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

心动

“太女”包着头脸入城的事情已经传遍全京都。上到皇室,下到平民,最近都在讨论这件事。

皇太女大捷,本该是一件大喜事,却因为这个疑似毁容的消息,大瀚的子民们喜忧参半。

自古以来便没有毁容的皇帝。若是一国之主是身有残缺之人,不仅皇帝本人会遭人非议,更会连累整个国家,招来外族的嘲笑。

太女殿下为国争光,打了一个大胜仗这件事固然使人欢欣,可她伤了脸面,再继承大统就有些不合适了。

若只是小伤,治个八.九不离十倒还罢了,可满城百姓都看见了,太女的头脸伤得很严重,回来之后还闭门不出,不许她人探望,这不正是她的脸已毁的铁证吗?

当然,打仗是伤筋动骨的大事,休养数天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若过段时间东宫仍然宫门紧闭,恐怕有些人就要正式发难了。

便是在眼下,已经有些人坐不住,开始行动了。

支持皇女灿的人蠢蠢欲动时,任雅书坐在他的私人药庐中迟疑不决。

太女归来之时,他就在现场。除了心神激荡于太女的英姿外,太女脸上的重伤也令他悬心不已。

那天归家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将经过半改良的新玉容膏进献上去。

伤了脸的太女自然没有露面,只让心腹茉心出来接了药。

那宫婢接药的时候客气有礼,他却从中察觉到她的漫不经心。

按理说,身为忠仆,茉心理应很担忧太女的伤势,拿到新药,应该立即拿去给太女,她却捧着药盒与他又寒暄了几句,话里话外地劝他不要太担心。

太女伤成那样了,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茉心的忠心,任雅书并不怀疑,他只是疑惑于对方反常的反应。

事出反常必为妖。茉心如此这般,一定是哪里不对。

他将疑惑告知母亲,任家家主却敷衍他:“怎么可能!茉心可是陛下选到太女身边的,对太女忠心耿耿。妳恐是关心则乱。”

一个两个都这样说。真是他多想吗?

门外又有人来传话,说是屈司空家长房的嫡次子办花会,请任雅书参加。

任雅书皱眉,他不想去。

此番大瀚大获全胜,除了太女的光环最为耀眼,一应将士都有奖赏。

王蔷一跃成为御前大红人,封大将军,一时风光无两。

其余的将士们也各有升迁得赏,上下一派喜庆热闹。

亦有不少人借机择媳,整个大瀚颇有一种冬尽春来的气氛。

屈司徒家长房的嫡次子今年十二,正是择妻之时,此番办花会,意味不明。

若放平常,任雅书定会好好琢磨对方的用意,此时他满心全是太女,哪有心思去理会?

茯苓深知自家小主人的心事,遂劝道:“屈司徒是正一品的大员,她的面子不好拂。”

任雅书心焦着,冲口而出:“难不成他想入东宫,我也得让着?”

话出,自知失言,别过脸生闷气。

连翘跪在他脚边细细地说:“便是为着殿下,公子也得去呀!”

见任雅书没有反对,二奴才妳一言我一语地继续劝说。

“眼下有关太女的传言甚嚣尘上,公子更该出席,免得堕了咱们任家的威名。”

有理。

任雅书又转过脸来:“起来吧,跪着作甚?”

这是说通了。茯苓、连翘都松了口气。

三日后,任雅书精心妆扮了一番,乘着车前往屈府别苑。

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贵公子,到得不早不晚。他来时,别苑里已经很热闹了。

屈家子作为东道,亲在二门处相迎,见到盛装的任雅书,眼波晃了晃,方才迎上来。

“任二哥哥,我正盼妳哩!”

屈家长房次子名为清波,因幼时便眼睛生得明亮而得祖辈赐名。人生得也是肤白貌美,身姿纤细。

他还未拔高,身量不足,却正有一股飘逸,配上他尚显稚气的脸孔,倒也别有韵味。

任雅书任他携了自己的手,不露声色地对他淡淡一笑:“清波弟弟今日这身好清标。”

屈清波今天穿了件天蓝色的圆领袍,下摆却做了改良,两侧用鲛纱打叠衬在里面,行走时如流水般波光粼粼,仿佛在淙淙泉水间走动。

任雅书同他的风格近似,今日也穿着一身蓝色衣裳,只是他的色是靛蓝,比屈清波的色深重。

二人并肩行来,远观竟如兄弟一般。

苑中诸人看到屈清波迎了任雅书进来,俱都静了静,才复开始笑闹。

屈清波将他安排好座儿,又去门上迎其她人。

任雅书脸上的笑意更浅,垂头饮茶。

他大概猜着了,屈清波似乎没有争东宫之意,看他请的人便知。

太女少师、太女少傅、太女少保的家眷一个也无,倒有几个同江贵爵家攀得上关系。

宴无好宴呐!

