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醒
殷夜熹以任皇后伤心过度,突发疾病为由,将人送回未央宫,并让金甲卫紧闭宫门。
“任何人无令不得进出。”
每日会有人将吃穿用度送到门口,秽物运出来也要经过严密的检查。
妻死女丧的任皇后已经对世界失去了希望,无论谁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新帝要关着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毫无反应侧面坐实了他确实是伤心过度得病的事实,完全不理人只会默默垂泪的态度也让众人相信他这个样子不适合见人,需要静养。
向来跟着任皇后的老人们一开始震惊,再之后是恐慌。
新帝是任皇后亲女,等她即位,任皇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在新任皇后没有入宫之前,他都是当之无愧的后宫之主。按理说未央宫人们在宫里的地位应该没有改变,甚至更为随意才对,怎么一天还没过,就变成如今这般?
因皇帝去得突然,殷夜熹身为新帝,尚未迁宫,仍回到东宫起居。
才进门,就有人一脸晦气地迎上来。
从吾问:“出什么事了?”
下人行过礼,垂头肃手:“茉心死了。”
先前,太女生死未卜,她这个小人物招与不招都是一个死,还不如老实招了,还能死得痛快点——她可太知道有多少令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了。
再之后,她也同殷烨一样,抱着皇帝会来营救她的期待。
直到先帝驾崩时的钟声响起。
茉心即便身处地牢,也知道指望皇帝来救皇储一事已经是绝无可能,而她身为皇储的奴婢,更是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当下心气就松了,咬舌自尽。
从吾看向殷夜熹。
殷夜熹颔首:“知道了。”
茉心能招的想必都招了,留着也问不出什么来,倒是她手上的人命比萃心只多不少,让她痛快死了倒是便宜了她。
殷夜熹已经不会去在意这些细节。
她如今是大瀚之主,连最能证明她身份有假的任皇后都暂时被她控制住了,接下来就是按制推行一切事宜。
先皇在功绩上勉强也算可以,虽未定北,却能安南,文臣们讨论了几天,报了几个谥号与新帝。
殷夜熹一看头一个便是武宗就笑了。
先帝安南不假,北边可不是她的功劳。北地安宁了许久,是因为当时的武神段雪烈一次性削了草原众部青壮战士,让她拣了个大漏。
再往下看:孝宗。
殷夜熹不禁擡头看了眼报名单上来的臣子。
这是故意的还是闭着眼硬拍马屁啊?
慈惠爱亲曰孝。
先帝为了夺位,把所有女性同辈都砍了,真是孝死了。
不过也感谢她如此努力,不仅砍死了兄妹,还砍死了皇次女。
这人疯起来真是什么人都杀,杀得一户口本就剩一个病歪歪的皇太女,倒便宜了她。
殷夜熹想到此处,心中一时激愤想给先帝个恶谥的念头便平了下去。
罢了罢了,给个平谥好了。
她扫了眼单子上的美谥,甩到几案上,一个也不取:“敏以敬曰慎,思虑深远曰慎。”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深宫隐藏二十年,一朝得势杀遍天。
瀚慎帝,蛮合适的。
至于丧仪,殷夜熹拍板:先皇遗命,一切从简。
古代生产力本就不高,先前打了一场仗,北边还没完全平定,边地仍有不少摩擦冲突,哪有那个闲钱给一个死人做脸?再说这狗皇帝功绩是有,坏事也做得不少,还风光大葬她可咽不下这口气。
在丧仪之前,殷夜熹让人安排小石头回乡。
“最近宫里事忙,进出的人多,把妳混在当差的人里出去。我就不送妳了。”
声替即将走向自由,学博不甚赞同。她认为殷夜熹太过仁慈。
“阿英毁了容,小玉断了手,都不足为虑。”
但声替不一样。
小石头的长相与她不十分相似,但谁知道她再过几年会不会变化?而且她知道她们所有的事,难保今后不会后悔。
毕竟她家无人了,也算了无牵挂,宫中虽然没有自由,但有富贵。从前还有生命之忧,现在不仅没有,她还拿住了殷夜熹的把柄,是个不确定的危险人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泄露了她的秘密。
殷夜熹却道:“若我一朝得势就杀死幼年伙伴,还是这次帮过咱们大忙的,可以称之为恩人的人,那我和残暴的真太女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另一个权力怪物罢了。”
也许有朝一日她也会成为那样可怕的没有感情只有利益的生物,但在那之前,她还是想当个有血有肉的可能有缺点的人。
学博沉默许久,想到殷夜熹其实篡位成功之后完全可以不认她们当初的许诺,甚至于暗中派人杀了她,如果那样,她到死都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但是殷夜熹没有,她特特将她寻了出来,告诉她,她答应她的事很快就将办成,而她对于文化上的不足还需要她来弥补。
学博回想方才的对话,禁不住感慨,若她这位替身院的学生是那样的人,恐怕也轮不到她来进言。
学博自叹弗如,并认同她的仁慈。
守卫着的从吾也很感慨,认为殷夜熹没有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失却本心,也从四周为之一肃的风气中看到她的决心,对她能开创出怎样的未来充满期待。
大行皇帝的丧仪上,任皇后从头至尾没有露面。
任家来人时,请求谒见也被驳回。
眼生的大宫婢对任倾态度倒是恭敬,但说到要单独面见新帝,对方就为难地婉拒,说新帝事忙,暂时不方便。
任倾身边带着因国丧而被暗中送出宫的儿子任雅书,分外难堪。
她身上仅有一个虚衔,真论官职并不高,大悼时位置不靠前,没能跟新帝说上话,本想趁着这机会沟通一二,没想到新帝一会儿就不见了,她想让人传个话,却连个熟悉的面孔都寻不见。
茉心和萃心呢?金嬷嬷呢?
