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妳

求妳

任雅书借着回内殿哭灵的机会,借口去更衣,脱掉孝衣,从墙头爬了出去,弄脏的外衣脱了团成一团丢在墙角的草堆里。

他今天进宫前特地选了件和内宫侍人春衫差不多颜色的外衣套在里面,此时脱掉最外的大衣裳,正好将孝服再套上去,乍一看就和宫中内侍没有什么不同了。

任雅书打散了头发,对着池塘,十指权当梳子,重新绾了个简单的发髻。

他虽是富贵堆中长大的,但打小就浸心医药,有一般的生活自理能力,复杂的发型梳不了,简单的还是挺熟练的。

做完这一切变装,任雅书垂头肃手,沿着墙根快步走。

宫中他大体算熟悉,从前殿到未央宫的路途更是熟的很。

慎帝新丧,宫内到处是忙事的宫人,他原本以为自己能成功混过去的,谁知没走几步,就被人喝住:“那侍人,哪个宫的?”

有个气势极足的大宫婢身后领着一群人办事,匆匆走过时打眼瞅见一个年纪尚小的侍人孤身在走,心中生疑,停步叫住他。

“宫人办差都得二人同行,妳的同伴呢?”

任雅书急中生智,扯谎道:“他内急,拉肚子。”

这事在宫里也有发生过。

二人同行办事,其中之一被别个主子叫走,或是突发状况,若是主子交待的事情急,另一个总不好在原地耽搁,得把主子的吩咐放在头里。

大宫婢却不信他所说。

只因这个侍人状态极为奇怪,明明垂着头,看上去一副恭敬模样,脊背却是挺直的,像是不曾为权贵折过腰。

大宫婢眼睛微眯,走近几步就会发现,此人身上破绽甚多。

有孝衣遮掩,仍然能看到外裳的料子成色似乎比侍人的春衫要好得多。

露出来的手也很白很修长,像是没做过活的。

大宫婢正要让人把对方先索拿下来,继续审问,眼前一阵风刮过般,一个怒面密卫从高墙处跳下,一把抓住那可疑侍人的胳膊,将人扯走。

临去前,怒面密卫朝她的方向点了一下头,权当招呼。

大宫婢趁那可疑侍人惊愕擡头时看了一眼他的相貌,顿时庆幸自己没真让人上前。

手下犹豫道:“姐姐,那是任家公子?”

大宫婢冷了脸:“别瞎说。”想了想,转身对众人吩咐,“今日之事,无论谁也不准说,不然,小心脑袋!”

任雅书被人大力扯走,一仰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怒面面具,心中又惊又急。

这张面具他当然见过,乃是新帝还是太女时跟在身边的,有的时候出现,有的时候是另一个表情的面具人,有的时候一个面具人也无。

他曾顽笑地同太女姐姐问过这事,当时太女只说是密卫的相貌不佳,因此用面具遮掩。

“省得脏人眼睛。”

本来他还害怕是谁这么快就发现了他,会不会连累家里,在看清对方面具时,任雅书的状态已经放松了些许。

对方既然是新帝身边的人,理应是不会对他怎么样才对。

手底下的肌肉从紧绷到放松,这么明显的变化束阿英当然最直观地感受到了。

她一言不发,将人带到一处空置的院落,用手势暂时驱散守卫,将人推到里间,反手关上门,静静地俯看着他。

这世上,可能只有殷夜熹知道,束阿英想要留在宫中,不止是为了搏一个合法的出身。

在当太女替身之时,她已心悦某个名门公子,若她用自己的身份,和那公子注定一生无法在一起。

这公子便是眼前人,未来的太女正夫,任雅书。

关于任雅书的事情,殷夜熹没有同任何人聊过,但束阿英也参与了替身换太女一事,自然明白让任雅书如约入宫之事必不可为。

她们能控制一个任皇后,却无法控制两位任皇后。任家必不会善罢甘休。

任雅书和东宫的婚约,是必定要作废的。

束阿英对此并没有纠结,甚至暗自欢喜。

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任家同皇室的婚约不作数了,是不是代表她有机会?

春猎时,任雅书就曾经看过她好几眼,凯旋时,任雅书看她的眼神像是心疼得心都要碎了。

他对她,也不是全无感觉的吧?就算她没有太女的名头,他是不是也会为她的女子气概吸引折服呢?

