塞满了饼干、水果罐头、肉罐头的尼龙网兜递了过去,另一只手看似无心地、飞快地从另外一个网兜里精准地摸出一瓶密封完好的玻璃瓶装水果罐头(那晶莹剔透、色泽诱人的果肉在灯光下诱惑力十足),不由分说就塞进了值班护士没防备的手里。
“这个麻烦姐姐您帮忙转交给丽娟姐!里面有……有我大哥特意给她写的几句话,嘱咐一定交她手里。她一看就知道了!”江奔宇加重了“大哥”、“特意”几个字的语气,眼神里传递着一种“你懂的”暧昧暗示。“这个嘛……”他把那瓶额外掏出的罐头又往前塞了塞,“就当是我那大哥感谢姐姐您帮忙的心意!您千万收下!在丽娟姐面前……嘿嘿,劳烦您帮忙多说句好话!”
值班护士看看手里沉甸甸的、代表着巨大财富的网兜,再看看塞到自己怀里这瓶实打实、能换好几天口粮的、市面上几乎买不到的奢侈水果罐头,眼里的警惕瞬间被惊喜和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所取代。她的脸色如同冰雪消融,嘴角不自觉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语气也热络了十倍,甚至带上了点姐妹间推心置腹的意味:“啊哟!小伙子!你哥想追丽娟啊?懂事!懂事儿!放心放心,包在姐姐身上!我这就亲自给你送去!一定把她哄得高高兴兴的!嘿嘿……”
“那就拜托姐姐您了!真是太感谢了!”江奔宇脸上的笑容愈发憨厚诚恳,半真半假地鞠了个躬,扯了一把还在愣神的孙涛,转身就朝着住院部的方向快步走去,不再有任何拖泥带水。
留下值班护士喜滋滋地把那瓶水果罐头飞快地藏进自己的挎包夹层,又提了提那分量十足的网兜,眉开眼笑地转身去找李丽娟了。
独立病房。 这里位于走廊尽头,是卫生院级别较高的病房。木门紧闭着,门上一个小窗玻璃也放下了窗帘。
敲门声过后,是钱沐风低沉而警惕的回应:“进来。”
江奔宇推门而入。房间不大,只有一张病床和一张木桌,靠墙立着一个旧式的脸盆架,暖水瓶搁在地上。空气中消毒水味道更重。钱沐风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穿着一身不合身但洗干净的蓝色条纹病号服,背对着门,双手有力地撑在刷着绿漆的木窗框上,身体微微前倾,视线穿透厚重的深蓝色窗帘边缘的缝隙,正极其专注地观察着楼下的动静。即使听到开门声,他也只是非常缓慢地转过头,将警惕的视线投向门口。
当看到是孙涛和江奔宇一起进来时,钱沐风眼中最后一丝锋芒瞬间收敛,如同闸刀落下,化为一股真切的激动和感激。他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舒缓下来,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虽然右臂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行动间能看出明显的不适,但他左手已毫不犹豫、极有力度地伸向江奔宇:“恩人!终于当面道谢了!在下钱沐风!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江奔宇的脸,像是要将这面孔刻印在脑海深处。
江奔宇没有立刻去握那只伸过来的手,而是很自然地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装着麦乳精、奶粉、红糖白糖的网兜放到病床旁边的木桌上。袋口敞着,里面那些在1976年堪称“硬通货”的稀罕东西,在阳光下散发着无声却极具分量的光芒。东西放好,他才转过身,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握住了钱沐风的手:“江奔宇。钱老板太客气了。只是路见不平。”他语气平淡,毫无居功之意,甚至带着点好奇和试探:“说来倒有点意思,当时钱老板你伤得那么重,意识不清,怎么就能认得出我这张脸?”
