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之巅
宿傩下了楼。
忽然出现在陌生的世界,他一点都没慌张,刚出场时就当机立断地堙灭了这个世界的宿傩灵魂。
他狂笑起来,然后以成年的人形观察客厅,这家伙旁若无人的袒露胸膛,肌肉上的黑色纹路光鲜如新,两只手摊平,漆黑的指甲不断延长,犹如盛放的黑色花朵,这代表他杀意盎然。
“真令人兴奋啊,找点乐子吧,不如把这个世界的我都杀了吧?”这家伙似乎在思考。
小美穗维持着玩偶大小偷摸摸跟着宿傩下楼了,虽然宿傩变了回去,她仍然用哄宝宝的模样瓮声瓮气地在他身后问他:“你要干什么啊?”
宿傩的身体很轻微地顿了一下。
“当然是把他们都杀了取而代之啊,”宿傩转过身蹲下,理所当然地说:
“我比这个世界的我要强很多啊,那就不需要这个把自己灵魂分裂成二十份的杂鱼了,不如把力量贡献给我。”
“好有道理,”小美穗赞许地点点头:“我饿的时候也会吃自己,但是你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这样很可怕。”
宿傩乐了,他一只手把她摁住,把她像猫猫狗狗那样撸,他的指甲收了起来,手轻轻地抚摸她的下巴:“真乖真乖。”
小美穗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好像还在闹别扭。
她重重地咬了宿傩的手指一口,这才开始转过头,脸红红的,飞快地跳上楼了。
她还在生气。
宿傩准备先霸占章鱼的南瓜波点沙发。他用一只手掐住章鱼提起来,沉甸甸的,能看见它身上很明显邪神的造物痕迹,宿傩欣赏它身上不符合人类审美的设计。
“不管是什么世界都会有这种东西啊,看来世界已经没救了,是快要步入一起去死的阶段了吗?”
宿傩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很好笑,也不知道究竟好笑在哪里,他始终维持着愉悦的心情。
等到他觉得章鱼这玩意没什么可研究以后,他将手一挥,把它扔到一边。
他在沙发的一侧躺下,柔软的沙发立马凹进去一大块,他对沙发的触感上瘾了。
“哦,很柔软。”
沙发旁乳白色地毯流苏边沿隐约还有薯片的碎屑。
章鱼摆脱宿傩的束缚以后,立刻颤抖着抱住坐在软垫上的小手,和很久不见的小手讲话。
它撑开身体中的口器,用突出的瘤节状肉肢去碰小手,像个手舞足蹈的海星——这种生物一般只在过度激动的时候才完全将丑陋可怖的身体大张成两瓣,进行进食或者交.配的行动。
它甚至激动到把小手吞到嘴里了好一会儿,又吐出来。
浑身口水的小手:“……”
小手也看到了地毯上的薯片碎片,它顿了顿,如果小手有表情,它一定生气了。
是它抄起比它大很多的扫把对着章鱼一顿狂揍,似乎是怪它不讲卫生,章鱼发出难听的叫声,然后四处逃跑,和小手玩“你追我赶”的游戏。
“吵死了,安静点。”
宿傩开始用一只手摆弄Cd音响,一只手摆弄Cd,很快他便弄懂了怎么播放Cd,客厅传来了某位偶像甜蜜唱诵的《恋爱deliver》,他关掉歌声,四只眼睛则扫视过书架上的书籍。
是一些杂书,诸如《人体解构》、《德伯家的苔丝》、《江户与江户城》、《道林格雷的画像》之类的。
总之,客厅的场面稍微显得有些混乱,却意外和谐。
楼上五条悟的六眼一刻不停息地发动着,他说:“真是可怕的场景啊。”
宿傩头都没擡,只是说了句“六眼的后代啊”便从书柜下层抽出一本有关平安朝的书籍翻阅,对于楼上甚尔显露的更深的敌意,他眼睛都没有看向那个地方,笑意不达眼底:
“喂喂,真的对我看起来那么不顺眼吗?那就直接杀了我啊。”
甚尔说:“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径直将小悠仁扔给五条悟,站在楼梯口,下一秒,他了楼,咒具朝着宿傩的脖子划过,宿傩一只手掰断了咒具,一只手持着王尔德的那本《道林格雷的画像》。
“小鬼的火气真大,你以为造成现在的局面是因为谁啊?”宿傩说。
小美穗哭唧唧地扯住甚尔的裤脚。
甚尔一言不发地拖着小美穗回到楼上。
小美穗挂在甚尔的裤脚上,回到了楼上,随后她跳下来,垂头站立在地板上,手指纠结地绕来绕去,甚尔和五条悟同时还警惕着楼下的家伙。
五条悟对小美穗吐槽道:“那个暴露狂真的很嚣张啊,特级的假想鬼神,现在看来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咒力里混了别的东西,所以,这是你给我们带的特产?”
