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面

毁面

阿斯纳布兰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向老狼主讲了这个提议。

项小玉能从大瀚皇宫跑出来,说明大瀚皇宫就像个筛子。落到她们手里,她们可不能让她逃掉。

老狼主却说不用:“草原不比中原,一望过去人在哪都能看见。再说,她能逃去哪里?”

就算真让她逃出营地,怕不是一晚上都没到就要被狼叼走。

“草原可不像富庶繁华的中原,有城护着她,有商铺能易物。”

再说,她留着这汉人还有用。

因为此事,六女阿斯纳布兰在老狼主心中的地位有所上升。

老狼主当然不会因为这件小事就草率地将她当成唯一继承人,但其她女儿们对这个小妹妹都更加防备了。

项小玉本以为说出皇室秘辛后,自己能够过上比较受礼遇的生活。

但是没有。

在她说完她在大瀚皇宫当替身的一些事之后,她依旧被当成最低贱的奴隶般对待。

所不同的是,这些北狄不让她当狗了,而是要她装殷烨,然后依旧是各式各样的羞辱。

她们甚至给她举办了儿戏般的“婚礼”,将一个最脏最丑的男奴许给她当“皇后”。并强迫她圆了房。

项小玉要疯了!

她只不过是想好好的做一个人,为什么这么难?

看守项小玉的人看她发了疯般砸东西,一时搞不准要不要上前阻止。

响声传入阿斯纳布兰的帐房,她推开身上的男奴,坐起身来:“怎么回事?”

守卫不敢擡头:“那个汉人在圆房之后就发了疯,在砸东西。”

阿斯纳布兰很快生出火气:“她竟然看不起我们伊尔泰人?”

男奴是低贱的没错,但也是伊尔泰人。

那个汉人竟敢如此,实在可恶!

她提着鞭子闯进项小玉的“新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抽。

项小玉本来正在哀悼她失去的贞洁(注1),被一通霸王鞭抽得像个陀螺般满地打滚。

她忍不住大声嚎哭起来,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阿斯纳布兰看她情绪崩溃成这样,也没了抽打的兴致。

她嫌弃地退开两步,居高临下寒声道:“再闹杀了妳。”

项小玉破罐破摔:“妳杀了我吧!”她是多一刻都不想活了。

阿斯纳布兰却轻蔑地笑道:“真这样有骨气,在装狗的那天就应该死掉了。”

项小玉的哭声顿了一下。

阿斯纳布兰咯咯笑了两声,低声引诱:“妳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妳知道吗?”

项小玉想:当然是因为被妳抓来草原。

阿斯纳布兰像是有读书术一般摇着头:“妳肯定在想,都是因为我把妳抓来了。这是不对的啊!”

项小玉呼吸一窒。

这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阿斯纳布兰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妳沦落至此,都是因为大瀚的新皇帝啊!”

阿斯纳布兰离开好一会儿了,项小玉还瘫倒在地上没动。

她的身体仿佛已经死掉了,思想却还在运行。

阿斯纳布兰离去前说的话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打转。

“如果不是因为大瀚的新皇帝没用,需要妳替她写诗,妳根本不会被带进宫,也不会逃出宫,就不会被我发现了。妳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对啊。

如果她不曾当了殷烨的替身,现在还在亲生母父身旁承欢膝下呢。

她会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心上人。

“我们跟妳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我们讨厌的,一直是殷烨,是大瀚皇室。”

是了,是了,她连个军人都不是,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注2),怎么会和伊尔泰人结下仇怨呢?

“我们和妳有共同的敌人。我们是朋友啊!”

项小玉心中坚定:对!她现在的痛苦虽然是伊尔泰人加诸的,但是起源于大瀚皇室。

阿斯纳布兰说的有理,她们收留了无家可归,迟早要被大瀚皇室抓回去的她,还给她娶了个丈夫,应该是她的恩人。

至于她为什么被这般薄待,那都因为她生了这张脸。

她的一切痛苦,不就源于这张脸吗?

项小玉突然坐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中的火堆,整个人像是被魇住了,吓得缩在帐房一角的男奴全身发抖。

项小玉在心中催促自己上前拿起着火的柴禾:只消将它往脸上一摁,她就再也没有烦恼了。

她看火堆的时间太久,久到男奴以为她要这样呆坐一晚上的时候,项小玉动了。

她爬到火堆旁边,呆呆盯着跳动的火苗,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哭喊:不对,不对!那个异族人是在骗妳!

项小玉盯着火堆的时间太久了,负责看守她的守卫生怕她又惹出什么事来,让她也跟着吃瓜落儿,忙上前挡住她:“妳不要闹,闹了,打!”

项小玉一直盯着一处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她说:“我想回中原。”

她要做殷烨!

老狼主阖着眼睛养神:“唔,她这么说了?还说了什么?”

