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意
耽搁了三天,项小玉的断骨终于还是接好了。
她不得不又谢了一次恩。
这一次,除了复杂的感谢,还有满心的愤憎。
项小玉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才遭来太女的“赏赐”。或许也并不需要她做错什么,或是有没有做什么。
雪月风花,皆是造化。
国之储二想要对她做什么,她无法抗衡,只能被动承受。
阿林本来每日督促她上进,眼见着一幅精美画卷进上去,本还等着赏赐,像是从前每回那样,谁知竟是这么个结局。
房内忙成一团,熬药的擦汗的收拾的,阿林找了个打水的借口溜了出来。
阿林和阿桐今年本轮到跟着束阿英的,谁知开年没多久,束阿英就被抽去了北地。
皇家可不养闲人,进了替身院又不能随意出去,阿林和阿桐,还有跟着殷夜熹的阿糖和阿甜就被舒嬷嬷一起收管了,偶尔也替文替和声替做些杂事。
一趟北行,东厢就只放回来一个。阿糖阿甜依例归了殷夜熹房里,阿林和阿桐就尴尬了。
束阿英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就连舒嬷嬷都被东宫来人申斥了,眼见着是回不来了,阿林不得不替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好不容易借着去年服侍过项小玉的情分,借着她要画大图进献的机会,被暂拨到项小玉身边,每日陪着她画画,出了无数主意,以体现出她的用处来,正喜滋滋地等好消息,却等来如此糟糕的结果,怎么不令她心惊胆颤。
眼看着这个要不中用了,阿林想去找人,将她早日调开。
她一壁走一壁想:替身院原有四个“主子”,现在只余三个,文替手断了,恐怕不日将被弃用,脸替她上回得罪了,此时也甭想了,只余一个声替能下工夫了。
阿林想到上回声替生病的时候,脸替给她乱吃东西,还是她首告的,心里有了几分底气。
她不敢提灯,怕脚步声被项小玉房里的人听见,便走入庭中,想绕一圈到隔壁,谁知竟让她听到对面的廊下有人在说话。
对面只有殷夜熹,也不知道她或是她房中伺候的宫婢不点灯在廊下说悄悄话是谈些什么,阿林本能地想去偷听。
她本就轻手轻脚,此时立即屏住呼吸,脚步更轻地慢慢向那边走。
春日草长莺飞,庭中长满了茸茸的嫩草尖,草芽儿柔软吸音,犹如上好的波斯地毯,仅有月光的庭院里,适应了之后反而比点着昏黄灯笼视野更加明晰。
阿林悄没声地从廊下的柱子阴影里靠过去,听到阿糖和阿甜在说话。
“姐姐,那件事要同上边说吗?”声音有些忐忑,是阿糖。
阿甜的声音坚定许多:“说什么?没影儿的事!”
阿糖仍是不安:“我听舒嬷嬷说,西主子原先的字写得也极好,后来因为出了趟任务,发觉自己是长得最像的,回来就懒惫了学业,这才提拔了玉主子上来。这真不是她故意的么?”
院中四人的关系情形,一年多来,几个宫婢能打听出来的都打听得差不多了,前头说的事阿林也知道,还曾在暗地里讥笑殷夜熹成不了大事,只得了一回赏就沾沾自喜,止步不前,可如今听这意思,她是故意的?为什么?
就听阿甜嘘了一声,左右看了眼。阿林忙把自己往阴影里又藏了藏。
阿甜叮嘱她:“都说了是没影儿的事,妳这嘴呀,真该安个把门的!”
再之后阿林就没听到什么有意义的内容了。
二婢又闲话了一会儿,说天晚了,还是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早起,就进去了。
阿林缩在原地待了好一会儿,脚都蹲麻了,起身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到地里。
她好容易揉活了腿,一瘸一拐地回去找项小玉。
出来得太久,已经来不及去寻声替小石头再回转了,况且,她得赶紧回去把事情说给项小玉听。
项小玉听阿林添油加醋地讲了殷夜熹如何躲懒,心里烦闷:“出去!”
她断了前臂的骨头,痛得剜心一样,哪耐烦听她说这个?
阿林眼珠骨碌碌一转:“主子哎!您想想,若是她不躲这个懒儿,今日挨罚的就是她哩!”
这话让屋里的人俱都一顿。
项小玉缓缓擡起头看她:“妳说什么?”
阿林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不由吊高了嗓门:“她害妳哩!”