任倾见眼前的人疏通不了,便问她茉心萃心何在。
大宫婢只答:“茉心姐姐病了。”其余的也不再说,摆了摆手拒过她的荷包,施礼退走。
任倾心中不安,任雅书反安慰她:“算了,也许太女姐姐……也许皇帝姐姐为先帝和舅舅的事伤神,一时顾不上。”没看连茉心都病了吗?
任倾还想再努力努力,任雅书先臊得遮着半张脸:“母亲,那孩儿先回殿了。”
他是男眷,是要跟其她有品级的男眷们在一处指定的殿内哭灵的。
若非任倾花钱使人去叫他过来,他本不该来这朝臣扎堆之所。
任倾眼看见不着新帝,也只能挥手让儿子先进去。
殷夜熹头也有点发疼,她松了松领口,吩咐道:“让人备些甜的热茶,给内殿的外命夫们送去。”
这古代的习俗真是反人类,天没亮就要人起来,按品大妆,外命夫们还要进宫哭灵,连哭三天。
哭灵的地方是个空旷的大殿,如今天气转暖,又多人聚集,倒是不冷了,但是跪那样久,铁人也受不了啊!
一个大宫婢应声下去了,那个回绝了任家求见请求的大宫婢从外头进来,向殷夜熹禀报了此事。
殷夜熹抚额的手顿了顿。
任家。
任皇后已经被她以病重的消息幽禁起来,任家和宫里的消息断了,自然会趁此机会积极联络。
“那日让妳办的事,都办妥了?”
封禁未央宫的时候,皇后的宫人还有些散在外头办事未归的。
当时宫里乱,若是有一两个见风向不妙,借机遁在外头,于她不是好事。
所以,她将此事直接委托给了曾经金嬷嬷的徒弟,让她照着宫内的名册,一个个去点,谁在哪当差,今日有什么差事,去了哪里,有没有回来,全都得理一遍。
满宫上下几千号人,大宫婢领着几个得力人着实忙了几日才厘完。
大宫婢恭敬答道:“都办妥了。”
便是前段时间从皇后宫里挪出来的宫人,也都被她翻了出来,暂时拘在一起。
殷夜熹点点头,并没有多松一口气。
世事总是不让人轻易如意,担心什么就会来什么。
慎帝刚去,皇后抱病不出现在丧仪上已经够反常了,再提前没有任何罪名地将任家收拾掉,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而且殷夜熹着实是腾不出手来安排任家人。
堵不如疏,让任家人趁着国丧进宫,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宫外的世界,殷夜熹不了解,但在宫内,在从吾依制成为新任金甲卫统领的现在,她拥有绝对掌控。
很快,她就收到底下的消息,说是任雅书和任倾分开后,本该进到外命夫哭灵的殿宇的,却在半途不知行踪。
殷夜熹长指轻搭额角,长长吐出一口气:“知道了。”
任雅书是任皇后的亲外姪,小时候甚至在未央宫住过一段时间,对内室的地形比任倾熟悉多了。
他一个男子,目标也比任倾这个外臣要小,更何况目前为止,他还是先帝钦定的未来皇后,想要混进皇宫,总有空子可钻。
一直立在殷夜熹身后寸步不离的怒面密卫忽然一动,长腿一迈,单膝跪到她面前:“属下愿为主子分忧。”
殷夜熹看着对方面具下灿亮的星眸,轻声应:“好。”
束阿英身形一旋,疾步出门,殷夜熹怔怔望着她背影,有些出神。
金嬷嬷的徒弟擅长察言观色,试探道:“要不要派人跟着她?”
她不知道这个怒面密卫是何方神圣,只知道新帝似乎极为看重她,什么事都让她跟着,对她的态度也与对其余人不同。
方才她明明看到新帝看怒面密卫的眼神里有询问和警戒,想来是不太愿意让怒面密卫去管未来皇后的事。
大宫婢忽然觉得自己摸准了新帝的脉。
任雅书可是未来皇后,且据她所知,二人早在东宫就亲密过了。密卫不似宫婢,是没有经过阉割的,完整的女人,她是不是在介意这个?
殷夜熹很想答应,话到嘴边却忽然警醒:她若那样,与真太女何异?
前世她看过一个很有名的电视剧,里面的帝王对从小一起长大的护卫头一次起疑心,便是在那护卫去办一件抓捕背叛者的时候,剧中帝王遥望着护卫的背景,轻叹:若是他也背叛了朕呢?
那句话让帝王身边的另一个打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失手打翻了茶盏。
那是帝王真正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成长为多疑帝王的象征。
殷夜熹醒觉过来,牙齿差点咬到舌头。
“嘶……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