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的解放牌卡车歪斜地陷在鸡谷山的半坡泥土里,像一头负伤的巨兽。阳光驱散了晨雾,清晰地照亮了左前轮爆裂扭曲的钢毂、引擎盖上狰狞的擦痕,以及那道深嵌在黄泥地中长达十几米的刹车失效痕迹——触目惊心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绝境求生。
派出所的同志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些。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警服、戴着解放帽的中年民警,带着一个拿着本子和照相机的年轻技术员,风尘仆仆地爬上了山坡。现场已被闻讯赶来的部分村民和运输站职工暂时保护起来。空气中,橡胶烧焦后的苦涩、翻搅泥土的腥气、以及隐隐的柴油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民警姓李,面相敦厚但眼神锐利。他绕着事故卡车仔细走了两圈,眉头紧锁,目光在断裂的刹车拉杆那异常磨损的豁口上停留了许久,又抬头看了看卡车失控前行驶过的山顶路段和下坡的险峻程度。技术员则一丝不苟地拍照、测量,用工具小心地拆解部分制动残件,眼神凝重。
江奔宇站在一旁,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事发经过:从发现刹车异常到被迫采取摩擦降速的险招。他没有过多情绪渲染,但每一个细节都指向同一个核心——这绝非偶然故障。
处理完现场初步勘察,李同志合上记录本,走到江奔宇面前,他的语气带着例行公事的严肃,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好的,江奔宇同志,你的情况我已经详细记录在案(他指了指手中的笔记本)。技术科会对车辆的所有安全技术部件进行系统鉴定,重点就是这个刹车系统。同时,我们也会通知运输站方面,让他们派人立刻调取这台车最近的所有维修记录和保养档案。相信很快就会有初步结果的!”
“好的!非常感谢组织上的重视!”江奔宇微微颔首,声音平稳,但下一句话,语调陡然下沉,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仿佛淬火的刀子,“李同志,有些话我必须说。我这辆‘老解放’,跑日常的市内运输、乡镇调拨,跑过多少趟?趟趟安全无事,螺丝都没松过一颗。为什么偏偏是这次?运送的偏偏是上交羊城军区的公粮——国家重要的秋征粮!任务等级是‘紧急军运’!偏偏在这么一条险要的山路上,刹车‘巧合’地彻底失灵!李同志,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他稍微顿了一下,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是不是有藏在暗处的蛀虫,甚至是那些不甘心失败的国民党特务,在破坏军运!要断国家的粮道,给新生的人民政权添堵抹黑!”
这顶帽子扣得精准狠辣!李同志的脸色瞬间一变!他身边那个年轻技术员也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警惕。“军粮”、“军运”、“破坏”、“国民党特务”——每一个词在那个年代都是绝对的政治高压线,碰之即死!
李同志深吸了一口气,原本略带程序化的神情被一种凛然的肃杀取代,他郑重地向江奔宇点了点头,声音斩钉截铁:“江同志!你的警惕性和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这个怀疑…绝非空穴来风!请你放心!这起案件的性质已经完全不同了!派出所会立即向分局和羊城军区保卫部门做详细汇报!这不是普通的交通意外调查,这直接关系到军事运输安全和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我们将联合军区保卫处,并案彻查到底!任何人胆敢破坏军需,损害国家利益,都必将受到人民政权的严厉制裁!”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特别是不远处正指挥工人处理粮食的运输站副站长。
几乎就在江奔宇抛出“特务破坏”这枚重磅炸弹的同时,运输站那位姓陈的副站长已经来到了山坡。起初,他脸上还带着一丝惯常的圆滑和“事故控制”的打算——计划尽快把粮食转运走,把事故责任往“偶发性机械故障”方向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量不影响站里“争创先进运输集体”的年终评比和他个人的政绩。
但当江奔宇那番冷冽如刀的话语清晰地传来,特别是“国民党特务”几个字钻入耳膜,陈副站长那张保养得宜、略显富态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冷汗“唰”地就从额角鬓边渗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着细微的油光。他原本想要上前跟派出所同志套套近乎、递根烟说说“站内处理”的计划瞬间胎死腹中,脚步钉在原地,再不敢上前一步。那顶帽子太大、太沉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李同志的锐利目光,喉咙滚动了一下,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仿佛那是什么烫嘴的铁疙瘩。
他急急忙忙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走向正在搬运粮食的工人堆里。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都给我手脚麻利点!轻拿轻放!这是军粮!一粒都不能撒、一颗都不能丢!赶紧搬上接应的车!耽误了任务,唯你们是问!”他挥舞着手臂,与其说是指挥,不如说是借机掩饰内心的巨大恐惧和慌乱。他必须立刻表现出对军粮转运事务的高度重视和对破坏分子的深恶痛绝!一丝差池都可能引火烧身。
江奔宇此时已坐上了前来接替运输任务的另一辆解放卡车的驾驶室。车窗摇下一半,他点了一支烟,冰冷的视线穿透淡淡的蓝色烟雾,远远地、静静地看着那位副站长在工人堆里焦头烂额的身影。陈副站长那瞬间惨白的脸色和不敢对视的慌乱,像一幅清晰的画卷印在江奔宇眼底。
手指轻轻弹了弹烟灰,一个大胆而清晰的念头在心中电光火石般成形:苏国富一个人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那个“请假”的司机只是马前卒,这背后必然有一张网!副站长刚才的反应太过反常,他在怕什么?是在保苏国富?还是在保自己?或者,他本身就是网里的一环?
