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孕

有孕

大瀚洪泰十一年的春天被一场宫廷之变染上洗不去的血色。

无数人头落地,菜市口刽子手的刀口都卷了一批,地面的污渍怎么也洗刷不去,空气中时常飘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殷灿的两个想法都没有得到实现。

御座上疼爱长女的皇帝选择了另一条路。

“妳说的或许没错。”

这个正当盛年的女人登基多年,积威深重。

她离开龙椅,从上座下来,缓步走到次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她一直以为可以保全的孩子。

“但太女只是水土不服,有些过敏,从未烧伤过。”

没有受过伤,就无所谓玉肌膏是不是能在月余时间就治愈。

殷灿听到这句话,犹如脊椎被抽走了一般,顿时颓然坐到地上。

她知道自己要完了。

殷灿擡起头,看着目光冷淡的母亲,内心的激动像是被冰水泼过,只余下心悸。

大殿之上光线不佳,白天也需要点灯照明。

宫灯的光线柔和明亮,只有微微几息跳动,让人能觉察到它不是日光。

殷灿觉得很冷。

这种冰寒在皇帝念出“不孝不悌,妄测皇储”八个字之后达到了顶点。她全身抖若筛糠,趴伏在地,讷讷不能言。

“皇次女灿……纳邪说而违朕命,怀异端而疑长姐,既伤败于典礼,亦惊骇于视听。定权宜贬为庶人。(注1)”

殷灿本来就毫无封号,身份仅是皇女。只是因为她是除了太女之外唯一一个女嗣,这才显得珍贵。往日待遇位同郡主、宫主,在皇帝的默许和江贵爵的要求下,也没有人会表示异议。

以至于真正事到临头了,才赫然发现除了那些没有名头的实惠,她竟然没能有一个能够缓冲的名位,一削就削成了庶人。

不过皇帝的孩子也是大瀚的子民,生死全在今上的一念之间,皇帝不想她有事,也能保她的。

女儿去办大事,没办成还被贬为庶人。

这种惊天霹雳般爆炸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回传到了凝香殿。

江贵爵才听完就两眼一翻,直挺挺地仰倒。

殿内一片人仰马翻,忠心的侍奴七手八脚地将人擡到榻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打湿了帕子擦脸,好不容易将人唤醒。

江贵爵幽幽醒来,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一切都在打转,所有色块都扭曲在一处,晃得他头晕眼花,转脸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吐完秽物,江贵爵倒是清明了许多。他坐起上半身,靠在迎枕上,双眼含泪,喘着气虚弱道:“快去找我姐姐!”

江贵爵名为江星河。

他出身大族,其母官居太师,是教授皇帝文化课的老师。

他是江太师四十多岁时才得的嫡幼子,颇得宠爱。

小的时候,江太师亲自教他读书习艺,一手横笛吹得出神入化,满京闻名。

他心高气傲,一心想寻个有才学,能同他一起扬风扢雅的妻主。

但母亲让他入宫。

他当时也不是十分反感,顿了顿,问:“那,任皇后呢?”

他可是江太师的嫡子,自然是要当人正妻的。

皇帝对音律不甚了解,那也无妨,到底是皇帝。

如果是皇后之位的话,妻主不太擅长风花雪月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到底是江山社稷为重。

江太师哑然:“任皇后当然还是任皇后啊!”

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平时太偏宠这个小儿子了,这才让他敢问出这样天真的话。

“皇上都与我说了,妳进宫就封爵位。不会亏待妳的。”

江星河抿紧了嘴,波光潋滟的美目闪着不甘的光。

他是京都最风光的年轻公子,居然要为人做小。

封爵,说得好听,不还是个侧室?

一辈子要与人争,将来生了孩儿,还要为了孩子与人争。

争得赢便罢,若是争不赢呢?岂不是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年轻的江星河其实并不天真,他只是想要得更多。

