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赎罪

“妳……”任皇后看着眼前同女儿生得毫无二致,却有着些微外人不知,仅有极亲近的人能一眼看出来区别的少女,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这不是他女儿。

殷夜熹连手势都没做,她身后的怒面密卫瞬间冲出来控制了他。

任皇后大惊失色,盯着眼前这个酷似女儿的少女颤声问:“妳,妳到底是谁?”

其实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不愿相信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想要得到殷夜熹的亲口承认罢了。

如意上前一步,声音透着森意:“皇后在说什么呢?这位是咱大瀚的皇储,未来的新帝呀!”

任皇后又惧又气,全身打战:“胡说!”

他不至于连亲女儿都认不出来。

声音模样都挑不出错,他就是知道,这个不是他的女儿,是另一个人。

“我的皇儿去哪里了?妳,妳们把她怎么了?”

任皇后说着就哭了。

殷夜熹一下子就被认了出来,也并不慌张。她没有继续上前,与对方保持了一定距离,暗道:果然瞒不过他。她的准备都没有白费。

任皇后被摁住,动弹不得,挣扎徒劳无果后,也带出几分怨气:“皇家将妳们从民间选进宫,拿最好的用度供着,妳们就是这样报答皇恩的?”

殷夜熹慢慢重复:“皇恩?”

她冷笑一声:“皇帝杀了我全家,把我掳进宫里,这份恩典给妳,妳要不要啊?”

皇帝杀了她全家?任皇后吓到噤声。

殷夜熹一直伪装得很好的平静面孔不可控制地染上了痛楚之色,声音也微带沙哑:“要不是妳们把我弄进宫,我这辈子可能就做个小生意,卖豆腐就过完了,又哪里需要十几年担惊受怕,倍受煎熬!

“二十六个,前前后后到替身院的孩子,足足二十六个!二十六个家庭就被妳们毁了!只因为想给女儿找一个合适的替身!

“还不知道有没有在路上就没了的!也许被杀的人更多!

“尊贵的皇后,妳告诉我,这份‘皇恩’,我该怎么报答啊?”

任皇后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我不知道,我知道圣上给女儿找了替身的时候,就只有妳们四个人。”

殷夜熹收敛情绪,声音微哽:“只有?‘只有’我们四人,就可以减轻这份罪孽了吗?”

任皇后哭不出来了:“我确实不知此事。我以为妳们跟宫人一样,都是自愿卖身进宫的。可即使是这样,错在陛下,妳也不该杀了我的皇儿!她又有什么罪?”

看任皇后确实不知情,殷夜熹也不继续为难他:“此事妳不知情,也就罢了。然,皇帝和皇储想要杀我们灭口。是我们的替身当得不够好吗?”

她们为了活命,还不够恭顺听话吗?

任皇后的声音越发微弱:“圣上曾答应过我,随便选个地方圈着妳们,并没有想要杀妳们……”

这话便是任皇后也不敢信了吧,说得这样弱气。

殷夜熹已经懒得同这位被保护得太好的中年贵公子掰扯。

就算是那样,她们没有被杀而是被圈禁,无罪坐牢,难道是件很愉快的事吗?

殷夜熹只无言地让如意上前,让他亲自叙述太女犯下的罪孽,并将证物展现给他看,用事实加码。

称心被扔在雪里时身上的衣服被换成崭新的寿衣,那些衣服便是记录着他生前最后的讯息,代替死去的他说话。

当时因为忙乱,称心匆匆系上的腰带是真太女的,用了宫制的料子和花色,那样细致的样子,外间做不出来。更何况那上头还有独属于皇储的徽记。

任皇后只看了一眼,就蓦地别开目光,一脸不忍再看的模样。

若是任皇后从前都不知晓女儿的所作所为,乍然看到一件所谓证物,定是要先质问查询,试图为女儿脱罪。

他直接觉得无颜见人,显见对于真太女的行为是尽知的。但他从来没有阻止或是正确引导皇储,连替这些无辜丧命者赡养他们家人都吝啬去做,不是直接杀人的罪犯,亦是帮凶。

殷夜熹问他:“真的不悔罪吗?”

任皇后看着这个曾经的替身,眼神逐渐从恐慌到悲伤。

这个替身用着皇储的身份站在这里,他的真女儿下场可想而知。

若真论起来,皇室确实满手鲜血,罄竹难书。

任皇后张张口,想说为了统治稳固,国家长治久安,一些必要的牺牲是应该得到谅解的。

他嘴张了又闭上,闭上又张开,终是一个字没吐出来。

任皇后生于大药商之家,对医药却没有天份和兴趣,少时便喜读书,经史子集读得多了,也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道。

似皇室在皇储替身之事上的操作,无论怎样矫饰,也只能得到伤天害理的评价。

贵人需要不需要替身?任皇后觉得需要的,真到了危急时刻,有一个忠诚肯替死的下仆,确实是能救命的,等主家缓过这一阵,说不定就能扭转局势,东山再起。

但那是生死关头的最后一招,没有人打小就养着数个相貌身形声音都相似的孩童,连生活片段都替代的。

皇太女骑马射箭要人替,甚至读书习字,偶尔会客的时候也要人替。

这哪儿是找个替身呢?这是找了个替活。

特别是北地战事一行,武替身在战场上失踪,还烧伤了半边脸,一辈子算是没指望了——无论是继续当皇储的替身,还是事后能放她回去想要做官,毁容至此,都是不行的。

而皇太女本人则舒舒服服躺在皇家别苑,过着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

真是躺着什么也不做就把战功和名声赚了。

哦,或许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等人回来了,她还把替她出征的两名替身关起来折磨不是?