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江奔宇将烟蒂弹出窗外,猩红的火星在空中划出一个短暂的抛物线,倏忽熄灭。他握住方向盘,挂挡,松手刹。卡车沉稳的引擎声重新轰鸣起来。他没有再看那纷乱的坡地一眼,目光直视前方通往羊城的道路,眼神深邃而坚定。他要的不是简单地修理一辆车,或者抓出一个捣鬼的司机。他要的,是连根拔起!
卡车驶出鸡谷山区,刚过三乡镇外围的路口,江奔宇便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在路边的树荫下等候——穿着利落短褂的鬼子六倚靠在一辆破旧自行车的车把上,眼神机敏地扫视着四周;在他旁边,是一身青色对襟布衫、负手而立的钱沐风。钱老板的脸上依旧挂着惯常的浅笑,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江奔宇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刚推开车门跳下来,钱沐风便已迈步上前,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那笑容淡了几分,多了份实实在在的关切:“江老弟!听到六子报信,可把老哥急坏了!怎么样?人真没事?那车……”
“钱哥,劳您挂心了!真没事,皮都没蹭破一块。”江奔宇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淡然和一丝骨子里的倔强,“算是老天爷开眼,外加运气好点吧。刹车在山顶上就被我试出了不对劲,没等下山坡就找了块荒地强行停了下来。这要是到了通往羊城的那段长陡坡才出事……呵,那后果才真是难以想象。算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人没事,粮也没丢,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钱沐风轻轻“啧”了一声,锐利的目光在江奔宇沉稳的脸上停留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江奔宇越是表现得轻描淡写,他越能感受到那份平静下压抑的惊涛骇浪。沉默了几秒,钱沐风向前微倾身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江湖道上特有的直接和试探:“老弟……这事透着一股子邪性。要不要老哥帮你活动活动?”他抬手做了个隐蔽的手势,暗示动用地下道上的手段,“三教九流,老哥在这一片多少认识些路子。保管做得干净,神不知鬼不觉……”
这提议带着十足的诱惑力,也体现着钱沐风的“义气”。但江奔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直视着钱沐风的眼睛,果断而坚定地拒绝了:“钱哥!您的好意,兄弟心领了!这份情,我记着。”他语气诚恳,却又带着不容置辩的分量,“但这件事,水太浑,牵连可能不小。我想……自己来处理!” 他强调了“自己”两个字,透出一种要将命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决心。
钱沐风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赞赏。他微微颔首,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圆融的笑意,但那笑意里多了一份郑重:“成!老弟你有章程,老哥就不添乱了。”他轻轻拍了拍江奔宇的肩,“记住,江湖虽大,情义还在。需要的时候,” 他声音又低沉下去,每个字都清晰有力,“递个话。无论白的黑的,只要老哥能做到,绝无二话!”
“钱哥放心!” 江奔宇爽朗地笑了笑,带着江湖人的豪气,“真到了需要您这尊大佛挪挪身子、镇镇场子的时候,我江奔宇可不会跟您客气!那是拿您当自己人!”
钱沐风闻言,笑意更深,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有些话,点到即止。
江奔宇的目光随即转向了一旁安静等候的鬼子六,神色瞬间变得冷峻而带着无形的威压:“六子!”
“老大!您吩咐!” 鬼子六立刻站直了身子,眼神像被点亮的探灯。
“立刻派人,”江奔宇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给我盯死苏国富!他放了假也不可能真当缩头乌龟躲在被窝里。他去了哪儿?见了谁?拿了什么?都要给我摸清楚!”
“是!”鬼子六毫不犹豫地应道。
“还有,”江奔宇补充道,“运输站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给我分派人手,暗中留意站里接下来几天调度出去的重要运输任务!特别是那些价值高、路线远、或者带有密级的军需民用物资!看清楚了,是暗中留意任务内容,看看哪些车、哪些人接了这种活!不用插手,只需要把信息传回来!”