钱沐风那只饱含力量的手紧紧回握了一下江奔宇,眼中闪过感激和一丝自嘲的光芒:“恩人有所不知。”他松开手,苦笑一下,“当时遭了暗算,手和背是伤得不轻,浑浑噩噩,但命不该绝,留了几分清醒在!模模糊糊的,天塌地陷的嘈杂声里,就记住有个身影帮我止血和抬我上车……那身形,那动作,特别是那双眼睛,沉静里有股狠劲儿!脑子里就记住了!忘不了!后来……后来上了车后,感觉安全了,我又昏过去,但醒来后听周姨仔细描述过恩公你的模样……还有!孙涛兄弟能亲自领来的人,除了救命恩人还能有谁?”他指着孙涛,真诚地向江奔宇再次欠了欠身:“钱某这条命,是两位兄弟从鬼门关硬拽回来的!大恩不言谢!”言语间,那份江湖草莽的豪气与真诚表露无遗。
江奔宇没再客套,指了指房里唯一一张油漆斑驳的木椅,示意孙涛也坐下(孙涛赶紧找了把更靠门边的小凳子,警惕地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动静),自己则随意地坐在了椅子上,姿态放松却不失警惕。
“钱老哥,承蒙信任叫我一声兄弟。”江奔宇目光直视钱沐风,“不知……老哥仙乡何处?怎么大老远来到平县这穷乡僻壤,还落得如此险境?”他问得直截了当,如同朋友间的闲聊,但在“落得如此险境”几个字上,加了一丝极其轻微的、探究的重音。
钱沐风的笑容微微一滞,瞬间又恢复如常。他眼神谨慎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侧耳倾听了片刻走廊上似乎并无异常的脚步声。这才缓缓踱步到门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像某种训练有素的本能反应——他先是俯身将耳朵几乎贴在粗糙油亮的木质门板上,凝神听了足有三四秒,确认门外没有任何异动。然后,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用指背顶死老式的球形门锁内锁钮,又在门框与门扇缝隙处仔细摸索,确认没有探入的视线孔。最后,他才非常非常缓慢而无声地将门内侧原本半挂着的金属门插销(那是一种老式病房门上常见的、防止病人从内部反锁但又有一定防护作用的插销)轻轻向上提起、对准插孔,无声无息地推了进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示出在危急环境中磨砺出的极度谨慎和反侦察本能。
做完这一切,钱沐风才走回床边,却没有坐下,而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那股子江湖气瞬间被凝重所取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不瞒江老弟你笑话!”他刻意让称呼变得更加亲近,“钱某没别的本事,在羊城那头的地下圈子,朋友们给几分薄面,叫我一声‘三哥’。这次来平县……为的是‘倒’一批紧缺的山货药材。”
江奔宇的脸上毫无波澜,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端起桌上那个印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半缸白开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然而旁边的孙涛,却在听到“羊城黑市三把手”这几个字时,眼珠子猛地瞪圆,仿佛被无形的大锤狠狠砸了一下!他瞬间觉得后背的汗毛根根倒竖!羊城!地下圈子的顶尖人物!那是什么概念?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又管控森严的年代,能在羊城这样的大地方掌控黑市力量,绝对是翻云覆雨的通天人物!这比之前听钱沐风说自己是“生意人”的震惊程度,要高出十倍、百倍!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抽气声,幸好被他猛地捂嘴的动作硬生生压了回去!再看钱沐风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敬畏和难以置信。
钱沐风没有理会孙涛的反应,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江奔宇身上。他捕捉到江奔宇那平静如水、甚至是冷漠的反应时,眼中反而闪过一丝了然和激赏。他深吸一口气,语速更快,语气也愈发冰冷狠厉:
“哼!千算万算,没算到平县这块地方的水,深他妈得能淹死龙!本说好的买卖,货真价实,结果呢?对方他妈的心肝早让狗叼了!跟平县革委会里一个姓赵的王八蛋串通好了!想一锅把我连同那些货一起端了!吞货!还要拿我去邀功请赏!更操蛋的是……”钱沐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戾气,右手无意识地狠狠捏成拳头,牵动了伤口,让他痛得龇牙,眼神里爆射出的却是滔天怒火和无边的悲愤,“老子带出来十几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就他妈因为里面一个跟着我两年的小王八羔子被收买了!把我们的底细、路线、交货时间卖了个精光!在那山窝窝里设了口袋阵!”
