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紧
又忙活了许久,天色已经黑透了,殷夜熹这才得空往后头去。
任雅书此时已经知道自己是被骗了。
那个戴着怒面面具,假作密卫混迹其中的替身说是带他去见任太后,却只将他带到旁边的殿宇内,就不许他四处走动。
他一个弱郎子,又哪有力气反抗?几次尝试逃脱不成,只能忿忿地坐回原位,两只清澈的眸子像两把小刀子,嗖嗖往束阿英身上扎。
束阿英被他控诉的目光瞪得不自在,又无奈又害臊,只能别过眼去不与他对视。
她一直知道任雅书生得好,从未这样长时间,这样近距离的相处过,刚才心里记着殷夜熹的大业还不觉得,现在只觉得全身的皮肤都发热,被他看过的地方更是不明蜇痒起来。
她退了一步,询问任雅书要不要喝水。
任雅书起初以为是个支开她的好办法,等到束阿英表示她自己不去取,是使人去取水来,他气鼓鼓道:“不喝!谁知道妳会在水里下什么东西!”
束阿英急了:“我不会的!”
任雅书气哼哼扭过头:“妳刚才就骗我,我再也不要信妳了!”
明知对方说的是气话,束阿英的心里却一疼,她低头难过起来。
任雅书当然是在耍手段,本想借机套点话或者是做些什么事,谁知对方没动静了。他悄悄偷眼瞄去,束阿英正低头看着脚尖,看不清神情。
她本来就戴着面具,只有一双眼睛才能泄露主人一二心事,此时却是完全看不到了。
任雅书心想:坏了,逗太狠了。
自从猜到东宫有替身之后,他也暗中潜心研究了一番皇室替身的事情。
只不过这种事情多是皇家秘辛,外人等闲不会知道。他又不能去问皇后舅舅。
任雅书是个聪明的小郎子,皇家的查不到,富户家也会有类似的事,这个就好查多了。
任家本就富有,自从绑上了先帝的战车,更上一层楼,往来也多是同等人家。这个时代,路上或是家中遇上险事,下人穿上主家的衣裳引走敌人也是偶有发生。
任雅书悄悄打听了些事就明了了。
像是替身这样人物,说起来就是主家的仆从,主家说什么便是什么,她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反对”主家的命令。
他刚才那番话,于他而言是一种试探,是想逼束阿英做出反常的举动,以达到他想要的目地。
但束阿英显然是被压迫久了,竟然除了顺从,没有想到一丝反抗的可能。
任雅书忽然从心尖泛上来密密的疼。
他一心钦佩的,定北的英杰,竟然在私下是这样的……规矩。
许是习武之人特有的敏锐,束阿英很快发现他在看她,擡头回望。
任雅书仓促别开眼,继续方才赌气模样。
殷夜熹来时,任雅书已经饿得有些发昏。
他是个娇养大的贵公子,便是偶尔在药庐忘记了用膳的时辰,也会有下人及时提醒,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脸上表情就不好。
殷夜熹也不以为忤。反正等他知道事实之后,表情都不会太好的。
不过她还想再瞒一瞒。
此时还不到她摊牌的时候。
殷夜熹站在远处,看着灯火映照下二人的影子,问左右:“未央宫里可有异动?”
左右回没有。
殷夜熹点头:“看来没有事先通气。”
前江贵爵有句话说得挺对。他说任太后是任书呆。
确实啊,有着这样强力的母族,又独得慎帝的宠爱,任太后对于宫里其她人可是半点也不上心。虽偶尔吃吃小醋,也不过是她们妻夫之情的调剂。
这么多年了,任太后以为整个后宫都在他的治下,也就没有下心力去往各宫安插钉子。
而各宫之人在听到她下了令说丧仪之后要放人出宫的命令之后,也就没有人上赶着烧任太后这口冷灶,往未央宫献殷勤。
如今后宫里住着的许多人,于殷夜熹并无用处。
她还未正式举办登基大典,东宫又无男侍,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人。
至于慎帝的后宫,除了任太后,其余皆是无所出的侍人,殷夜熹不愿让他们殉葬,也不想随意打发了冷宫让他们自生自灭,更不欲让他们白白出家。
这些尚年轻的劳动力,可不能放过。
她已经有了想法。
有家里想接走的,让人换个身份接走;如果无处可去的,她准备办个厂子,把人都利用起来。
宫里可供不上那么多张吃闲饭的嘴,再者,做些活计,人就有了奔头,也就不会寻死了。
想到这几日仍然有些觉得未来无光的侍人投缳跳井的,殷夜熹嘴角向下抿了抿。
豆欢喜自认是新帝身边第一个得脸人,大着胆子询问:“主子,那此处该如何呢?”也像未央宫一样封起来吗?