阿斯纳布兰笑着拿出一封帛书:“她要了好的笔墨,写了这个。”

老狼主乜了一眼,又闭上了:“我老了,看不清楚,小六念与我听。”

“故瀚贼无名氏,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鸩杀先帝,篡夺其位……(注3)”

竟是一篇檄文。大意是说如今大瀚登基的皇帝是假的,害死了先帝篡位夺权登基,而她才是真正的殷烨,现在要让她的好朋友,伊尔泰人一起,帮她南下抢回皇位。

老狼主听着听着睁了眼,嘎嘎笑起来,像是一只哑嗓的老乌鸦。

“天气慢慢热了,中原今年的夏粮也该收完了。”

老狼主收了笑意,眼中射出如狼般残忍掠夺的光。

中原富庶丰饶,听说皇宫更是集全国之精华,遍地是黄金玉石,锦绣成堆。

中原的小皇帝呀,妳可知妳从前的一个疏忽,会带给妳多大的危机吗?就让老身给妳上一课吧!

“宫里?她怎会在宫里见过我?”殷灿不解。

宫里长成这般模样的,只有殷烨一人,可这位别雨石,并不是殷烨啊!

江畅风沉吟片刻,道:“有个消息,原本还拿不准,就没告诉妳。”

任家为什么被满门抄斩。

此事之于她们这些政客,一直是个谜。

任家死于何事,殷夜熹当然是有昭告天下的,理由证据也都很充分,也确实是真相,但在有心人眼中,这件事就疑点重重。

实在是任家完全没有理由资敌。

唯一的理由就是新帝早就看任家不顺眼了,寻个机会把任家整体拔除。

除了造反,唯有这一条罪状是能置任家于死地的。

世人都能看得见,任家没有造反。

任家资敌,世人是看不见的。

这里头可操作的余地就很大,也不怪乎江畅风怀疑。

江畅风将收到的消息整合之后得到的结论,就是任家大概是拿到了新帝的一个把柄,而新帝,不允许有这种事情发生,哪怕任家是她未来的夫家,是她现在的父族。

“灿儿,妳不是说,曾怀疑过她有替身吗?”

那件事令她们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江畅风一般不提起的。

此时说来,殷灿也已经不再心如刀绞,只眼神一下就沉郁下来。

“后来此事被、被先帝否了。”

江畅风瞟了瞟帘子,示意她里头坐的着那个长相肖似殷烨的人。

“有没有可能,这位就是?”

殷灿觉得不是:“她武艺稀松,身形也不对。”

江畅风轻笑起来:“管她原来是不是。”

殷灿颔首:确实,反正她们也不需要她是。

说别雨石是殷烨的替身,然后呢?有什么用?

她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借口,一个从殷烨手里夺取皇位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江畅风的笑声随风飘出去,有几分诡异:“灿儿啊,妳要感谢先帝。因为她,皇家的上一辈,可不剩什么人了啊!”

没有长辈亲族作证,把马车上这个,和宫里的那个摆在一起,谁能认出来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呢?

光是扯皮就能让天下人从年头扯到年尾。

“水浑才好摸鱼。”

到了城守军看不到的地方,江畅风换了车,换了个方向行进。

等熊护卫好不容易劝动人在城门处设卡,已经晚了,别雨石已经被带出去老远。

熊护卫亲自领着人在城里城外找了三天,一无所获,只能无奈接受别雨石已经被不明势力带走的事实。

她暴瘦了十多斤,整个人看着憔悴不已,伤口因为休息不好又来回奔波,一直没好,有发炎发热的迹象,被当地官员强压着在客房休息养伤。

熊护卫心里焦急,兼之同僚身死,又愧又气,根本没办法休息好,不日便发了热,一时醒一时昏,把当地官员惊得提心吊胆。

熊护卫也是世家子女,若也折在此处,她们今年的考评可别想好了,说不定还会被京都的贵人厌弃,于仕途有碍。

熊护卫亲手写的信件和当地官员上报的消息通过私雇人和官驿八百里加急分别送到落到从吾名下的宅子处和官衙里。

从吾收到信立即报给殷夜熹。

殷夜熹看完两边的消息,面沉如水。

学博如今是右拾遗,闻讯亦是震惊不已。她反复确认了熊护卫的手书:“别小娘已经毁面,还抓她做甚?”

别雨石出宫之时,殷夜熹并未对她有毁面的要求,是她自己懂事,知道这张脸生得像今上会是个祸端,于是在两名护卫要归京的前一晚设宴之时,就自毁其面。

殷夜熹亦不懂,小石头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她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她人掠夺的?

项小玉:这一次,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注1:此处的贞洁指的是坚贞的节操,并非吃人礼教所说的身体不能被除丈夫之外的男人触碰的“贞洁”。

贞洁的本义就是讲思想道德节操纯正高洁,跟其他没关系。

注2:生的本意是草木破土萌发,没男人什么事。书生的意思是读书的人,文人。

女尊世界观里的“人”默认为女人,男人才要特别注明。故延用。

注3:改自《隗嚣讨王莽檄》