他猛地一甩受伤的手臂,牵扯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却也仿佛释放出那足以焚烧一切的恨意:“要不是……要不是那帮子兄弟拼死护着我杀出来!硬生生杀出条血路!我这条命……早就交代在平县的山沟沟里了!妈的!”最后一声咒骂如同虎狼的嘶吼,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震得墙灰都似乎簌簌落下。
江奔宇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锐利的锋芒一闪而过,像划过暗夜的流星,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搪瓷缸,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现在……钱老哥有什么打算?”
钱沐风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盯着江奔宇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带我走!只要能回到羊城!就是我的地盘!别人就不敢动我了”他说“我的地盘”时,身上猛然迸发出一股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睥睨之气,“回去!我要姓黄的血债血偿!那个叛徒!我要亲手把他……碎尸万段!”最后几个字,他说得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毁灭一切的决心。
“可……可你这伤……?”孙涛终于忍不住插嘴了,看着钱沐风身上缠着的绷带和额头青紫的伤口,眼中充满了担忧。
钱沐风豁然转头看向孙涛,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被轻视的不悦。但他随即意识到孙涛的关心,硬是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甚至带着点残忍凶戾的笑容:“伤?哼!老孙兄弟,我钱某人拎着脑袋在道上趟了十几年!什么刀口舔血的场面没见过?!断过手筋、被捅过肚子、头上被砍出的疤能当地图看!这点皮肉筋骨伤算什么?!死不了!撑得住!”
他的决断溢于言表,根本不是在征询,而是在陈述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
“行!”江奔宇没再多看钱沐风一眼,仿佛已经做出了决断。他干净利落地站起身,目光转向孙涛,语气瞬间恢复日常的平静,甚至还带上了一点轻松的调侃:“这里交给你了!”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钱票(十元面额的“大团结”崭新而整齐),塞到还有些愣神的孙涛口袋里,顺手还在孙涛胸前拍了拍:“院里的账,从头到尾,弄干净点!一点灰都不准留!”他强调着“弄干净”,那是不留任何尾巴、所有可能追踪的痕迹全部抹除的指令!随即,他语气一转,露出了一个男人间才懂的、促狭的笑意:“对了……涛子,事儿办利索后,不用急着赶回车队。你惦记的那心上人……李丽娟护士那儿,不也得好好‘感谢感谢’?”他特意重重地拖长了“感谢”两个字,挤眉弄眼的笑容里充满了不言而喻的调侃。
钱沐风在旁边听得也忍不住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意,说道“我记得这周姨就是,你们说的李护士的亲妈,涛子,记得把那袋礼物也送给周姨,不说错了,是丈母娘!”
孙涛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只觉得脸颊滚烫,又羞又急,却也被江奔宇和钱沐风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人情味儿的调侃打散了刚刚积聚的紧张和惊惧。
江奔宇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回头看钱沐风是否跟上,他只是率先大步走向门口,那姿态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头人,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那扇被钱沐风谨慎插上的房门。
钱沐风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将放在病床旁板凳上的、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换上,上衣穿不了就披着。这个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闷哼了一声,额头瞬间渗出汗珠,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再去看那张病床和这个给了他短暂庇护的牢笼一眼,深吸一口气,强行挺直了腰背(尽管右肩明显因为绷带的束缚而塌陷扭曲着)!他跟随着江奔宇迈出病房门的背影。
有些昏暗的楼道响起脚步声,随即,脚步声便迅速被沉寂吞噬。病房里,只剩下桌上那堆价值不菲的礼物,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以及站在门口手足无措、脸上红晕未褪、揣着一大笔的巨款、却感觉肩上责任无比沉重的孙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