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阿芸x魏琛(二)
百日一过,两道封赏的旨意便送来了阿芸府上。
一道是追封已故临江侯秦朔安为临江王,加赠上柱国;而另一道却是以褒奖功臣、抚恤遗孤为由,破格封阿芸为长宁郡主,赏食邑千户,禄八百石,且允准她开临江侯旧邸,入府居住。
原本若按阿芸的身份,她只能算得上外戚,而非宗室,是封不得郡主的。即便秦朔安被追封郡王,她亦只能受封县主,此番却被破格封为郡主,显然就是明德帝的私心了。
而就在同一日,魏琛被擢为五品都察院经历司经历,远在仪封的林殊亦收到了调令,升为正四品东都府丞。若说魏琛的升迁是在意料之中,稀松平常,那林殊一跨三品则不可谓不震惊朝野。
那些年轻的官员不知林殊是何人,一时之间俱是一头雾水,可那些上了年纪、有资历的老臣却对林殊此次擢升的缘由心知肚明。
当年林老太师的这个幼子亦是京中声名远播的人物,年仅二十一岁考中进士,人品相貌与才学皆是年青一辈的翘楚,又出生在林家这样世代书香的仕宦人家,前路可谓是一片坦途。
但没想到后来秦家出事,人人避之不及之事,却唯独他一人一意孤行地为临江侯上书陈情,触怒先帝,以至于被一贬再贬,从刑部郎中贬为一个小小知县,自此再未听得他的音讯。
彼时京中笑他不自量力之人有之,说他不懂审时度势之人有之,叹他年少气盛、不知所谓之人亦有之,然而如今再看,林殊反倒成了当年唯一一个做对了、亦选对了的人。
阿芸近日十分高兴,倒不是高兴自己得了个郡主的封号,而是高兴为了替秦家复仇而一直以来都不得不委屈地窝在仪封那个小地方、才华被埋没已久的林殊和在仪封一直过得有些憋屈的林夫人如今终于可以回京了。
且她先前曾与林夫人去了一封信,劳烦她带着二老一同入京。此番一同来的还有魏宗和李氏一家,只是他们来却只是为着来参加她与魏琛补办的这场成婚礼,并非是要在东都住下来。李氏说她不舍得轻易便将仪封的生意撂了,要待寻着个靠得住的人照管仪封的那几家铺子和酒楼,才能放心到东都来。
说起成婚礼的事,原本阿芸以为二老对她与魏琛要再成一次婚的事会有些异议,毕竟按着传统的说法成两次婚会“喜冲喜”,反倒对新人不好,可没想到的是,周氏竟十分赞成。甚至还专门托林夫人命人捎信来,让他们快些准备,待他们一到东都便立马选一个良辰吉日将婚事办起来。
阿芸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周氏为何会并不反对。
大约是因着当初她嫁到魏家那日,说是与魏琛成婚,可整个魏家除了两支喜烛、几张喜字便再没旁的,甚至连魏琛这个新郎都不在,根本算不上一个像样的成婚,想来周氏是觉得亏欠了她吧。
周氏与魏老爹来东都之后不久,阿芸便和姜冲一起搬回了秦家的旧宅,至于魏琛,则仍同二老和魏延一家住在明德帝赏赐下来的宅邸里,待成婚礼办过之后再搬来。
周氏刚来东都时得知他们二人如今有两处宅院、又听说了秦家的旧事和近日东都发生的这一番改天换地的大事后,当即便同阿芸说如今再让她一同挤在明德帝赐给魏琛的这座小宅邸里实在有些委屈了她,亦与她的身份不相称,令她与魏琛带着姜冲一并住到如今已修缮好的宽敞气派秦府去,自己和魏老爹则跟着魏延和赵氏两人一起住在明德帝赐下的宅邸里。
因着魏琛如今官职尚不高的缘故,明德帝虽有心赏赐,却也不能偏爱得太过明显,因此赐给魏琛的那座宅邸虽位置极好,但却并不大,不过是个三进的寻常院落,也就比他们先前住着的那处原先属于林夫人、如今却已被她当作陪嫁之一而赠予阿芸了的宅院略宽敞了些。
阿芸听过后,只觉得不妥,同时亦诧异于周氏竟有这般与“礼法”背道而驰的念头——如今周氏和魏老爹依然健在,魏家兄弟三个若要分户,按律法是要治罪的,而如今周氏这般提议,实则却已与分户无异。倘若不是秦家如今在世人眼中地位特殊,那她与魏琛若真做出此举,必会被人斥为“不孝”。
周氏却说:“这两处宅院本就不是我与你爹的,我们住在陛下赐给老四的宅子里是理所应当,可让老大他们一家亦住进去便是兄弟间的情分了。再者说,长子长媳本就应当奉养父母,我们跟你兄嫂住在一处也是合情合理。况且这两处宅院亦相距不远,若真是记挂了,我跟你爹大可腆着脸去你们那儿住上几日,再或者这府里必定也有你们夫妻俩自己的院子,你们也可回来住上一段时日,不也是一样么?”
