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宗
从吾一时失语,被阿甜抓到把柄。
有些事,她知道,阿甜她们是不能知道的。
殷夜熹慈悲,不想让伺候过她一场的宫婢们枉送性命,这才早早将她们都从院里抽出来,投到厂子里去,以期能用劳动占据她们的精力,让她们沉浸在好不容易拣回一条性命的庆幸里,不要再去想其她。
这段时间以来,替身院里出来的宫婢们都适应良好,心照不宣地用安静的埋头干活来获得继续活下去的资格。
如果没有出现项小玉逃跑的事情,她们或许一生都会这样,担惊受怕却安稳地过下去。
可是事情出现了变故,她们被提审。
问讯本来就是个信息交换的过程,从吾一时没有注意,让阿甜抓到了缝隙。
她故作冷笑:“妳们的过往我都清楚。和谁来往过,通通老实交待了!”
阿甜镇定,连带着阿糖也跟着安稳下来。
阿甜不卑不亢应声:“婢子除了和阿糖聊天,没再与旁人往来。”
她说得笃定,目光也不回避,坦然与从吾对视。
从吾感到麻爪。
她现在是禁军统领,从前是东宫密首,是正统武举路子一路提拔上来的,从未学过审讯。
往常东宫里阴私之事都是茉心萃心负责的,她最多就是压压阵,展示一下武力。至于那些心理的博弈,她并不擅长。
从吾感到头痛。
此事事涉绝密,审讯替身院旧人的事,除了她,也没有旁人可以胜任了——总不能让殷夜熹亲自来问。
阿甜并没有继续与她对视,她不想进一步激怒对方。
她垂下眼皮,恭敬道:“舒嬷嬷已经故去,婢子不知道还有谁能联系。”她又擡起眼皮,用一种莫辨的目光看着从吾,“将军可否明示?”
从吾握着刀柄的手一紧。
替身院的舒嬷嬷已经投缳,她在宫里的档子已经销掉了。这件事并非机密,只要有心是能查到的,她不意外阿甜能知道。
而阿甜极为谨慎,除了和阿糖,并不同旁人交往,还约束着阿糖,不许她同替身院里的其余婢子来往。
除了从吾这些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在别人看来,阿甜阿糖和其她原替身院里的宫婢,都是不认识,不熟悉的陌生人。
从吾还和殷夜熹提过此事,夸奖阿甜的慎重小心。
现在她却对阿甜生了丝怨意:那样慎密做什么!
以往接送替身们进出都是从吾亲自出面,阿甜对于这位武状元也有一些了解。此时观她表情神态,心里也升起些许激动。
如果是其她宫婢们泄密,为求安全,上头把她们堵了嘴拉走处置了就是,何必多此一举,来人相问?
阿甜轻咬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为防婢子们串供,请将军先将我们分开吧。”
阿糖慌张地看着阿甜。她想和阿甜待在一起。
自入替身院以后,阿甜就显出聪慧,她们之间以阿甜为主,就连整个替身院的宫婢们也隐隐以她为首。
若是分开,阿糖不知道她该如何应对。
从吾静了一息,擡手让人把阿糖先提出去。
待此间只余从吾与阿甜二人,阿甜才小心翼翼地问:“是曾经的哪位主子,出了什么事吗?”
语气有试探,又带着几分期盼。
从吾瞬间冷下神色,生硬地说:“妳只需交待妳的问题,不该妳问的事,休要多言!”
阿甜并没有被她的态度吓到,反而微笑着将方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阿糖那边也是一样,问了半天,除了跟阿甜,同原先替身院里的人都没再联络,甚至还装出一副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漠然样儿。
旁的人那边也是如此。
特别是阿桐,因阿林早被处死,她身边连个旧识都没有,更是过得独来独往如一匹孤狼。
笑竹和品兰是最后服侍过项小玉的宫婢,审的时间久了些,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来。
含糊着问不出,从吾就加了码。问她们知不知道项小玉得了她们的帮助,在宫里闹出多大的乱子。
仍旧问不出什么。
阿甜脸上的笑意淡掉,语气寥落:“原是问她。不曾见过了。”
品兰甚至在最后被逼问得受不住了的时候喊了句:若是西主子还在,那问她不冤。
“可若是玉主子,那婢子可冤死了!”
殷夜熹失笑:“她真那样说?”
从吾抽抽嘴角:“是。”
把她都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消息走漏了。
殷夜熹叹道:“可能是我们想错了方向。”
或许项小玉成功逃出去的事,跟旁人真没关系。
从吾点头:“大抵是守卫为消已罪,胡乱夸大。”
殷夜熹道:“想要脱罪,人之常情。”
然,法不能容。
似这般因自己的过失造成严重后果,还妄图攀咬旁人下水的,定严惩不怠!
