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

封后

段景时的亲爹万涟漪的灵位立在此处。

他每日早晚来上香,顺便在父亲的灵前默声将想说的话告诉他。

这几日晚上坐得尤其久。

也不知宫里能不能立牌位。

段景时擦了擦本就干净的案台,叹了口气,轻声道:“爹,孩儿该怎么做?”

段景时的父亲过世得早,他咽气的时候,段景时不过六岁,还是个什么都不太懂的小孩。

但他懂事得早,父亲死的那幕一直深深扎在他的心里,从未忘怀。

同其她死了男人不足一年就再娶的女人们不同,段沨守了足足三年,才开始接受亲友的介绍。

段景时还是很感激母亲,没有那样快忘了父亲。

对于那些稀里糊涂的,把他当女孩儿养,甚至从小就混在军营里摔摔打打的乱七八糟养儿法也就不去计较。

甚至他有时还会感谢当时段沨的粗糙,让他不至于打小就被关在家里,只能看到四角的天空。

后来段沨还是没说上满意的正夫,便纳了个小侍,前两年生了个女儿。

孩子还小,也不知长大后是好是坏。

段景时不禁又一次地想:他若是个女儿身就好了。

他若是女子,段家何愁后继无人?

想到小爹带着幼妹还在边地没跟他们一起赶路上京,段景时下了一个决定。

段沨的武艺和领兵的本领再不济,她也是大瀚的将军。军人就该待在应该待的地方,如京都这样的锦绣堆只会软化她们的刀和枪。

等到下回有机会,他就给新帝进言,让他母亲段沨回北地戍边去。

习惯了边地生活的小爹和不宜长途跋涉的幼妹也可以不用等明年开春再赶路,吃那份苦,只消在北境的家中好生待着就能等到家主段沨回去。

段沨不在京都,宅子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管家是御赐的,想来也不会抹不开面子让郝家那些不要脸的硬住进来。

一举多得。

打定主意的段景时心神宁静,这才收拾了回房歇息。

新帝大婚本来要在秋日进行,因为慎帝驾崩,紧接着又是北地战事和任家倒台,皇后人选换人等诸事又往后延了几个月,直接挪到了第二年初。殷夜熹改元“太初”。

天气寒凉,春雪也已经下过了。

红衣白雪,倒也相配。只苦了做活的底下人,要在寒冷的冰水里洗各种东西,还要顶风冒雪擡着各种珍奇流水一样进段宅。

新帝御赐的管家果然不凡,竟也严严实实地将段宅看护起来,没丢什么大件东西。

宫中亦是如此忙碌。

正月初九,天妃诞辰,诸事皆宜。新帝大婚,宫中大宴。

因为之前放了太多人,遇上新帝大婚这样的大事,后宫抽调了不少人手。

一时间,忙着前头,后头就有些顾不上了。

阿糖和阿甜倚着窗翘首往外看,虽然什么也看不着,被重重宫墙阻挡,仍忍不住视线往喜乐传来的方向瞟。

新帝大婚之际,厂里也放大假,阿糖和阿甜这天寻了几样点心,自己沏了壶茶小聚。

阿甜喝了口茶:“陛下今日大婚,好热闹呀!”

“我听上头说了,原先的任家犯了大事,都……了。”阿糖做了个砍脖子的手势,随后一抖,“吓人呢!”

阿甜左右看了眼,阿糖也跟着看,小声道:“大家都跑去门上看热闹了,这儿没人。”

阿甜轻声道:“少讨论这些。”

阿糖点头,讲起别的事:“说起来,咱们还能活下来,真真是圣上慈悲!”

她做了个双手合十的祈祷动作,眼睛看向上天,而后神情低落道:“只是西主子……”

阿甜恨铁不成钢地越过几案去拧她脸:“合该一碗药药哑了妳!”

阿糖捂了脸:“我不说了。可是,姐姐妳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阿甜的眼神也哀伤起来,望着窗外叹了口气:“咱们都差点自身难保了,还有什么心思去可怜旁人?”

如今她们几个都被安排在厂里做工,打散了混编进不同的生产小组里,每日做活都累个不停,还是打了胜仗了,任务才没那么紧了,她们也能松快一会儿。

不过,阿甜没敢和除了阿糖以外的人联系,在外头,她们只装出一副不熟的样子。唯有跟阿糖才能私下说些和旁人没法说的小话。

阿糖被她说得也沮丧起来。

过了会儿,她才小声说:“姐姐说得对。咱们能活下来已经是圣上格外开恩,至于她们……姐姐,我打听过了,舒嬷嬷已经……”

阿甜有些恼了,有些重地放下茶杯,杯底在硬木案几上磕出脆响:“阿糖!”

她们好不容易从死局里出来,阿糖怎么还敢乱打听?

“祸从口出!”