盘点起来都是什么糟烂事呢,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能令天下人信服的。

任皇后是一国之父,还是得到大行皇帝宠爱的发夫,说他什么也做不到纯粹就是替他找借口开脱。

任皇后无力地申辩:“烨儿的某些做法,确实有伤天和……所以,我大兴佛寺,每月施粥,也是替她和我赎罪。”

他不说这些还好,殷夜熹就当他是个懦弱无能之辈,皇室吉祥物,被强势又自大的妻女控制了人身自由,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女犯错。

殷夜熹嗤笑一声:“妳大兴佛寺,积极布施,并没有真正反省女儿的罪过,而是企求不要报应到她身上,自己找借口原谅自己罢了。”

把人杀了再给人上注香就能改变她们滥杀无辜的事实吗?

求了神拜了佛,捐点香油钱,就自我开解成功,典型的自欺欺人。

皇家那么多年大量喂了功德箱的钱是有一厘用在受害人身上吗?没有。不过是用来消解内心的恐惧和不安,然后将伤害行为变得更加心安理得的一种伪善。

殷夜熹承认,钱能买来许多东西,任皇后布施的行为也确实能帮助一些人。但一码归一码,这不是一辆火车两道铁轨,一道一人另一道多人的选择题。皇室加诸在她们身上的罪孽,是不能通过布施帮助另外一群人来消释的。

任皇后面色灰败:“说了那么多,妳要怎么处置我?也像对我女儿那样吗?”

杀了……吗?

外间传来刀兵相接的声音,是跟着皇后的暗卫见情势不对要向上汇报,被谷雨拦下,暗卫首领听到动静,从暗处闪身出来接应,又被从吾阻住去路。

暗卫们自有一套行事准则,事关重大,不能不管不顾地在人前大喊,否则动摇国本。

暗卫晓得厉害,只一心想靠近首领,将事情汇报,让她定夺。

本来谷雨功夫虽好,却是规矩公正的路子,暗卫若是沉下心来,定能脱身成功,但她并不想打退对方,只想逃走,就被谷雨完全粘住了,一时竟然打得难分难解。

从吾拦住暗卫首领,暗卫首领马上退后一步,将身形隐没在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

从吾知道,暗卫首领一直忠于大行皇帝,如果让她得知殷夜熹是假冒的事实,凭她的忠诚程度,一定会不管不顾先杀人。

这些暗卫,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只听主人话到处咬人的狗。

暗卫和她们这些走明路上来的武官不一样,都是由上一任暗卫首领收养各地弃婴孤儿养大的,倒也读书习字,是为了传递消息用,除了忠诚,不教她们其她的东西,要暗卫们理解什么叫善恶是天方夜谭。

从吾镇定道:“新帝办事,尔等速速退下!”

暗卫首领迟疑了。

新帝办事,办的哪个事?难不成是要杀掉任皇后?

大行皇帝独爱任皇后,特地拨人暗中保护,但也没教过她,若是皇太女和皇后起冲突的时候,她们该站哪边啊!

一边是大行皇帝的正夫凤后,一边是大行皇帝唯一的即将继位的女儿,俩人还是亲父女关系。

暗卫首领的脑子打结。

从吾循循善诱:“大行皇帝已去,新帝就是尔等的新主子。怎么,难不成妳们效忠的是任家?”

怎么可能!暗卫首领瞳孔地震。

从吾见她好骗,暗自松了口气,语气越发笃定:“皇后有罪,新帝正找皇后对峙,他叫嚷出什么话来也是不能信的。”

任家给大行皇帝和真太女都喂了药是事实,从吾也算不得撒谎。

从吾自知拦不住人多久,干脆给了个建议:“要不妳亲自去听听?”

暗卫首领身随心动,身形一飘就施展轻功走了。

从吾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就没了踪影。她心头一紧,也赶过去。

屋内,对话已经到了尾声。

殷夜熹声音冷如碎冰击玉:“妳罪不致死,然活罪难逃。用余生赎罪吧!”

任皇后知道女儿滥杀,所以劝外姪(外甥)不要嫁给女儿,是在保护他同姓的亲人,不是觉得太女有罪不是好东西。任皇后也不是啥好东西。这句是回前面某章的留评“任皇后还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