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骨

断骨

江贵爵让人找江大小姐。

身边的侍奴是后头新来的,又慌又惑:“可,大小姐远在寿州啊!”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赶不上现在的危机吧?

另一个年长的侍奴打手势让他先去干别的事,软声劝道:“贵爷,已经着人去请江太师了。”

他跟随江贵爵多年,自然知道自家主子是一时情急,想让孩子她娘来救人。

可他也明白,别说远水救不了近火,便是江大小姐留京当官,此时也是不适宜去请的。

江贵爵被贴身侍奴的话提醒,不再说要找姐姐的话,只默默垂泪。

殷灿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唯一的指望,他不能失去她。

江太师几年前就告了老,接到皇女外孙被贬为庶人的消息也是一呆。

她年纪虽大,到底经的事多,反倒比江贵爵还稳得住,没有立即倒下,而是稳了稳心神,梳洗打扮,穿得得体又精神了,这才准备进宫。

江贵爵受宠,皇次女殷灿又是当今除了太女外唯一的女嗣,她是江贵爵的亲生母亲,又曾官拜太师,往常带着老夫进宫是不需要额外递折子的,今日却在宫门外被拦下了。

说是江贵爵身体有恙,不方便见人。

江太师闻言,在宫门外驻足了一会儿,长叹转身:“走吧。”

江贵爵身体有恙,不正是需要家人陪伴的时候吗?这个时候不让她们进宫,意思已经明摆着了。

太女从朝堂回来,脸上的笑意才淡了。

殷灿那个臭丫头,居然在背地里做了那样的小动作。

找了好几个烧伤患者试验玉肌膏的治愈效果?呸,那些人的烧伤说不是她干的都没有人信!

真是狠毒啊!

若非她与母亲早就商议过此事,今日在大殿之上,难不成要她亲口承认去北地找了胜仗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替身吗?

还是说,要她硬咬着就是治愈了的这个明显看着就有错漏的理由?

这个妹妹,她一直以来就讨厌得紧,如今她咎由自取被贬为庶人,倒也衬了她的意。

殷烨正心烦,皇帝的心腹金嬷嬷身边来了个人,对她耳语了句什么。

她轻声答:“知道了。”便不多言。

皇帝看她没有其她动作,随口问道:“什么事?”

金嬷嬷想了想,回:“没有什么事。”

皇帝和皇储的心情明显都不太好,这个时候提她听到的这件事,并不是好时机。

皇帝养气功夫还是很好的,不甚生气地说:“若有事妳就去办,朕身边还少了人伺候不曾。”

这话透着亲昵信任,金嬷嬷脸上就带了丝笑意:“是。”

说着让人将东西呈上来。

是卷画轴。

皇帝不知这画轴是谁绘的,也不知是什么内容,用眼神示意金嬷嬷打开。

金嬷嬷随意点了两个小徒弟,将画轴徐徐展开,一副精心绘制的行军图显现在帝、储二人面前。

皇帝一下来了兴致,哦了一声,让人上前几步,她先整体看了一眼,又走近了去欣赏细节。

“还有诗呢!”

皇帝还没读诗的内容,先就着诗的字迹夸了几句。

“好字,好字啊!”

这字迹像太女,又不似太女。

“比烨儿的更胜一筹!”

皇帝没去北地,太女也没去北地,但这幅图画得精细生动,宛如殷烨真的亲临北地,打了那样辉煌的一仗一样。

皇帝越看越喜欢,这才去读诗句。

诗句的落款是太女殷烨的字号。

皇帝这回是真的惊了:“这竟是首自己写的诗?”

寥寥数语,将北地的边寒艰辛,还有这场战争的不易,还有终于获胜的喜悦全都表现出来了。

最重要的,是从中体现出了忠于国家,忠于她的一片丹心。

这首诗,无论从文学角度,还是政治方面,都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好诗,好诗啊!”

皇帝本来被次女弄得不悦的心情一下子就转好了。

她欣然指着画卷,招呼长女过来看:“烨儿,这是妳。”

殷烨原本怏怏不乐,此时更是暗恼。

一个武替身把脸弄伤了在京都招摇过市,让她惹来了殷灿的撕咬,如今文替身又出幺蛾子,弄了这么个绘画题诗都尽美尽善的卷轴,是想干什么?

若她记得没错,这位文替身所图甚大,向来读书习字就非常刻苦。呵,怎么,她以为自己进了这见不得人的去处,将来还能封官拜相不成?