这一番话最终成功地将阿芸说服,亦让她瞬间领会了周氏此举的用意。
她这个婆母一直都是个聪明又通透的人,虽然只是乡野出身的村妇,却丝毫不缺乏生活的智慧。从前她对待三个儿子便从不偏颇,不会因魏琛更出众些便将魏延魏宗撇到一边不管不顾。那么如今,她自然也不会因魏琛飞黄腾达便觉得魏琛对两个兄长的帮扶是理所应当。
人见的好东西多了,自然便会生出贪念来。周氏此举,既是为了维护魏延和赵氏,亦是为了维护她与魏琛,但实则却更是为了维护二人的兄弟情谊。
在这一点上,周氏从来都是拎得清的。
腊月十二,是阿芸与魏琛办成婚礼的日子。
这个日子是魏琛亲自定下的,未曾请人卜算,也未听旁人商议,而是近乎不曾思考一般,便将日子定在了这一日。
只因这一日,是阿芸的生辰。
如今已是深冬,近来常常落雪,然而今日连天公都作美,要玉成这桩好事,竟停了一连下了几日的雪,放了晴。
成婚前三日新人本不许见面,阿芸与魏琛虽不是正儿八经第一次成婚的新人,周氏却将此次的成婚礼看得十分郑重,故而亦是如此要求他们的。
原本若依魏琛的性子定然是会不在意这些,偷偷找来的,可坏就坏在阿芸此番是从宫中出嫁。
明德帝以阿芸是秦家唯一血脉,又是他母族仅剩的一人为由,特许了她这份恩典,不但为阿芸备下了丰厚的嫁妆,甚至就连成婚当日所穿的嫁衣、首饰都是命宫中准备的。
如此一来,阿芸这场本意只是简单补办的成婚礼,却一下子人人皆知了。
好在因着明德帝的态度,无人敢议论这对本就早已成婚的夫妻为何忽然又办起了成婚礼。
天色乍明时,外头靛蓝的光亮透过窗间的罅隙漏进来,映照在屋内的铜镜上。
林夫人来叫她梳妆,却被她眼下隐隐的那一片青黑吓了一跳。
但下一刻,她便就带着几分了然地调侃道:“不过分开这三日,你竟就这般不舍得,看这睑黡如此之深,想来昨日定是没睡好吧?我瞧着今日这粉呀,都得多铺上两层喽!”
“姨母”,阿芸脸色微红。
她虽比寻常闺阁女子大方许多,可也架不住长辈如此调侃,依旧是会害羞的。
“好了,姨母不闹你了,这就帮你梳妆。”林夫人收敛了几分笑容唤来了玉桥,眼角眉梢却都带着藏不住的喜色。
片刻后,门扉“吱呀”一声,跟着玉桥一同进来的,还有徐元霜。
她与姜冲天长日久的相处,早就萌生了情谊,又因都并非官身,故而早在一月前,出了一月的国丧期便私下办了酒,不过也只是告知了周围亲近之人。明德帝觉得这样委屈了她,想来日为她与姜冲正儿八经地主婚,可她却以自己与姜冲二人都已年华不再、不想张扬而推拒了。
如今她亦住去了秦府,只每隔三五日进宫为明德帝诊一诊脉,改改方子。昨日本不是她入宫的日子,却也和林夫人一样,为着阿芸的成婚礼又回到宫中住了一晚。
新嫁娘出嫁时,需有母亲和一些亲近的长辈在侧,可秦夫人早已亡故,阿芸亲近的女性长辈仔细算算也只有她们二人,自然都是要来的。
阿芸见徐元霜进来,有些狡黠地笑起来:“霜姨,昨日你来时,阿爹他没躲起来偷偷哭鼻子吧?”
