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

出宫

任倾鼓足勇气进宫,是对她家从前所做事情的自信,也是对于目前掌握信息的乐观推断。

殷夜熹放了她这么久,也不是单纯只是回避同任家近距离会见的。

因为她也在赌。

她赌任家就算猜出真相,也不会大肆宣扬,更不会将之告知外族。

商人逐利,那于任家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有害。

凭任倾的性格和行事作风,知道了真相后也不会放弃这么多年的经营,而会进宫一晤。

说不定会因为她不是真的殷烨而更高兴,做得更过份。

若殷夜熹也跟着任倾的思路走,那么双方皆大欢喜,还能合作一波。

如果没有发生伊尔泰部跟踪任飞语的商队,找到秘密通道潜入大瀚境内一事的话,殷夜熹说不得也得略低低头,和任家先签个暂时合作协议什么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可以说每一步都踩在诸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殷夜熹既已入局,只能尽力把这盘棋走好。

任倾一进宫,就被控制住了。

她气急败坏,觉得新帝不讲规矩。

有什么不可以谈呢?在任倾看来,万事都可以谈。另外的价钱,她们任家不是付不起。

殷夜熹却是真的没有想跟她谈的兴致。

让豆欢喜将人诱进宫控制住之后,外头明面上的官兵才动起来,围了铺子,封了园子,抄了家。

洪泰十二年,外戚任家通敌叛国,全家七岁以上女子斩立决。

对于七岁以下女童及男子,臣下建议罚没掖庭为奴。

殷夜熹没有同意。

她其实一直想不明白这种刑罚的道理:把人家当家的都杀了,再把人家的亲人摆在旁边,不怕吃的喝的里被下毒吗?

可是都是小孩、男子,也不能派去采石场,或是其她苦役。

如果流放到边境,又恐死在路上。

还是豆欢喜道:“主子心善,不愿见孩子们吃苦,奴有个主意,说与主子听,看看行不行。

“把所有童子头发剃了,衣服换了,身上不许留下表明身份的物件儿,放到各地的善堂去。若是有缘呢,便叫人领了去当女儿,改了姓易了名,也就不是原来的那人了。主子您看?”

殷夜熹看她一眼:“妳倒机灵。”

至于男子,也只好没入掖庭干活儿去。

通敌叛国是大罪,一般也没有女娘家会宽宥母族犯下此事的伴侣,如未成婚多是退婚处置。

任雅书若是许给寻常人家,此时大概跟任家人关在一起。

然束英彦有所求,殷夜熹修改了婚约,让他以最低等的侍人身份入宫,实则换了个地方秘密关押起来。

学博提醒殷夜熹:“陛下,此事不妥。”

学博认为殷夜熹可以对任雅书高擡贵手,展现天家温情念旧的一面,但是实在不应该将人直接交给束英彦。

“那毕竟是从前有婚约的人,还是太后的外姪,对宫廷太熟悉了,对皇家也太熟悉了。”

别的不提,任雅书肯定看出来束英彦曾是东宫替身。

这样的皇室秘辛被太多人知道,谁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学博总觉得不妥。

依她的意思,最好是前脚刚以侍人名义将人“接”进宫,后脚就报个病亡。

若是顾惜从前的“情份”,说成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天家,自缢了也行。

殷夜熹领受了学博的好意,仍不改决定。

“朕信任阿英,有她看着任公子,朕很放心。”

她与束英彦共同在替身院长大,身边几乎没有一样是真正属于她们的东西,也没有真正去喜欢上什么物品或是人。或者说,就算喜欢了什么物品或是人,也没有保护住物品和留人在身边的能力。

任雅书是束英彦第一个动心的小郎,殷夜熹明白这个“第一”有多珍贵,她不想让童年伙伴失望。

“宫中守卫从吾已经尽数拿在手中。老师不必忧心。”

学博仍旧忧心忡忡。

她一脸欲言又止。

就是从吾掌了禁军,才叫她担心啊!

从吾和束英彦可是北地边境同袍的交情,若是束英彦有什么想法,从吾难不成还真能严辞拒绝?

就算从吾不跟着束英彦一起做什么事,她只要有私心,对新帝有所欺瞒,那也很了不得了!

殷夜熹却催她讲下一节,不欲再谈此事了。

学博气得干瞪眼,又知道她素来惯会胡搅蛮缠,只得把一肚子话憋回去,继续给她讲课。

只是那双眼睛却管不住,幽怨的眼神不住瞟向认真听讲的殷夜熹。

等到这节讲完,殷夜熹低头整理笔记,未语先笑:“老师,妳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给从吾的一次机会呢?”

相比束英彦,从吾才是那个半道跟上来的啊!

学博怔愣一会儿,摇头无奈道:“圣上啊,可吓坏老臣了!”