阿甜话说得有些重了,阿糖红了眼圈,过了好一会儿才蔫哒哒地说:“姐姐,我就是想知道一下大家的情况。妳放心,我再没有了。”

阿甜面上有些不好受,过了会儿才叹气道:“我也是怕妳又触了什么忌讳。”

阿糖性子跳脱,难过了一会儿就又雀跃起来:“姐姐,听说新定的皇后是武神的后人呢!那他是不是个男武神呀?”

阿甜哭笑不得:“皇后也是妳能议论的?”

阿糖皱皱鼻子:“我就是好奇嘛!对了姐姐,我听说啊……”

在阿糖叽叽喳喳的话语中,阿甜的思绪逐渐飘远。

那位聪明的西主子,真的已经被今上杀掉了吗?

新帝大婚,这样大的热闹,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近距离去看的。

内宫外宫之间界限分明,互相不能自由来往。

阿甜阿糖这样定期服药的宫婢尚能在内宫活动行走,如项小玉这样完整的女子却是不能够留在内宫。

殷夜熹听了豆欢喜的建议,将项小玉的画室安排在外宫,比身在内宫更容易出入宫门。

不过宫规森严,她又是被软禁的状态,平素也没有机会出到外头去。

如果说对阿甜和阿糖这样的宫婢来说,让她们去厂里做活是今上高擡贵手,网开一面,对项小玉的处置就令她疑神疑鬼,心中暗惊。

这半年多来,她夹着尾巴做人,却怎么也从负责看守她的人嘴里问出一星半点有用的情报。

上头送笔墨纸砚给她,起初是被她当成惩罚的。

她的右手胳膊断骨后几天才续接上,已经不可能完好如初。气候变冷后,更是常有无力之感,再不能同从前一样灵活有力。

最痛的时候,甚至不能拿住笔。

区区一枝轻飘飘的笔,在项小玉手臂疼痛时却似重逾千斤,让她无力拿起。

每当此时,项小玉的脸都因疼痛和仇恨而变得扭曲。

她不敢将仇人的名字身份说出来,只能无意义地嚎叫。

然而在宫中,便是这样的哀嚎都不是时时被允许的。

京都地处西北,进入十月就飘了初雪,此时又遇春寒,项小玉的手臂疼得拿不起箸,她如往常般用叫声代替咒骂,却被外头的人喝止:“住口!”

她吓得被口水呛住,不住咳嗽,咳得肺都要吐出来了。

看守嫌弃地呵斥她:“圣上将要大婚,这种大喜的日子里,妳却在这鬼吼鬼叫,是不是对圣上不满?”

项小玉心想:不满?何止是不满啊!她恨不得手刃仇人,杀了新帝!

凭什么那人当皇帝,还要娶新夫,过得滋润无比?就因为比她会投胎,投到了太后的肚子里?

她和殷家小儿长相相似,她的才学甚至胜于对方,怎么就必须承受这份苦难呢!

项小玉止住咳嗽,哑着声道歉:“对不住,我,我实在太疼了!”

看守知道她手上有伤,确实会发病疼痛,也没再骂她,只叫她控制住自己,不要叫出不好听的声音。

“实在忍不住要喊,拿些纸团咬着!妳不是挺费纸的?”看守鄙视地说。

这个人,莫名其妙地被塞过来,给了她一堆笔墨纸砚,她原本还当是什么上头想要的画师,能画出个惊世之作来。

谁知过了大半年,什么作品都没画成,每日还有许多浸湿的纸团,墨迹都洇得杂乱无序,糊成一团。

那些纸有贵有贱,可能进宫的纸,又能有多便宜?纸、绢本就是奢侈之物。

说到纸团,项小玉的呼吸微不可见地顿了顿,她低声应:“是,是我不对,我会注意的。”

她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疼痛的感觉反而没有那样明显了。

项小玉坐直身体,将手中一团写得工整的字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将它咬得稀烂,抻着脖子艰难咽下。

她仰面躺在塌上,手撑着凭几,心里哀道:丁西,妳说的话我都记得。我的左手书已经能以假乱真了,只可惜妳已经看不见。

丁西,还有小石头,阿英,我会为妳们报仇的。

等着我。

封后大典从清早就开始忙,殷夜熹今日不用上朝,早上处理了一些急务,就要开始走流程。

先是祭祖,又是祭天,忙忙活活了大半天,天色将瞑,载着段景时的高头大马才从宫外进来。

又是一番简省不了的礼仪之后,才将段景时送入洞房。

而殷夜熹还要在前头接受朝臣们的恭贺。

等忙活半宿,夜色深重时,她才回到殿中。

豆欢喜掩嘴笑道:“圣上,下头已经备好热水了。”

殷夜熹点头:“嗯,叫水吧。”

豆欢喜差点笑卡痰了:“咳,啊?现在叫?”

殷夜熹言简意赅:“对。”

天气虽冷,穿着大礼服忙活了一整天身上也腻腻的,仅是擦洗不够,还是冲冲热水舒服。

段皇后想必也是一样的感觉。

左右她的寝殿里烧着地龙,及时烘干身体不会着凉的。

在豆欢喜诧异的目光中,殷夜熹暗吸了口气,向前一步,守门的宫婢替她打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