徐元霜听她提及姜冲,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你怎的知道他躲起来哭了?”
“自然是因为上次阿爹也是这般”,阿芸“啧啧”一声,“这次我尚且都无需离开家了,他竟还要哭,我可真是太小瞧阿爹了。”
“女儿出嫁,无论经历多少次,为人父母的总还是会觉得心底酸酸的,你也体谅你阿爹些。”徐元霜轻声道。
阿芸闻言,忽然一边用两根青葱般细长的手指摩挲起下颌,一边上下打量了徐元霜一番,看得她一头雾水,甚至心底有些发毛。
良久,阿芸才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她,故意道:“霜姨,你对我阿爹可真好,我都心生嫉妒了呢。”
徐元霜难得面上一热,她不去看阿芸的眼神,也未作声,当即便转过身去,借着去取嫁衣的由头避开了阿芸调侃的目光。
“你呀,简直就是个小泼皮,如今竟连你霜姨这样的长辈都敢开这般的玩笑了!”林夫人见此,宠溺地在她挺翘的笔尖上一点,话虽是那样说着,可却没有半分要责怪的意思。
足足折腾了近半个时辰,阿芸才在林夫人和徐元霜的帮助下将一身婚服穿戴好。
外头天光乍现,晴蓝如玉,其间缀着点点缃色的云霞,漏出赤金的光亮。
林夫人吹熄了灯烛,窗外照进来的光打在菱花镜上,内里映出一张玉态妍艳的芙蓉面,镜中的女子长颈娥眉、腮凝新荔、朱唇粉面,一头如瀑的青丝被高高挽起,此刻冠以点翠镶珠的凤冠,凤冠两侧精巧的珠结垂挂至肩上,金花宝钿熠熠生辉。
阿芸本是中等身量,甚至勉强算得上高挑,但因骨量纤纤,如今身穿一袭宽大的红衫,反倒显得她有几分娇小玲珑。红色宽袖大衫之上金丝勾线、描龙绣凤,间以小朵玉色银线牡丹点缀其中,两肩的霞帔深青为质,蹙金绣云霞翟纹,边缘处饰以百十颗盈润的珍珠,华贵而不失清雅,越发衬得她肌肤如雪、气骨高华。
她眼神清亮如水,目光流转间顾盼生姿。然而那层薄薄的眼帘掀起向上望去、漆黑的瞳仁被半遮住时,却又浅浅露出几分眼白,透出一点纯稚而无辜的意味,就如此刻林夫人眼中的这般。一瞬间,林夫人的目光似乎有几分恍惚,像是透过她,望向了某个人。
待她醒过神来时,眼眶忽然便染上了红意。
“若是阿姐亦能看到今日便好了……”,一边说着,她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然而不等阿芸反应,她便连忙擡起手来用帕子挡住了脸,撇过头去,不愿叫阿芸看见她此刻的模样。
阿芸微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阿姐”是何人。
一时间,她心中亦莫名涌上一股酸涩。
她与秦朔安夫妇未曾谋面,却阴差阳错地占据了他们女儿的身体,也因此而拥有了如此多真心疼爱她的人。大概是因为从前很少得到,所以她不是一个会深究他人给予的爱和善意究竟缘何而来的人,她只想紧紧抓住自己能抓住的,却因此而对他们更加心存感激。
若有机会,她想见见阿爹口中那个所向披靡、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想见见姨母口中那个温柔如水、婉然恬静的女子,她定会做一个极孝顺的儿女,关心、爱护、体贴他们二人。可天不遂人愿,这些终究都只是奢望。
“姨母,我……娘她泉下有知,会看见的。今日想必她亦是开心的,您就别再难过了,好不好?”阿芸站起身,轻轻抚上林夫人的脊背,柔声劝道。
良久,林夫人才用帕子揩净脸上的泪痕,转过头来努力露出一副微笑的模样,看得阿芸鼻尖一酸。
她说:“是,阿芸说的对,阿姐今日定是十分开心的。”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林夫人轻轻抚过阿芸的手臂,踱到阿芸先前坐着的圆凳后:“来,姨母来替你梳篦戴冠。”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一声接过一声,林夫人不知不觉又湿了眼眶,持着梳篦的手都有些握不稳了。
