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

我能

从吾一怔。

她想过殷夜熹会阻止她接近太女,也许又要搬出她的胞弟说事,没有想到对方会问她这么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这是在闲聊吗?

从吾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知道对方今天成功从帝后面前混了过去,免除了她们一行人的灭族大祸,此时也没有严厉的斥责她不顾大局,竟然对真太女尚有主仆之情,用闲聊转移她的注意力,替她留面子。

她清了清嗓,说:“这是……殿下替我起的名字。”

她母族姓归,是单字名,并不叫从吾。

只不过进了宫,一路升到东宫密卫之首之后,殷烨就替她起了新名字。

密卫之首讲出去是将军,说起来不也是皇家的下人?皇储出于私人喜好给她改了名字,是对她的宠爱和信任,是拿她自己人的表现,她别扭了一会儿,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地接受了。

从吾的记忆被拉回了得到赐名的那一天:“意思是……”

当时的皇太女尚且年幼,却已经显露出真凰天女的霸气,对着比自己年长强健的武人理直气壮道:“归垚这名字太普通,妳就叫从吾吧!”

皇太女的意思是:服从我。

从吾当然明白。

但此时面对着殷夜熹,她竟无法启齿。

殷夜熹像是洞悉了她的心理,轻缓而坚定地开口:“是遵循自己的内心的意思吧!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百姓的良心。是这个意思吧?将军。”

从吾忽然就闭了嘴。

她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暗室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光明,眼睛适应了之后,背着光的人,也是能依稀辨别得出眉目的。

从吾定定看着对方平静而清透的双眸,半晌,从吾略略低头,沉声答:“是。”

她第一次听到名字这样的解读。遵从于本真,遵从于良心。而非服从于某个残暴狠戾的人。

从吾喉头滚了滚,默默退了回去。

暗室中,真太女的哭嚎声很快衰弱下去,化作示弱的哀求:“我说,我都说!”

她语无伦次地讲述着她认为应该交待的事情。

说东宫里有什么地方藏着钱,什么物品价值高。

束阿英听了一会儿就不耐烦地打断她:“再讲废话,就让妳再尝一次刚才的痛苦!”

太女一时噎住,颤抖着说:“妳们,不是要听这些?”

这些贱东西,不想乖乖当她的替身,想要翻天,不就是想卷笔巨款,逃出宫去逍遥快活吗?

就算她们不曾那样想,她也要引导她们往那个方向去想。

替身可是有四个人呢,她们这些没见过富贵的低等人,应该会因为财宝迷惑双眼吧?说不定会为了谁占得多而闹起来,那她就有机会了。

殷夜熹偏头看了看窄窗漏下的月光方向,时间已过子时,她们都忙活了大半晚上,已经很累了,不用照镜子,她就能知道自己定是满眼红血丝。

她轻按了按眉心,给真太女指明了交待的方向:“说说妳和朝臣的往来,拣重点的讲。”

真太女瞬间变了脸色。

她最担心的,也最不愿去想的事发生了。

这些替身想的居然不是逃出生天,富贵荣华,而是想取她而代之!

真太女的内心这回是真正的感到了害怕,她战栗着,上下牙齿轻碰发出轻微的声响。

殷夜熹凉凉甩了一句:“妳也别想着妳的皇帝老妈会来救妳了,她已经……”

她本想说皇帝本人已经自顾不暇,重病缠身,也不会知道她出了事。谁想真太女竟然一下子想到了最可怕的结局,尖着嗓子叫道:“妳们把母皇杀了?”

这一嗓子喊得人耳朵疼。

离得最近的束阿英轻揉了揉耳廓,嗤道:“老实交待,赏妳具全尸。”

因为怕真太女突然暴起,询问之时,殷夜熹站得最远,只在进门处没两步,防止受伤了或是被挟持,受制于人。

而束阿英已经毁了半边脸,又对真太女恨入骨髓,自然而然地担起了看管审讯的职责。

真太女小脸一白,哆嗦着摇头:“不,不,不,妳们不能杀我,我,孤是大瀚皇储!”