项小玉本来就又窘又气,被阿林一撩拨,顿时血气上涌。
今日她终于等来了医者接骨,错位多天重新接上,相当于又伤一次。接骨的过程里她牙咬软木,几欲昏厥过去,就是接好了,那种在骨头上的痛也是一层层地从骨头缝里浸漫全身。
春日里天气阴晴不定,她伤的那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雨落了一整夜,她就听了一整夜。雨丝千万条都快给她数明白了。
太女她不能恨,皇帝她更是提都不敢提。此时听阿林说出殷夜熹不想习字,这才将文替身的名额落到自己头上,仿佛给此次不公道的遭遇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忽然忘记了胳膊的疼痛。
项小玉不顾宫婢阻拦,冲进殷夜熹厢房外面,双眼通红地低喊:“丁西!”
殷夜熹将养了小半月才缓过来,睡觉越发不踏实,被项小玉这么一吵,彻底地醒了。
阿糖来服侍她起身披衣,阿甜隔着门提醒:“玉主子,天晚了,该歇了!”
替身院的规矩比哪儿都大,又怎么会允许她们在夜里闹出大动静。项小玉再叫两声,舒嬷嬷就该过来了。
被庭院里的晚风一吹,项小玉此时面上倒是冷静了,心里那股火气却必须出了才算痛快。
她压低声音叫门:“妳开开门,让我进去,有重要的事要说。”
殷夜熹寻思她伤了手,也不知是不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点头让阿甜开门。
阿甜才抽开门栓,项小玉就推门而入,将来不及让开的阿甜挤到一旁。
阿甜年纪比项小玉她们大几岁,却身子纤细,手里还扒拉着门栓,没防备被她抢了道进去,她暗道一声不好,这位刚才和缓着说话,原来是计。
阿甜当下也顾不得门栓了,赶紧罢了手随着赶来的品兰和笑竹跟了进去。
殷夜熹已经将外套囫囵穿好,正系腰带。
项小玉绕过前厅进来,她正在穿鞋。
擡眼看到项小玉吊着胳膊走过来,心下一叹:如今她这个东厢真是谁都敢闯。
一个念头没转完,项小玉倒是坐下了。
殷夜熹看她还保持着理智,没冲上来跟她上演全武行,心下暗松几分,让阿糖上些热饮。
“别那么麻烦,有盏温水就行。”
项小玉漏夜前来,必是来者不善,何况还带着伤,而她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能招待的,给盏温水,省得事后有什么问题来扯皮说嘴。
项小玉知道这个时候若是冲动,不仅办不成事,还会让自己再受一次罚。
舒嬷嬷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她耐着性子,转头对跟上来的品兰和笑竹说:“我疼得睡不着,来寻西妹妹说话,妳们紧张什么?”
品兰笑竹:……
但也没有在别人面前拆自家台的。
笑竹更稳重些,含笑说:“品兰,妳先回去帮阿林整理东西。”
品兰听出来是让她去监视着阿林,点头应下,行了礼先退出去了。
项小玉还不满意,她看着笑竹,笑竹垂手立在她身后,就是不接这个眼神。
项小玉瞪了她一会儿,发现她是打定主意不出去了,有些挫败地转过脸,硬梆梆地问:“丁西,妳是不是故意的?”
相比还穿戴整齐的项小玉,殷夜熹披着头发,衣服也穿得松垮,坐得不甚端正,拿着天青色瓷杯喝水。
她喝得很慢,先啜了一小口润在唇上,第二口才含在口中,慢慢咽下去。
耐着性子等她连喝了三口,项小玉有些等不住了:“妳是不是故意不习字的!”
殷夜熹静静擡眼,没有回避她的问题:“故意怎么讲,不故意又怎么讲?”
大家打小一块儿长大,项小玉对她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听到她这么说,心下已经了然殷夜熹恐怕是真有几分故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妳故意不学好,我说不定能出宫了!”
宫婢们听到“出宫”一词,面色大变。
殷夜熹脸色也冷淡了下来:“说什么疯话!”
项小玉没能听出她话中警告之意,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是了,是了。
项小玉想起来,她们四人里,殷夜熹一直是生得同太女最像的那个,就连声音也有几分相似,若她勤快一些,将马上功夫和字画都练起来,别说她项小玉了,便是连束阿英和小石头也是都不必留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的。
如果不是因为殷夜熹懒的话,她们何必留在这坐牢?
项小玉满脸后悔。
早知如此,在殷夜熹刚来时,她就不该给她那块糕,让她饿死得了。
殷夜熹沉默了会儿,平静地让宫婢们出去。
宫婢们出去却没真的退走到听不见她们说话的距离,只是在门口站着监视监听。
殷夜熹的双瞳生得比一般人要深,目若点漆说的就是这样的一双凤眸,此时冷了脸看过来,倒真让项小玉有一种被太女盯上的错觉。
她瞳孔微缩,心底生起战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