皇宫不会离河道太近,蒹葭宫湖底通道走的是地下暗流,出口也不知开向哪里,黑灯瞎火的也没办法到河边一寸寸搜寻,项小玉就这样从皇宫里消失了。
处理完一系列事情,殷夜熹回到寝殿,段景时还未睡下。
殷夜熹歉疚又意外,加快速度快步走向他:“天这般晚了,怎不早些歇息!”
段景时哪里敢真先睡下?忙起身迎上前,问她要不要用些饭食。
殷夜熹忙了半宿,饥肠辘辘,豆欢喜又让人摆饭。
段景时先是立在一旁服侍着,被她拉着坐下:“妳站着我不自在,陪我吃点。”
段景时推却不过,刚才他没吃多少,也确实又饿了,便陪着用了半碗碧梗粥并几样小菜。
殷夜熹也顾不上什么晚上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这些养生之道,认真吃了一顿饱饭。
等一切又撤下去,天色已经微明。
殷夜熹此时才将注意力放到段景时身上,见他精神奕奕,奇道:“段郎不困么?”
段景时摇头,轻声答:“奴素来觉少。”
殷夜熹:也是短睡眠者,精力富人。
她点点头:“早朝快到了,妳且自歇息。我把吉莲留给妳,有什么事吩咐她去办。”
隗吉莲就是昨夜守着他的大宫婢,段景时省得。
至于那个被含糊过去的洞房,殷夜熹不提,段景时也不问。
二人心照不宣。
等殷夜熹换上大衣裳去上朝了,段景时才略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释怀地唤来侍人替他梳洗。
他也要做早课了。
知昼和如意领着众侍进了屋,先是站了两排,由知昼上前替段景时介绍诸人。
“凤后,奴名知昼,这是如意、紫雁、清泉、长峰、追鹤、双碧、锦袖。”
这就是殷夜熹登基后,如意给挑的八个近侍。加上段景时从宫外带进来的福儿、柳儿,共有十人。
段景时知道,这些宫侍,名义上都是新帝的财产,不仅这十个近侍,从法理上来讲,整个皇宫内的适龄儿郎,都是皇帝的人。
只不过有些没有收用罢了。
随着每个人的自我介绍自己几岁了,是哪里人,会做什么,段景时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看过。
能被挑中为寝殿的近侍,这几个宫侍容貌性情自是不差。
特别是那个叫如意的侍人,生得格外漂亮,还有一种病若西子的美态,与旁人不同。
还有知昼,乍一看不打眼,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他内秀于骨,很是耐看,越看越有韵味。
段景时没再一直盯着几人看,待他们介绍过后,他就随意点了两人的名:“紫雁、清泉,替我梳发,其余人各司其职吧。”
至于福儿和柳儿,这几日让他们跟着宫里的几位哥哥先学着。
边塞的要求和京都肯定不一样,时兴的东西也迥异。
福儿柳儿事前受过段景时的提点,知道此时不是他们争功的时候,乖乖替紫雁清泉打下手,一时间,寝殿内和声细语,一派融洽和睦。
下朝后,殷夜熹辗转接到小石头的平安信。
信是寄到萃心在外头置办的宅子里的,由宫外递到从吾处,再由从吾报给殷夜熹。
原本从吾还不想要萃心的宅子,说:“到底是她生前赚的,宅子留给她家人吧!”
殷夜熹让掖庭局查过,萃心是被人牙子统一收过来的,找不到家人了。
“宫里就是她的家。”
从吾这才应了:“行,那臣就先替主子看着屋子。”
殷夜熹派人送小石头返乡寻亲时,就给了她宅子的地址,让她有什么事捎信回来就寄那儿去——总不好寄皇宫里——如今果真收到来信,殷夜熹十分高兴。
小石头在信里说,她在南方找到了族人,给家人在祖坟场里立了衣冠冢,就要归宗了。
她是在外游玩时被掳上京都的,便假说母父是被流匪所杀,她因为惊吓过度失语失忆。
因她记不得事,当地官府无法替她南下寻亲,只能将她暂时放在善堂里。后来被好心人收养,在京都过了十几年安稳的日子,慢慢地,她能说话了,也恢复了记忆。
“但我养母生了重病。她养我一场,我不能不孝,弃之不顾。”
等到与养姐共同办过了养母的丧事,养姐派了家中护卫,赠她程仪,送她回乡寻亲。
“小石头说,家中要给她办归宗仪式,正式认祖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