美穗吹着口哨,试图回避这个问题。
甚尔重新接过小悠仁。
美穗注意到了小悠仁。
粉发的小悠仁对着玩偶大小的美穗笑得像天使,他伸手试图去碰美穗,被甚尔往后一拉,死活却够不着,悠仁还打了几个小喷嚏:“阿嚏!阿嚏!”
“哦呼!”
美穗凑过去,眼睛变得亮晶晶起来,嘴呈现“o”字型,搓了搓小手,整个人都要趴到小悠仁身上了。
甚尔却死活不让小悠仁靠近美穗,于是小悠仁第一次抗拒地拿自己吃过的手去推甚尔的脸,甚尔半边脸被挤压出痕迹,反常地冷笑了好几下。
“操,”甚尔自言自语:“你就是只喜欢人类幼崽,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看见他们就走不动道,但是……”
但是,楼下的那个家伙根本就不是幼崽。
根本他妈的就不是幼崽。
“呵。”他自嘲地看了她一眼,内心的思绪如杂草般疯长。
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他都想一直在她的身边,但为什么始终不行呢?
他吸了吸鼻子,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泪腺没由来的不受控制。
小美穗一顿。
那一瞬,她疑心自己看见了一双存着森林雾气有些湿润的绿眼睛。
几乎是带着某种天真的潮意,把回忆浸湿,将她拉回了过去的某某日。
有可能是某年某月某日,祂将缝合好的畸形小鸟,放在他的手心,看到他受到惊吓时绿眼睛蒙上的湿意;
也有可能是祂作为美穗第一次见到小甚时,他晕倒闭眼,睫毛上挂的晶莹泪珠;
到底是哪个某某日?
小美穗立马跳过去,踮起脚去看甚尔。
甚尔抱着小悠仁侧过头去,忍住那该死的嫉妒的腔调,说:“别看了,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手都在发抖,淡定的语气却让美穗觉得好像他眼中的水雾仿佛只是那一瞬的幻觉。
他的那一绺黑发丝挂在他的耳上,面庞英俊而锋利,性格始终有种莫名的成熟。
上唇和下唇要用力才能挤出一个笑容,莫名让人心碎。
嘴上有那道年幼时留下的疤——出于某种想要对伤痛铭记的情感,那道疤痕一直没有褪去,浅粉色的新肉看上去很嫩,他肩臂宽阔得对于小美穗而言十分巨大。
是啊,巨大。
小美穗的本体是巨大的,力量是不可知的,
但她却永远是心灵上的弱者。
她天真幼稚愚蠢,自私软弱。
在她尚未学会好好照顾年幼的甚尔时,甚尔却已经反过来去照顾她了。
在她看来,拥有不可动摇灵魂的,反而是小甚这样的人。
只是,甚尔怎么会哭呢?
七岁之后,她再也没怎么见他哭过。
在某年的大晦日,他吃下那个以“派对之主”为食材制作的蛋糕,嚎啕大哭之后;
在她将那个缝制好的丑妈妈送给他后,他的眼底有翡冷的水光之后;
在美穗一日一日的尝试重新缝制妈妈,阅读曾经对于她很难的小王子后,哭得远远比一个孩子还要难看之后;
她就已经默默在内心发过誓了。
她不会再让她的小甚再掉一滴眼泪。
但为什么他哭了?
美穗的表情变得惊恐起来。
她再也顾不上去看小悠仁,跳上甚尔的肩膀抱住他的脖子,像小时候一样温柔地去哄他。
但甚尔还是不看她。
于是美穗重新变回人类的正常尺寸,抱住背对他的甚尔,她的头发长长摇摆着,话语显得生疏且磕磕巴巴。
“我、我爱、我的爱……”
“骗子。”甚尔毫不犹豫地说。
美穗的爱之于人类,只是某种虚假的幻觉,她甚至比海面上的月亮还难捞起,甚尔只能看着海水的涟漪将月亮的倒影冲刷得四分五裂,始终无法彻底占有。
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碎的事实了。
美穗顿住了。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甚尔也一顿,始终背对着她没有动作。
这时,五条悟则不合时宜地凑过去,他将毛茸茸的头靠在美穗的肩膀上,毫不羞耻地用一只手臂抱住美穗,挤进了这两个人之中,美穗下意识用一只手指回勾五条悟温暖修长的手,这场景简直成了世界名画,无辜的甚尔承担了两个人的重量。
“喂——”五条悟拉长声音,这个距离她正好看见他那双冰蓝色流淌着的双眼,和根根分明的白色睫毛,还有优越的鼻梁,他莫名地叹了一口气,热气扑到她的脸上,酥酥麻麻的:
“你们说的这些都太复杂啦,太复杂啦!”