直至外头珠帘微动,一个年纪尚小的宫女带着满脸稚气的喜色走进来:“郡主,迎亲的队伍已候在宫门外许久了,魏大人催妆诗都已作了三首了,想来是已等不及了呢。”
“催妆诗?”阿芸闻言,生出几丝兴味,她只知魏琛才学出众,又满腹经略,却还从未见他作过什么诗,“你且说来我听听。”
“奴婢方才出去的时候魏大人才作出第三首”,那小宫女是识字的,她略一思索,便将方才在外头听来的诗句一字不落地念了出来,“是‘晓看霞明上玉腮,冰肌玉骨不需白。且留眉黛深浅处,早教鸾凤下楼来’”。
她话音才落,阿芸便略带几分羞怯地低垂下眉眼,忍不住偷笑起来。
林夫人脸上的悲伤也消褪了几分,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这小猢狲,这是催你呢!催就催吧,还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真是巧言令色!”
说罢,她又看向那小宫女,道:“你去,就跟他说‘且等着吧’。他想娶得我们阿芸,哪有那么容易。”
“是,自然不能”,徐元霜听她说完,亦跟着附和了一声,唇角难得挂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但下一刻她便看向林夫人,说:“只是若再等,怕是就要误了吉时了。”
林夫人一怔,看一眼外面的天色,终于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那便先饶他这一次。倘若他日后胆敢有半点对不住阿芸,且看我怎么收拾他!”
今日素来一片安静肃穆的丽景门外一反常态地热闹起来,迎亲的队伍熙熙攘攘围了宫门一圈,又自排出十多米,同魏琛一起站在宫门前等候的大多都是从前便追随明德帝的那些朝臣,如今与魏琛多少都有些往来。
除却他们,宫门前御道两侧不远处亦站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今日阿芸与魏琛的成婚礼,明德帝拿出了十足的与民同乐的架势,特准东都百姓前来观礼,同喜同贺。
而宫门前,众人的最前方竟是身着常服,一脸笑意的明德帝。
郡主出嫁,皇帝出丽景门亲自相送,这是莫大的殊荣和恩宠。为着此事,朝堂上甚至还有过一场唇枪舌战。
两日前,朝中那些食古不化、恪守礼仪规矩的老臣听得明德帝打算亲自为长宁郡主送嫁的消息时纷纷出言反对,却最终被明德帝亲自一个一个地怼了回去,没讨得半分好处。
与那日在朝堂上的疾言厉色不同,今日的明德帝却十分随和且容易亲近,丝毫没有半分帝王的威严,就连方才那三首本是为了为难魏琛而令他作出的催妆诗亦是他的手笔。
明德帝身边,站得离他最近的那人便是魏琛。
从方才魏琛作完三首催妆诗起到现在,站在他身侧的宋既明便一直用满是促狭的目光打量着他,看得魏琛想忽略都难,他有些无奈地转过头来:“你为何一直看我?”
宋既明挑眉轻笑,上前揽过他肩膀,小声道:“哎,我还是头一次听你作方才那种诗呢,从前你不是最不喜那些文人作些写闺阁女子或者拟女子身份代言的诗么?怎的今日却……”
他一脸兴味,却不想魏琛只是瞥他一眼,又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
宋既明讨了个无趣,也不恼,只是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道:“真是无趣,也不知阿芸究竟看上你何处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听身边一道清越的嗓音传来:“你如今依旧是孤家寡人,不知同心仪的女子成亲的滋味,自然也就无法得知我心境如何变化。”
他语气平平,任谁都听不出是在报复宋既明方才的这句“失言”。
即便是宋既明自己都是一怔。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魏琛是在回应自己方才调侃他作催妆诗之事。而原本他应是不愿与自己计较的,眼下却全因自己方才说“不知阿芸看上了他何处”惹恼了他。
宋既明顿时心生懊悔。
他惹谁不好,非得惹魏琛这个嘴毒心黑的,白给自己心上添堵!