他伏在苍老的母亲膝头,感受着她身上变得轻而皱的皮肤,心下一痛。

今上原先是个不受宠的皇女,所谓的师生名份,也不过是上大课的时候在一个学堂里坐着。

他的母亲,是在对方定了名份后才正式开始教学的。

不过是因为她素有才名,在所有给皇女们上过课的老师里最不偏不倚,是个人品清正的。

而原本应该获得这个位置的前太女少师已经死在争斗之中了。

江太师老了,但她还想有家人。想要让家族更加稳固,这是他必须做出的牺牲。

江星河吹了一夜的笛,第二天拜别母父入了宫,成为了后宫中的江贵爵。

他傲气写在脸上,不愿讨好皇帝,皇帝却有点喜欢他这种劲劲儿的样子,非但没有厌弃他,反而怜他年纪小小就离家进宫,还对他多几分优容。

如果说任皇后是一朵柔弱的解语花,江星河就像是带刺的红蔷薇,令年轻继位的皇帝感受到了人生最得意的时光。

很快,才封后没多久的任家子被诊出有孕。

江星河偷偷请人把过自己的脉,他的身体很健康。金莼玉粒养出来的贵公子,自然无可挑剔。皇帝与他欢好之时也极尽兴,甚至常因他年少轻狂而准他在上面。

他这样卖力,没道理怀不上。

江贵爵急了。

他是侧室这件事改变不了,他总得为孩子赢点别的。

比如,比中宫更早诞育下皇嗣。

无论是皇女,还是皇子,已经不嫡,总得占个长。

他努力痴缠,完全不顾其她人说他趁着中宫有孕就抢了皇帝的闲话。

正夫有身子之时,侧室不就应该替人分忧的吗?

他做的又没错!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吃了许多调理的药物,他的身体一直毫无动静。

那得过状元的姐姐外放归来,进宫探他,被他拉着吃酒。

酒到酣处,江贵爵抱着这个小时候最疼他的长姐胳膊哭诉:“姐姐,我好难过啊!”

他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为什么这么艰难?

都说任皇后怀相不好,时不时要服药稳胎。

可那总是怀上了。

他也不求不好的,只求他也能怀一个,生一个属于他江星河的血脉,这也不能够吗?

江贵爵哭得鼻红眼肿,向来风发的脸上全是委屈,仰着小脸哀求他长姐:“姐姐,妳帮帮我,帮帮我……”

久别重逢,他喝得太多,也太高兴了。

天气渐热,衣服的领子散开大半,露出白皙的半片胸膛,上面还留有昨夜努力留下的痕迹。

江家长姐呼吸一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挑起幼弟下巴,哑声应:“好。姐姐帮妳怀一个孩子。”

醉梦一场,无限荒唐。

酒醒之后,江贵爵呆呆拥着丝被坐在床头。

他刚才经历了什么?他那温文尔雅的长姐对他做了那种事!

更令他震惊的,是长姐和皇帝天差地远的反应。

原来那件事,是那样得趣儿,他竟然从未知晓。

姐弟相叙,身边留着的自然是从前江家伺候的人,对于江贵爵乃至整个江家,都比对皇帝要忠心。

这件事发生得极短暂,捂死了没传出去。

他清洗身体的时候,侍奴红着脸说:“大小姐十分谨慎,都只在原先有印的地方使劲儿,贵爷身上并没有新添的痕迹。”

江贵爵心里又酸又麻。

他从不知道,他的长姐对他竟然抱着那样的心思。

看着胸前更加红艳的吻痕,他轻咬下唇,心都酥了一半。

也不知道长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小心翼翼,又放肆恣意地在他身上留下这些印迹的。

虽说江大小姐足够小心,江贵爵却害怕印记的加深引来怀疑,因此好几天都没去缠皇帝。

过了五日,皇帝想起他来,逗他,他就嗔道:“人家腰酸腿疼的,陛下还不放过人家。”

引得皇帝哈哈大笑,十分满意的模样。

江贵爵又装做羞恼,将人推开。

他可没有撒谎。

腰酸腿疼是真的,只不过不是皇帝造成的。

然后再过一月,江贵爵就被诊出有孕了。

他的心跳得像在怀里揣了只小兔子,忽上忽下的蹦得欢。

“我有身子了,我有身子了!”他兴奋地连呼两声,然后捂住嘴,想起来这个孩子是谁的。

是他长姐的。

他忽然掉下眼泪。

他知道,他恐怕再也见不到他的长姐了。

果真,消息传回江家后没多久,江贵爵就得到了江大小姐自请外放的消息。

自此山高水长,姐弟不复相见。

而皇帝就发现,自从有了身孕之后,原本像只红狐般活泼爱娇的江贵爵也变得稳重起来,耐着性子吃着有利于腹中胎儿的食物,就连走路都不跑跳了。

“果真是要当爹了,懂事了。”

江贵爵抿嘴一笑,垂下头,掩去眸中异色。

他的怀相比任皇后好太多,除了开始俩月有些没胃口,人清减了一些,之后一直很顺利。请了男医来瞧过,都说胎儿的位置很正,大小也刚好,能顺利生产。

在中宫之女大病小病养了快半岁的时候,江贵爵很顺当地生下了哭声响亮的皇次女,被赐名为灿。

注1:摘自《废皇太子承干为庶人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