束阿英看她还不愿招,擡头对轻抚额头的殷夜熹说:“妳先上去,这儿我来想办法。”

殷夜熹有些犹豫,束阿英又劝:“去吧,白日还有事要妳做。妳放心,我有分寸。”

殷夜熹知道她被关得狠了,多少是吃了些苦头的,这会儿寻到机会,哪有不报仇的?她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声轻叹:“好,我让小石头送热汤饭与妳,吃完再说。”

殷夜熹带从吾从暗室上去,安排了人给束阿英送东西,并没有真的如约去睡觉。

从她们突然发难到现在,一直是紧锣密鼓地排着事情,没个喘息的空间,从吾和萃心被事态裹挟着走到现在,难保她们平静下来之后不会后悔。

若是从吾想要反水,趁她去睡觉的时候攻下暗室,救下太女,拼着自己一死也要替家人争条活路,也算全了她忠诚的名声。

束阿英为了她能自如地在地面上活动,自愿待在地下同真太女关在一处,她不能让对方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陷入被动之中。

她让萃心和如意先下去休息,如意身体不好,熬到现在已经摇摇欲坠,站都快站不稳了,萃心即便心里有事,看到他这样也是发自内心地心疼。大事当前,只能暂时将怀疑先掩下来,扶了他去后头歇着。

殷夜熹则留了从吾在身旁,认真地对她说:“北地一行,我观将军礼贤下士,对手底下的姐妹都极关心护持,想问将军:为君之道,应以何为重,何为轻?”

从吾虽是个武妇,也是读过四书五经的,当下毫无犹豫,脱口而出:“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国主为轻。’”

殷夜熹缓缓点头:“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百姓们才是国家的根本。

她又问:“那她可能当得起这个责任?”说着伸手指了指地面,这个“她”是谁无需多言。

从吾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进宫五年了,担着东宫护卫的重任,来往的每只飞虫都得经过她的眼睛,许多阴私的事不是她干的,她也或多或少知道内情。要她昧着良心说真太女将来会是个贤明的皇帝,她说不出来。

以前的她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催眠自己那些太女下令杀掉的人都是穷苦人家,东宫给了银钱将人买来,至少留下来的家人能靠着钱财过上更好的生活。可当那个被糟蹋的人成了她的亲弟弟,这话她就没办法厚着脸皮说出口了。

更何况刚才在暗室,她听到的那句“还有九族吗”,真太女诡异的沉默,让她的心不住地向下沉。

皇家,到底干了多少灭绝人性的糟烂事?

就为了一个病弱无能的太女,已经填进那么多性命了,将来是不是还要死更多的人?

殷夜熹低声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回答我,从吾,将军!”

从吾下定了决心,猛然擡头,双眼逐渐清明:“她不能!”

可是,谁能?妳能吗?

殷夜熹读到了对方眼中的询问,她的心跳也如擂鼓:“我能。”说完肃容一拜,“还请将军,助我!”

从吾只觉得血液倒流,耳朵里发出嗡鸣,鼓噪得她想要长啸。

她深吸几口气,看着近在咫尺的脆弱后颈,知道自己只要拔刀,就能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利落地斩下这个脸替的头颅。这样,她就能继续守卫东宫的安全,护持大瀚皇室血脉的正统。

可在那之后呢?

毁容又断手的太女心思狠毒,小气记仇,难当大任。皇室中又没有哪个血脉相近的人能顺位继承。难道要让朝臣谋篡帝位?

无论如何,朝廷是一定会乱起来的。到那时,一直觊觎中原富庶繁华的北方伊尔泰三部,一定会趁机再兴战事,百姓将无安宁。那么她即便在此时救下胞弟,若大瀚上下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她又到哪里去寻一处安全地居所安置家人呢?

从吾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

殷夜熹几乎是她看着成长起来的。这个替身和脾气有些跳脱的武替身不同,又与性情有些沉郁的文替身不一样,她比声替身要成熟许多,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相当安静,执行任务的时候偶尔也会同她们说笑,讲的话却总那样慰贴。

她会关心她的弟弟挑食的问题,还给她口述了食谱的方子;她还会给晕马车的武替身讨开胃的酱菜。无论她是不是装的,她都不是个令人讨厌的人。

从吾本以为她是想要暂时顶替太女的位置,给自己求条活路,至于真将自己当成太女,留待日后登基,她定是不敢的。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真有这样的胆识。

想到方才对方的认真模样,从吾脑中又浮现出在暗室时对方问自己问题的画面。

言犹在耳。

“将军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吾此时已经能够不加迟疑地回答了。

是遵从内心的声音的意思。

至于皇室血脉是否会被混淆,皇家的权柄会不会旁落,大瀚江山未来之主到底是不是先帝的后代,于她而言,都没有江山安定重要。

从吾上前扶起殷夜熹,认真地答:“我会从旁看着妳。若妳无道,我不会放过。”

殷夜熹刚才起后颈的汗毛就是倒竖的,她确切地感受到了从吾身上一瞬间散发出来的杀意。

直到此时,她才从那种被杀意笼罩的状态下脱身出来。

殷夜熹微微一笑:赌赢了。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出自《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