殷夜熹望着门上更近更清晰些的人影,漫声道:“别让人跑出去。”
豆欢喜唱诺。她知道该怎么办了。
殷夜熹回到甘露殿,从吾守在殿门口,朝她行礼:“主子。”她看了眼殷夜熹身后,余下的话没说。
殷夜熹撇下诸人,孤身进了殿内。
豆欢喜想跟,却被谷雨拦下,她只能悻悻地候在外头。
殷夜熹步入殿中,从吾跟上来,低声汇报:“阿糖阿甜她们已经安排好了。”
先前便让从吾去替身院将几人的宫婢们带出来,将她们安插在不准备放出宫,准备进厂的人选里。
这一回放出宫的是多是慎帝的后宫和伺候的宫侍,宫婢是不准备放的,但也有那么些特殊情况,端看上位者如何想。
“嗯。她们还年轻,停了药再养几年身子,娶房夫郎也能过上普通日子。倒是舒嬷嬷,她年纪大了,恐怕干不了活儿,也不知宫外还有没有什么去处?”
从吾劝道:“舒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知道太多事情,放出宫去,于您不利。”
这倒是。
那些年轻的宫婢们什么也不知道,最多觉得是因缘际会,舒嬷嬷人老成精,保不齐就能从她对替身院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里猜到些什么。
她又不想无缘无故杀人。
从吾见她举棋不定,心里有些为她的不够果决而着急,却又为她的仁德而踏实。
从吾道:“属下先审审她。”
舒嬷嬷这么多年掌着替身院,说不得手里就有人命。到时候处置她,就不是“无缘无故”了。
任雅书没有如愿见到任太后,也从这种反常的情况里看出了宫中确实有变。
他不知是什么变化,但那一定是对他们任家不利的。
慎帝新去,任太后就病得连人都见不了了,他想方设法混进内宫,却被新帝软禁在此。
新帝身体里流着一半任家的血液,他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让新帝这般对他。
“我要见皇后舅舅。”
束阿英不答。
“那我要见皇帝姐姐!”
他千方百计进得宫来,总要见到其中一个,才能死心。
束阿英趁着换岗的时候,把任雅书的请求报给了殷夜熹。
“他迟早会知道,不如让他见见任太后?”反正任太后自那天之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行尸走肉一般,连饭食都是忠心的侍从喂进去的。
束阿英觉得,他连身边最忠心的侍从都不曾说,对着任雅书应该更不敢开口。
他是一国之父,他知道新帝不是原装的,可以留得一条命,其她人可就不一定了。
哪怕任雅书是未来的皇后。
她们还没有大婚呢!
“新帝”要守国孝家孝两重孝,又不是他任太后的亲生女,怎么会真的遵循慎帝的遗命?就算身为帝皇,以月代年,也得过上三个月。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别说几个月时间了,便是多等三五天,情势说不定就大不相同。
任太后若是见了任雅书,只能更加缄默的。
殷夜熹却不同意:“迟早要知道,也还是有迟早之别。任家子现在没见到任太后,凡事只能猜测,只要是猜测,他就拿不准。再说,妳也不能保证任太后真不会说。”
他即使一个字不透露,人家是亲舅姪,说不定有些亲人间的默契,或是旁人不知道的暗语,不用说话就能传递信息。
殷夜熹不愿冒险。
她问束阿英:“妳知道如今皇城内已经没有顺位继承人了吗?”
束阿英懵懂地点头。
殷夜熹:“若任家过继一个孩子给任太后,说是他亲女,妳觉得朝臣们会信服,会认同吗?”
束阿英果断否认:“当然不会。”
任家是外戚,又非宗室。
而殷家的宗室,也仅余两名外嫁王爷的血脉还算近了。然那又有另外的两家外戚,无论选了哪一家,另一家必会不满。再然后,内部就会先乱起来。
朝廷若生乱,民生必多艰。
束阿英眼神顿住。
殷夜熹见她自己想明白了,也不多言,只温声道:“我知道任公子对妳而言不一般,待大事平定,他若是同意,换个身份,也不是不行。”
束阿英得了准话,心下稍定,狠了狠心,干脆不去看任雅书。
她怕自己一时心软,扛不住他的哀求,犯下错事。
眼下最要紧的,是辅助殷夜熹先将大位坐稳。
至于儿女情长,容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