翟车驶出丽景门时,阿芸偷偷掀开帘幕的一角,一眼便越过在前引路的仪仗队伍瞧见了一袭大红喜服的魏琛。
她心脏忽然跳得有些快。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魏琛穿红衣。
前次是传胪那日,他一袭红衣骑马从丽景门后走出,她等在门外,彼时她只有满心欢喜,为他高兴;而这次,却换她坐在车中从丽景门后走出,他候在外头,她却并不只是纯然的欢喜,更觉得有些紧张。
明明这并非他们第一日成婚,明明刚刚就在宫中她都还心中一派坦然。
可车轮碾过宫门下的砖石时,她心中却陡生忐忑。
然而她心中的这份忐忑,却并没存续多久。
秦家与皇宫靠得极近,但却因着街上摩肩接踵、前来围观的一众百姓和翟车前那一列长龙般的宫中仪卫队伍,而将明明只有不到两刻钟的路程走出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
一路颠簸,正当阿芸觉得被晃得开始有些昏昏沉沉时,外头忽然有人高唱一声,下一刻,车驾便停了下来。
她面前突然多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那只手看上去纤瘦修长,可只有她才清楚地明白那上面的每一寸皮肉下都蕴藏着怎样的力量。
她将自己相比之下显得分外娇小玲珑的小手放在上面、与之交叠的那一刻,熟悉的、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她一颗杂乱跳动的心顷刻间安定下来。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或许并没有别的什么缘由,她之所以不安,不过是因为大约从她认定了魏琛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在心底里无比认真地、审慎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因此当这一天真的要来临的时候,她反而会有些无措。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紧张,她在翟车外站定的那一刻,他忽然凑近了些,语带笑意地低低道:“‘貌矣美矣,诸好备矣’,阿芸今日,果如宋玉赋中的巫山神女那般好看。”
话音一落,团扇后容色明丽得仿佛月华的女子微不可察地嗔了他一眼,眼波流转,皎皎生姿。
冬日天色暗下来得早,眼下外头已是一片青黑。
然而喜房内却是一片火红的热闹。
窗格上贴了整张红“喜”字,桌案上龙凤喜烛的底端一点一点凝结出晶莹的油蜡,夜风偶尔从微微敞开的窗樘下缘灌入进来,撩动橘红的焰火,明灭摇曳。
床榻边的悬帐亦是喜庆的朱红,大红的锦被和床褥上绣着鸳鸯戏水、龙凤双喜的纹样,寄意恩爱吉祥。
从起初乍看之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到如今的习以为常,阿芸已身处在这整间屋子明快又张扬的亮红色中足足近两个时辰。
一个时辰前,她与魏琛喝过合卺酒、合过髻、撒过帐后,原本热热闹闹的喜房一下子变得冷寂下来。坐得久了,她心中原本所剩不多的那点子紧张此刻也都消散尽了。
眼下她只担忧魏琛在外头究竟喝了多少酒,他本就酒量一般,没得再被人灌得个烂醉。
她正思忖着,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那声音时轻时重,显然来人这路走得摇摇晃晃的,深一脚浅一脚,并不稳当,应是喝醉了。
阿芸料想是魏琛,便急忙去整理自己凌乱的裙摆。她先前端坐得累了,索性盘了腿坐在床榻上,将裙摆弄得十分不成样子,此刻更是毫无半分美感可言。
然而慌乱之下,她正准备弯腰去捡被她踢得四散的绣鞋时,却忘却了自己头上那顶足有数斤重的凤冠。
“嘶”。
额角传来锐利的疼痛,阿芸一手托住凤冠,一手轻轻试探着摸向痛处。
然而她的手还未来得及触到额角的肌肤,便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别动。”
阿芸有些错愕地擡眸,便见本该是一脸醉态、走路都走不稳的人正矮下身半蹲在她身前,眼底一片清明,全无醉意。
“你……没醉?”