任家入宫吊唁之时,必定会有所行动,这是殷夜熹之前定下的计划,只不过不知道任家会出什么招,讲究的是一个随机应变。

只不过大家猜测的是有人同任家联络,传递消息,因此在这方向多加防范,负责招待任家的是如意,外头又有谷雨等人盯着,没有想到任倾联络宫中不成,会让由任雅书亲自混进来。

束阿英当即就忍不住了,她主动请命前来,本想将人带回他该待的地方就行,可手掌隔着衣料握住他胳膊,感受到他肌肉的触感,看到他惊慌的小脸,心里就禁不住想同他再待一会儿。

宫里各处都警戒,内宫金甲卫外宫金兵卫都被从吾收在手里,束阿英身为新帝身边最受信重的怒面密卫,她要办什么事,无论谁都会给她行个方便。

只不过是带着一个内宫侍人寻个僻静无人处而已,卫士们不知她是有私事还是公事,都不敢拦着她,也不敢偷听偷看。

任雅书被大力推进一个空屋,他以为被这样大的力气推动,他会摔倒,狠狠摔在地上,或是撞到什么别的地方,那人的手掌却在最后关头将他身躯往回一勾,改变了他身体的去势,让他只踉跄了两步就能站稳。

他才站稳,感觉全身都被人锁住,他缓缓擡头,正撞上怒面密卫复杂的眼眸。

屋内无人,自然没有灯火,屋外的日光从怒面密卫的身后洒下来,衬得面具更加可怕阴森。

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她是要做什么?把他带到这里,是新帝想要见他吗?

可是怒面密卫只是静静看着他,却不开口。

任雅书见她没有其她动作,也稳下心神:“是皇帝姐姐派妳来的吗?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束阿英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不少,她止住了想要上前的脚步,低低嗯了声。

是就好办了。

任雅书一脸放下心来的表情:“妳要去向皇帝姐姐复命吗?我有句话托妳带给她……”

他将声音收得极小,快速讲了句什么,束阿英当然没有听清。

“妳说什么?”

她的声音和真太女的相似度没有小石头和殷夜熹高,此时压低了更是听不太出来,任雅书一时也没听出来什么,只作一副小儿郎情状,红脸扭捏:“人家不好意思大声讲。”

束阿英果然中计,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了些,被任雅书捉到机会,双手又快又准地抓住面具两侧,猛地往上一掀。

天光将她身形勾勒得极淋漓,任雅书看不到她的脸,却能从她被屋外日光描绘出的身形里判断出来,此人他不仅见过,还不止见过一次。

束阿英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任雅书掀了面具,下意识地捂住脸上伤处。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她的脸部烧伤已经完全痊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和色素沉着。天气渐热,她面具之下就没有任何遮挡,一下让任雅书看到了真容。

任雅书抓着面具的手微微发颤:“是妳!”

束阿英本来慌张地别过身,闻言定住动作,背对着他闷声道:“公子认错人了。”

任雅书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再也见不到此人了,此时得见,心中又惊又喜。他放微有哽咽地说:“我没有认错,真的是妳。”

任雅书声音轻得像在梦里:“我已经知道皇帝姐姐有替身一事了,妳可以不必瞒我。我都知道的。妳是那天得胜归来之人,城门一见,妳就消失了,我以为妳不在了。”

束阿英的心软了。

她慢慢放下手,微微偏过完好的那一半脸:“妳……不怕我?”

她的脸烧成那个样子,不戴面具之时就像一个来自地狱的阎罗恶鬼,连照镜子的时候自己都不愿意多看。

任雅书当时所见,还是她伤未痊愈的时候,伤势更加严重可怕,在他记忆里,自己应该还是那时的形象。

任雅书已经控制好了情绪,轻声应:“不怕。妳是为国效力受的伤,是巾帼英豪。更何况妳是替皇帝姐姐出征才……”

他自觉失言,住了口。

束阿英的脑子也清醒了。她回身,从上取走他手里的面具戴好,声音从面具后闷闷地传来:“我送妳出去。”

任雅书迅速回神:“不!我想见太后舅舅,妳能带我去吗?”

束阿英沉声:“不行。”她停了停,“我送妳出去。”

任雅书情急之下,上前拉住对方袖子:“求妳了!”

束阿英僵了僵,立即抽回胳膊,干咳一声:“公子不要这样说话,我是个卫兵,妳是大家公子,哪有妳求我的道理。”

任雅书见她耳朵都红了,心下暗笑她纯情,声音依旧软软:“那,请妳带我去见太后舅舅吧,好不好?”

“回殿下话,怒面带着任家公子去了未央宫旁的紫微殿。派属下来回话:接下来如何处置?”

殷夜熹吩咐一个大宫婢:“妳去告诉任倾,皇后病重,任家子进宫侍疾,就不随她出宫了。”

金嬷嬷的徒弟有些讪讪地:“主子恕罪,是奴多想了。”

殷夜熹也没怪她:“无碍。对了,妳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话,奴娘家姓豆,叫小喜。”

殷夜熹觉得拗口:“叫欢喜罢。”

豆欢喜,都欢喜。是个好彩头。

欢喜得到赐名,喜出望外,当即磕头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