“明白!老大!盯梢摸底是兄弟们的吃饭本事,包管他姓苏的和运输站里那只露出来的耗子尾巴,都藏不住!”鬼子六信心满满,眼中闪烁着精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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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干净!”江奔宇目光如电,加重语气,“不留线索!不留尾巴!要让人就算怀疑,也抓不到一丝把柄!否则,就是给我添乱!”
鬼子六咧开嘴无声地一笑,透着狡黠和凶狠:“老大您放一百个心!咱们又不是刚出道的雏儿。查,怎么查?那就是地上掉根针,我们趴下去捡,也绝对不让人看见是我们捡的!牵扯不到您头上!”
江奔宇略一颔首,神色稍稍缓和:“嗯。还有,一会你去跟覃龙打个招呼,告诉他我人没事,车是车的事,不用惦记。再叮嘱他一句,”他看着鬼子六,“这事,包括今天这个事故,让龙哥嘴严实点,绝对别传到家里去!家里太平点好。”
“没问题!老大!我这就去办,保证覃哥那边稳当,家里稳当!”鬼子六收起嬉笑,郑重地拍了拍胸脯。
“去吧。”江奔宇挥了挥手。
鬼子六动作麻利,冲着钱沐风也快速点头示意了一下,翻身跨上他那辆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像一条滑溜的泥鳅,瞬间汇入了乡村土路上的车马人流中,消失不见。
看着六子消失的方向,江奔宇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钱沐风道:“钱哥,上车吧?再晚点,这军粮可不好交代了。” 他拉开了卡车的门。
钱沐风没有客气,利落地攀上了副驾驶的位置。沉重的卡车引擎重新低吼起来,驱动着满载国家公粮的庞然大物,沿着通往羊城的国道,在尘土与颠簸中前行。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车身不时发出沉闷的晃响和嘎吱声,车厢里的谷粒也随之轻轻晃动。
狭小的驾驶室里,两个男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沉默持续了大约几分钟,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钱沐风的目光在窗外不断倒退的田野和村舍间流转,最终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锤子般打破了沉默:“江老弟……”他侧过头,眼神锐利地盯住江奔宇冷峻的侧脸,“看你这架势,是真的准备……”他顿了顿,选了一个更精准的措辞,带着一丝试探和深意,“亮刀子,剜腐肉了?要从根子上,对他们出手了?” 那个“他们”,指代模糊,却涵盖了苏国富和他背后可能蛰伏的势力。
江奔宇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目光直视着前方蜿蜒曲折的国道。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右脚松开油门,感受着卡车在惯性下滑过一个小坡带来的微乎其微的失重感。然后,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在驾驶室内弥漫开来:
“先查清楚。” 他没有否认,反而像是默认了方向。“要动……就要连泥带土,连根拔起!”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一字一句地道:“不留一丝翻身的余地!”
钱沐风的眼神瞬间眯起,精光爆射!江奔宇的回答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狠厉与绝决。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那惯常的圆滑笑容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奋和凝重,声音也变得异常沙哑深沉:
“江老弟……这么说,你是想下大棋?要……玩一把大的了?!”
江奔宇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他没有直接回答钱沐风的问题,只是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了一句古诗,像是一句宣言,更是一道冷酷的预言:
“野火烧不尽?那只是烧得不够深,不够绝!”
他的眼神投向远方道路尽头隐约可见的、代表着军区所在的巨大城市的剪影,语气斩钉截铁:
“这一次,我要的是——春风吹都吹不出的干净!”
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钱沐风靠回了椅背,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收敛了起来。他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在消化这句分量极重的话。再睁开眼时,眼底深处只剩下纯粹的冰冷和一种终于下定决心后的满意与赞许。
他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膝盖骨,目光同样看向前方绵延至天际线的公路,对着专注驾驶的江奔宇,平静地、带着一种歃血为盟般的决然附和道:
“是这个理……做人,做生意,求财之道,讲究一个和字,一个稳字。和气生财,你好我好大家安生。但若有人不讲规矩……” 钱沐风的声音陡然一沉,寒意森然,如刀出鞘,“……不碰则已。一碰了那不该碰的底线,撅了不该撅的虎须……”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那就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务求斩草除根!连根拔起!——让它从此在这地面上,绝了种!”
引擎低沉地咆哮着,卡车颠簸着,承载着沉重的军粮,更承载着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一个即将在平静表面下掀起的惊涛骇浪,一路向着那座兵营林立的城市,飞驰而去。车窗外,初秋的原野空旷肃杀,风卷起路边的枯草碎叶,萧索盘旋,预示着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