他却并未答话,只是动作极慢、极轻柔地去取她头上的凤冠:“这凤冠如此之重,怎的不一早便拿下来?若是知道它会累得你受伤,方才众人散去时我便唤玉桥进来替你摘下了。”
秦家如此大的府邸,日后少不得多些人手打理,林夫人便将郑五和玉桥的身契一并都给了阿芸,想着他们二人一个成熟稳重、一个机灵敏锐,日后帮阿芸管理起秦府,应当会得心应手。
“哪有这么娇气,是我方才不小心才会弄成这样”,阿芸轻笑一声,颇有些不以为意。
见她如此,魏琛忽然发难,一根手指抵上了她的伤口。
他虽只用了三分力道,却依旧惹来她一声小小声的痛呼,挺翘的琼鼻都皱在了一起。
“你做什么呀?”阿芸不满地嗔他一眼。
“方才是谁说不娇气?”魏琛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擡手将指腹间沾染上的血珠递到她眼前。
阿芸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有些理亏地呐呐:“我,我这不是不知道划破了嘛,我还以为就是蹭着了一点油皮……”
魏琛用帕子轻轻为她一点一点地擦掉额头上的血污,又取来药膏准备替阿芸上药。
此刻他矮身蹲在榻边,她坐在上方,正好可以望见他鸦青浓密的长睫和挺拔如峰的鼻骨。鼻若悬胆,眉眼如画,不过如是,她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入神。
魏琛甫一擡眸,便对上她专注凝视的眼神,眼角眉梢顿时染上笑意:“好看吗?”
他凑上前来,离得她极近,几乎鼻息可闻:“阿芸当初难不成,是被我的美色所惑?”
他话音一落,阿芸瞬间回神,颊边隐隐有些发烫:“浑说。分明是你死缠烂打,我不耐烦与你周旋。”
一边说着,阿芸却避开了他促狭的目光。
“哦——”,他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阿芸见此,忙赶在他说出下一句更过分的话之前,将话题引向了别处:“对了,你方才还未回答我,你是如何躲过外头那些人灌你酒水的呢。”
看出她的羞窘,心知再逗下去她怕是就要恼了,魏琛见好就收,配合地解释道:“自然是我提前命郑五在他备的酒里掺了水。”
“哦”,这个答案本就在意料之中,阿芸呐呐地应了一声,却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可说的,白净的小脸上顿时隐现一抹尴尬的神色。
似乎是看出她的不自在,魏琛忽然一手拢上她纤细的腰肢,微一用力,便带着她向床榻上倒去。
女孩儿如瀑的青丝像柔顺的锦缎,在大红锦被上铺散来开,给人带来强烈的冲击感。
素来行止有度、动静合宜的青年却一反常态地欺身上前,将她严丝合缝地困在下方。
他熟稔地按住她纤瘦的肩膀,轻轻将她圆润饱满的耳垂儿纳入口中,含弄了一阵,半晌,却还坏心眼儿地擡眸问:“我先前命玉桥为你送来的吃食,阿芸可曾都用过了?”