关于任雅书的事,殷夜熹早和束英彦详细讲过了。

对于任雅书的各种可能,她也与对方分析过。

束英彦也是认真思考过,才答应殷夜熹的条件。

任雅书不比其她任家子,是绝对不可以在未改头换面的情况下出皇城的。

就算他同意改名换姓,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也必须处在皇朝的终身监视之下。

“这可能会影响妳们生活的自由。妳好好想想。”

自由?束英彦前十来年就没有这个东西。她不甚在意点点头:“就是我和他在一处时旁边会有人嘛,这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穷人家都是一大家子挤在一起睡的。

有钱人家房里哪家床前地上不睡几个奴仆。

倒是让殷夜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又犯了错误,以后世的习惯来推己及人了。

是了,现在的人们还没有太多的“需要个人空间”的要求,对于生活起居时身边摆个人再惯常不过,她所担心的不便之处,别人根本没有感觉。

殷夜熹不免失笑:“是我多虑了。”

束英彦也没嘲笑她。

一直以来束英彦就觉得殷夜熹与她们是不同的,她身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之感,让人捉摸不透,如今一切也证明了那种难以捉摸的感觉是正确的。

殷夜熹定是生来不凡,要不怎么能办成大事?

她适应良好,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已经成为新帝的童年伙伴面带笑意:“这是最好的情况。”

束英彦将思绪拉回来,微低头垂眼表示恭敬:“是。若他不应……”她眼中滑过苦楚,“我也不难为他。”

束英彦最后在门前深吸了口气,调整好情绪,推门而入。

门内没有响起她出征前来时欢快又焦急的声音,死寂一片。

如果不是在进门前已经向看守确认过任雅书的人身安全,她说不定会以为人是不是已经没了。

尽管如此,束英彦的心仍是慌了一瞬,心跳都乱了几拍。

她强定下心神,终于看到窝在炕上抱着双膝埋头不语的人。

束英彦来之前已经沐浴过,换了干净的常服,头发还没有完全绞干,只是随意结了个辫子束在身后。

此时已经入冬,她穿得厚实,头发上的水汽暂时透不进重重衣料,她却觉得背心发冷。

束英彦伫立良久,炕上的人仍旧一动不动,她忍不住轻唤他:“任二公子。”

束英彦又等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任雅书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会再理她的时候,炕上的人终于动了一下。

像是石像被神仙注入了魂灵,任雅书一点点擡起头转过脸,空洞的双眸嵌在巴掌大的小脸上,似无心的木偶。

束英彦心中一疼,不由上前两步:“妳瘦了好多,是不是没有吃饭?”她说着要转头叫人传膳。

任雅书嗓音尖利:“我饿死了,不是正遂了妳们的意?”

刮得束英彦耳朵和心都一起疼了。

她慢慢走到任雅书面前,神情复杂地说:“妳家的事……我也是才知道。”

任雅书的眼睛宛若被最好的人偶师点过睛,原本的空洞已经被两团怨恨的火代替,紧紧盯着束英彦,好似要把她烧穿。

“我家不可能叛国!谁叛国,我任家,也不可能叛国!”

她们任家,有任太后,将来还要出他这个任皇后,怎么会通敌叛国!

这事绝对,绝对不可能!

但是所有人都告诉他:任家通敌叛国,已经判了斩立决。

他这个慎帝钦定的未来皇后也当不成了,只能贬为最普通最低层的侍人,连仪式都没有地就充入后宫,成为新帝后宫群夫之一。

任家没了,母亲、父亲、姐姐都没了。

留下他一个,还在这深宫之中被人囚着,有什么意思!

确认消息的那天,任雅书就想去死。

一个人想要寻死,总有许多办法。

但是他忍住了。

他不能死啊,他不能死!

他若死了,任家的冤屈,又有谁能知道?

他要等,等新帝来寻他,他要质问她有没有心,竟然将自己的外家害成这样!

一个外家出了叛国罪的皇帝,江山还坐得稳吗?

他要活着,他要看着大瀚的江山崩塌,看着他的皇帝姐姐茍延残喘地来求他给她生孩子!全天下,除了他,再没有人能让大瀚江山有继了!

可是来的人却是束英彦,这个替身。

任雅书心中的恚怒怎么也压不住,冲着她就去了。

束英彦几时见过这样的任雅书,呼吸都窒了窒,才低声道:“任二公子,我知道妳心里无法接受,但是这事已经有证据了。”她很有耐心,细细与他分说。

任雅书听得怔住。

他是家中男儿,家里的大事从来不会跟他说的,他自然从不知道此事。

听完束英彦的话,他才知道家里人竟然真的不冤枉,还引发了那么严重的结果。差点害得前线的粮草断了。

任雅书一时无言,又委屈非常:“女人家做的事,我们男儿哪里知晓?”

他泪流不止,细瘦双手紧紧抱着自己肩头,哭得颤抖,可怜极了。

束英彦怜心大起,柔声道:“圣上已经答应我,放妳出宫。”

在任雅书逐渐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束英彦心跳如擂:“妳,可愿跟我?”

参考唐时,这个时候还没有没入教坊的说法,大瀚的教坊司还是为了培训宫中侍人舞乐的,并不是宋朝的暗无天日的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