“松手。”甚尔说。
“不要。”五条悟说。
美穗被挤在中间,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
甚尔的身体始终很僵硬,他想要转过身来,再回抱回去,去拥抱美穗。
想将半边身体的重量靠在美穗的身上,像小的时候那样,不停地叫她的名字,毫无安全感地说一些琐碎的话,像是诸如“欢迎回来”“别再离开我了,我是个笨蛋”诸如此类的。
他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他就像是脚踩中了泥潭的人,窒息感向他袭来,身体不断地向泥潭陷落。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了这两个人的重量,将悠仁放在垫子上,然后安安静静地将窗户打开,笑了一下:“抱歉,我想我需要自己待一会儿。”
他根本不知道他的那个笑有多难看。
随后,他跳窗逃跑了。
他没有回头。
美穗试图去追,却被五条悟勾住了腰带边儿。
“我觉得你们都需要一些冷静的时间,我说,你分得清你说的是什么类型的爱吗?你理解你们之间的分歧在哪吗?”
爱。
爱还有类型?
爱好像的确有类型。
她一不小心把那些又忘光了。
有时,她只能分辨出爱的多与少。
还有是否是独一无二。
分歧,她的确无法分辨出他们之间的分歧究竟在哪,人类常常不将自己真正的期望宣之于口,是否小甚有某种期待是她不能回应的,那是哪种期待呢?她为什么不能回应呢?
她忘掉了。
哪一种?哪一种?哪一种?哪一种?哪一种?哪一种?
她的确该死。
她让小甚掉眼泪了!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罪无可赦的家伙!
望着小甚刚刚逃跑的窗户,她再望向五条悟,一颗一颗掉起了金豆豆,她艰难地说:“他,我,他,我,我不知道,我也许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应该知道……”看上去表述十分混乱,随后嚎啕大哭起来。
面对这种情况,五条悟整个人毛都炸了起来。
随后,有谁走到美穗面前,影子笼罩着她,过了一会儿,低沉的声音响起。
“喂喂,不要哭了,”宿傩将美穗整个人都捞起来,放在怀里,手心上的嘴舔去她的眼泪,出乎意料的温柔:“啧,哭得真难看,脸都红了,真可怜,让我来告诉你。”
“你已经被我弃养了,”美穗一边抽噎起伏一边断续地说着表述混乱的话:“我讨厌你。我对你的爱只有一点点。”
“这不是很好嘛,我可不纠结这些东西,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或者恨我,想杀了我,都是无所谓的啊。”这家伙反而笑起来,他两只手紧锢着她的腰,一只手抚摸她的头,还有一只手仍拿着那本《道林格雷的画像》。
只见《道林格雷的画像》书封的反面上写着:“强烈的情绪要么碰得鼻青眼肿,要么立刻收敛;要么置人于死地,要么自己灭亡。”
宿傩是个喜怒无常、异常可恨的家伙,他的怀抱却比任何人都要热到灼烫,他似乎随心所欲地对待着身边的所有事物,恰恰正因为如此,有时美穗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美穗问:“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一不小心,宿傩嘴角微笑的弧度就超过了常人能微笑的弧度:“是啊,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呢?”
美穗看着他,也试着微笑了一下,将嘴角的弧度扭得跟宿傩一样扭曲。
她的睫毛上还挂着眼泪,跟他说:“你这样不行的,你这样不像人类,我很早就不犯这样的错误了。”
美穗用手轻轻触碰宿傩扭曲的嘴角,她看着宿傩的嘴角,就像是看着某些旧日的回忆,失落地低语:“不仅是嘴角不可以这样,脖子也不能伸得太长……”
那样小甚会害怕。
宿傩拽着美穗说:“走,让我来告诉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美穗没有反抗,她盯着宿傩,就像一只猫盯着一条漂亮的流苏穗穗,她含着眼泪安静顺从地跟着宿傩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