女孩儿被他方才那一阵轻佻浮浪的动作惹得肢骨酥麻,轻轻颤栗,头脑都不如平时清楚,哪里还能去分辩他此刻忽然问起这话的用意。
她乖顺地颔首:“用过了。”
先前众人离开喜房后不久,玉桥便拎了个食盒进来,里头装着两道她素日爱吃的点心和四五样小菜,都还温热,且每样分量都不大,加起来却又能让她吃个刚好,可见为了让她能一次多尝上几道菜,是用了心思的。彼时玉桥便告诉了她这些是魏琛命人替她准备的,且每道菜都是他亲自指名要的。
原本这几日阿芸已渐渐适应了府上请来的厨娘所做的饭菜,但因今日府内宴饮宾客,后厨腾不出人手、忙不开,魏琛便特地吩咐郑五赶去城东那家做饭菜的水准与阿芸不相上下的酒楼,按他列出的单子一样一样地买来。为了赶时间,能让那厨子做得快些,郑五还多付了人家十两银钱。
郑五买回来的这几样菜色的咸淡、佐料,无一不合阿芸的心意,皆因他将阿芸的喜好一样一样地列给了人家。
听见意料之中的答案,魏琛低低地笑起来,未等阿芸厘清他为何忽然发笑,她便忽然被那人带着些微凉意的薄唇紧贴上了耳骨。
只听他道:“既然阿芸吃好了,那眼下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对上她错愕的眼神,那人唇角微弯,翘起一抹隐晦惑人的弧度,瞳眸深邃。
下一刻,不等阿芸回应,他便忽然俯下身去,满头青丝垂落,与她的纠缠在一起,那张往日里总透出一股冷淡气息的薄唇重重地印上她的,唇齿交叠,极尽缠|绵。
这一夜,许是深冬的缘故,院内那株秀雅挺拔的梅树上,一朵朵娇艳的红梅迎着凛冽的、噬骨的寒风执拗地盛放。
起初那一朵朵红梅尚能抵挡风霜的摧折,咬牙忍耐。然而,随着那风愈来愈凶猛,满树娇嫩的花枝被吹得愈来愈仓惶地战栗,柔软而轻盈的花瓣一片接一片坠落下来,散落满地;清雅的花香亦拼命挣扎着四散逃离,却最终无一缕能够逃脱狂风的猎取。
天地昏黑,星辰黯淡,天上地下间,似乎只余那一树可怜的花枝,在独自承受疾风的肆虐。
梅枝终于被压弯了腰,颤抖着求饶,却没能得到丝毫怜惜。一片片飞舞的花瓣不受控制地被长风送至高空,再骤然坠落,余下满地被摧残过的落|红和周遭馥郁的梅香。
良久,那风终于停歇下来,娇嫩的花枝却仍在扑簌簌地颤抖。每颤动一下,都有晶莹的露珠滴落下来,洇出一滩深色的水痕。
看着她疲累至极的模样,魏琛眼中流露出一抹心疼。
今夜是他过分了些。
擡起手,他动作轻柔地揩去女孩儿额上晶莹的汗珠,又将她湿漉漉的鬓角抚平。
外头夜色深沉,阿芸已困倦得睁不开眼,猫儿一般地蜷着,两只小手却还虚虚抱住青年撑在床榻上的胳膊,柔嫩的小臂上隐约透着星星点点的红痕。
青年见状轻笑一声,他俯下身来,柔声问:“阿芸,我去给你倒些水来可好?”
说完,他动作轻缓地试图将手臂抽出,然而甫一拿出,女孩儿便在朦胧中自喉间溢出一声细弱的嘤咛。
“乖,阿芸,先放开,我马上便回。”青年眼中的神色温柔得似乎能拧出水来。
似乎是听懂了这一声劝哄,女孩儿不再哼唧,却自顾自地翻了个身,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
魏琛一愣,下一刻摇头失笑,阿芸平日里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从容镇静的模样,从不学寻常女儿家撒娇卖嗔,可实际上内里也依然住着一个小姑娘。
将阿芸抱在怀中,一点一点地喂她喝了小半杯水,又抱她去内室清洗,再将凌乱的床铺草草地收拾出一个勉强能睡下的模样,已快要五更天了。
再一次替阿芸掖了掖锦被,魏琛翻身躺了上去。
然而他却并未立刻睡下,而是左臂撑着床塌,半侧过身来,目光深沉地望着女孩儿恬静而又乖巧的睡颜。
半晌,他忽然凑上前去,近乎虔诚地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阿芸,此生都别离开我……”
深夜,颀长的身影紧紧将那道娇小的身躯整个笼罩在怀中,一片寂静的室内响起低低呢喃。
窗棂上的大红“喜”字忽然被冬日里的寒风吹得鼓动起来,发出几声“飒飒”的声响,却又很快平静下来,仿佛是在作出回应。
注:
1“貌矣美矣,诸好备矣”出自宋玉《神女赋》。
2“早教鸾凤下楼来”出自唐代诗人卢储《催妆》:“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ps:阿芸自己的生辰是腊月十二,原主是腊月初七。但因为姜冲找原主的那一天是腊月十二,所以就把腊月十二作为了她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