很快,屈清波携了另一人进来,便再没出去。

而这最后一人,便是右相家的姪子,唐乐康。

唐乐康的到来一下子压了任雅书一头,屈清波主要陪他,其余诸人也主要捧着他,俨然今日的主宾。

任雅书暗自冷笑一声,心道太女的脸还未确定真出事了呢,这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捧高踩低了,真是下乘。

茯苓和连翘两个见状也极为气愤。

任雅书觉得没意思。

这些人,见不着东宫,只能寻他说些怪话出出气,实在是无聊得很。

果然,那群人没说几句,就将话题引到了他这里。

“任二公子,听闻太女殿下伤重,不知任二公子可有去探望?”

任雅书定定看了对方半晌,直看得对方面上不自在,方徐徐道:“东宫闭门不出养伤,便是连妳祖母求见也没能会上面,妳不知道么?”

比亲厚么,谁能越过他去?

任雅书的话让屈清波手紧了紧。

偏那人一派气定神闲,仿佛东宫无事一般。

唐乐康最近亦被家中长辈叮嘱过什么,此时与屈清波站在一处。

他一脸同情,作势叹了口气:“任二,妳别装了,在座的都是自家男儿,讲句实话又有什么关系?东宫到底是……”

到底顾忌重重,没能把话说死,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话里的意思是东宫不好了,恐怕地位不保。

任雅书却好像听不懂的样子,似笑非笑:“哦?东宫到底是怎么了?妳倒是讲清楚啊!”

唐乐康反倒是被说闭嘴了。

他怎么敢将东宫恐欠佳的话直白地说出来?

这个任雅书,平时跟着皇后舅舅读书,百伶百俐的样子,此时又装傻,实在是可恶!

他们倒是想搞点不上台面的小动作,可谁不知道任雅书家里是药商世家,家学渊源,身上带的物件儿恐怕都不简单。

想要用些不入流的算计他,别回头被他反算计了。

要不然为什么他们只敢隔着桌子说些不痛不痒的,真要对付他,直接上手推一把不是更解气!

都撕破脸了,任雅书觉得也没必要留下。他将手中小银叉往果盘中一掷,施施然站起,拂袖而去。

任雅书神色自若,还敢同他们生气,令屈、唐二人面面相觑。

难道东宫果真无事?

任雅书本人却没有方才表现得那般镇定。

才上马车,他就咬住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心中纷乱。

东宫到底怎么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

“递牌子,我要见皇后!”

他一定要亲自确定太女的情况,才能安心。

中宫一如既往地允了他觐见。

任雅书跪拜过任皇后舅舅后,就急切地跪坐到他膝边:“舅舅!您就让儿见见殿下吧!”

任皇后小吃了一惊,一壁扶他起来,一壁说:“怎么了?着急忙慌的。”

任雅书同这位皇后舅舅向来亲近,当下也不避讳,将那日花会上的事三言两语交待了。

“奴想知道,殿下到底怎么了!”

半个月过去了,东宫仍旧闭门不出,便是伤到了骨头,好歹也露一面啊!

任皇后脸色微变,咬牙恨道:“他们怎么敢?”

他又想到什么,眼神黯淡地垂下眼皮。

任雅书见状,心里咯噔一声,声音发颤:“舅舅?是不是……是不是……”

任皇后被他唤回心神,擡眸见这个清俊可怜的孩子眼中含泪,要坠不坠,终是心软地点点头。

“好罢,就让妳们见一见。不过,此事妳皇帝舅母自有打算,妳别往外说,明白了吗?”

还能有什么打算!左不过废太子!

任雅书满心激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任皇后后面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胡乱应承。

任皇后驾临东宫,东宫自然是会为他开门的。

茉心老远就迎出来,笑脸盈盈地蹲身行礼:“皇后千岁,任二公子,万福金安。”

任雅书一路行来,已经满心疑问,见到茉心比上回相见更愉快,更是摸不着头脑。

天气渐暖,青宫内花木复苏,有宫婢在道旁拔除见水就长的野草,打理花木多余的枝条,他甚至能听到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院落里,有嬷嬷在训年轻的宫婢,宫婢们纷纷笑着讨饶的声音。

东宫若是有事,内里哪会这般寻常?莫不是像他母亲说的那样,东宫果真无事?

内心的困惑在此时达到顶点,又在见到那倚窗作画的人时骤然消散。

太女早得了通报,放下手中的画笔,绕过长案向他们行来。

春日的阳光明媚,从尚未完全生发的枝头打下来,洒在那人眼中,身上,将一向苍白羸弱的玉人映衬得越发出众。

殷烨先向任皇后见礼,又轻笑着看向任雅书:“芽儿又长高了。”

任雅书已经失语。他呆怔地望着面前头脸完好无损的人,脑中不由浮现那日在城门口见到的全身甲胄的身影。

两个极为相像的身影在眼前重叠,又因一些合不上的细节而遽尔分开。

任雅书惊悚地发现,他好像心动错了人。

节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