随着皇帝对此画卷的夸赞越来越多,殷烨脸上的的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

小的时候她并不清楚文替身的水平比她好意味着什么。

直到再大些,她朦胧从母皇对文替身的满意又惋惜的目光里悟到了令她难受的不堪,她才明白。

她是大瀚皇储,她必须做到最好。

如果有人比她好,那就干掉她。

七岁那年替她捉刀的是皇帝安排的学士,那人比她年长许多,后来也因此得了圣眷,外放去好地方做官了。

她对那人没什么不好的想法。

读了许多年的书,又是正经科举考出来的,有些才学是应当的。

可那个文替身算什么东西?竟然越过她向母皇卖弄学识!

殷烨点了点诗文处:“儿听闻,院子里不教这些,也不知向哪里学的,倒是用心。”

一个文替身,能模仿些字迹就行,教作诗作甚。

项小玉的字向来不错,往日也得过几回夸赞的。

太女病弱,写字笔力不足,自然没有项小玉写得有控制力,不如她美观。

殷烨心中默念着诗句,心中的阴霾又更深几分。

一个替身,要越过屏障做这些工夫,所图甚大啊!

皇帝只是看到了好的,随口一夸,并没有其她深意。

替身都是她着人去找的,她当然知道情况。

听到女儿有些发酸的话,只是一笑:“也是她努力尽忠,不当什么。”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便是她学得再好,不也是替她殷家服务吗?左右翻不出手掌心,担心那些做什么。

项小玉如此用功,费尽心思搞出这个来,不过是为了讨好她们,想要得到更好的待遇罢了。

这事本来也没什么,往常项小玉捉刀代笔的作业,皇帝也夸过几回,殷烨最多是有些埋怨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不中用,提不起笔,嫌憎于文替身的健康,将本属于她的夸赞夺走。

只是今日她刚被皇次女针对,心情正不好,项小玉此举算是撞枪口上了。

项小玉听了阿糖的劝,反复确认了细节,耐心绘制了一幅行军图,还将藏了许久的大杀招——作诗——祭了出来。

替身院向来与世隔绝,自然不清楚前朝发生了那样泼天的大事。

对项小玉而言,她只是在履行文替身的义务。当然,其中也有她的一些私心。北地一行,令武替身和脸替身都出了场漂亮的任务,她这个被遗忘许久的文替身想要被看重,想要不被皇室淘汰,就得做出相应的努力。

项小玉隐隐有种焦虑,她觉得自己若是再不得到出任务的机会,恐怕很快就不被需要了。

而不被需要的替身会去哪里?

替身院以前人最多的时候,可是有二十来个孩子呢!

越长越不像的,或是犯了错的,都会被带出去。

那些人没出过任务,或许还会送回原来的地方,或是给点路费让她们回乡。她可是出过任务的。

一个知道当朝太女,未来圣上使用过替身秘密的人,如果不被需要,会被带到哪里去?

项小玉不知道,但她本能地害怕。

画献上去后,项小玉在房中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东宫派来的人。

她满心期待地上前“领赏”,却被人一脚踹倒在地,她惊呼一声,刚要翻身爬起,右手被人精准地踩在脚下。

手!

她的手就是她的依仗,比起脸来说,她的手更为宝贵。

项小玉想将手抽出来,踏在手臂上的那只脚下一使力,喀吧一声,一阵剧痛传来,她的胳膊被踩断了。

太女的身体经过这段时间的将养,已经好了很多。

如今她内有宠爱,外有军功,就连最不安定的可能会威胁到她皇储地位的皇次女都被贬为庶人了,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做事就难免猖狂起来。

那人踩裂了项小玉的右臂,硬梆梆地丢下一句:“接了赏,还不谢恩?”

项小玉虚抱着断了骨头的手臂,冷汗糊了满脸,痛得都叫不出来了,却也只能囫囵团起身子,做了个跪拜的姿势,饮恨吞声,用气音硬是发出单音:“谢……殿下……恩典!”

随后就再也忍不住,滚在地上哀嚎出声。

替身们集中居住的院子中,西厢在东厢的对面,中间隔着一片空地。两边厢房关起门来时,一般互相听不见对面的动静。

今天夜里,东厢却能听到西厢传来的呻.吟声。

那是项小玉在忍受断骨之痛。

而舒嬷嬷得了吩咐,不敢替她寻人治伤。

殷夜熹身边伺候的阿糖阿甜心有余悸,想到曾劝自家这位练字的话,一阵后怕。

一个说:还好主子性子懒没应下,说完猛然反应过来,二人对视一眼,都惊觉猜测殷夜熹到底是懒还是故意不学。

但此事不宜张扬,二婢便没再多说,噤声洗漱了躺下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